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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5號郵筒

第八章:父親

925號郵筒 羅北的北 8884 2020-07-28 23:33:44

  父親下葬那天是星期二,天下起了雨。

  “這個月份下雨可不多見。”李護士說。

  葬禮是在療養(yǎng)院舉行的,燒完的骨灰也直接埋在了養(yǎng)老院后山的墓地里。“假的,假的而已。”面對父親的遺像,我暗自安慰自己。

  兩天前,我剛下車便按照現(xiàn)實中的地址找到了父親所在的療養(yǎng)院。令我吃驚的是療養(yǎng)院似乎是從現(xiàn)實當中照搬過來似的,槐樹也好,桂花也好,甚至療養(yǎng)院門前的石獅子都與現(xiàn)實中相同。

  “正找您呢!快去看看您的父親吧?”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我尋聲看去,是一位梳著馬尾辮的護士。

  “啊?我父親?”

  “你父親快不行了,給你打電話也打不通。”馬尾護士焦急的說。

  “不行了?怎么回事。”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只得附和道。同時,又想起了被我扔在抽屜里的智能手機,

  “邊走邊說吧。”

  我與護士小跑著進了醫(yī)療部的自動門,門后是一條長長的通道。通道里的老人和護士見我們進來,可能是覺察出了什么,紛紛閃到了一旁,讓出來一條無阻的路來。通道盡頭是一間電梯,但電梯現(xiàn)在正懸停在三層。護士重重的敲了幾下向上的按鈕,可完全沒有要等它下來的意思,接著,她又轉(zhuǎn)身領(lǐng)著我跑進了一旁的安全通道。

  安全通道里的光線不好,只有節(jié)能燈冒著幽幽的綠光,光映到木制扶手上,給人一種鬼魅的感覺。扶手刷的是暗紅色的油漆,大概是因為年頭太久了,凝固的片狀漆皮已經(jīng)脫落了不少,使得不少地方露出了原木的棕色。

  我的體力不行,根本顧不上說話,到二樓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上氣不接下氣了,相比較我而言,她倒顯得輕松極了。爬到三樓的時候,我喘的已經(jīng)走不動路了,便扶著墻壁跟隨著李護士,我問道:“我父親…他是什么毛病?”

  “怎么說好呢?人到了她這個歲數(shù),身體上的零件本來就不好使,每個器官都到了懸崖邊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出問題。”

  其實,對于現(xiàn)實中父親我是了解的(姑且這么說吧,因為我的確已經(jīng)很久沒去看望他了),他就只有腦袋不靈光,但身體還是不錯的,吃飯、睡覺樣樣都好,上次回去的時候,面色較我的還要紅潤不少。

  “你父親的癡呆癥還是老樣子,但這次是心臟的問題,忽然就跳不動了。”護士又補充道。

  我想這肯定是小說情節(jié)的安排,可又不得不擔心起現(xiàn)世中的父親來,害怕他心臟真的有什么問題,而我又不在身邊。其實這種擔心我早就該有,歲數(shù)大了,心臟沒毛病,別的地方也很有可能出問題。我突然對把他一個人放到療養(yǎng)院的事有些自責,更加后悔自己沒有經(jīng)常看望他。

  這時,父親的容貌在我的腦海里竟然在逐漸模糊,就像他的生命跡象一樣,相反,關(guān)于他的記憶卻越來越強烈,一時間竟占滿了我的腦袋,使我不能正常思考。

  小時候我最歡喜的就是在父親的背上睡覺,他的背很寬,腳也很大,走起路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灾灰窃谒成希幌粫何揖蜁摹:髞恚赣H的背就漸漸地彎了下去,當然,由于我年歲與身體的增長,那后背就在不屬于我了。再后來,許是我太過淘氣,他對我的態(tài)度也是急轉(zhuǎn)直下,打罵也就成了家常便飯。我曾憎恨過那個時期的父親,可每當我不小心撇到父親隆起的后背之后,那憎恨也就消散了。

  再長大一些后,父親就變的忙碌起來。尤其在我中學以后,父親每個周末都會離開家,消失一整天。

  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父親的回憶到這里竟然停住了,再往后的記憶仿佛一下子消失了,消失的竟如此突然,就像我消失掉的關(guān)于小說的內(nèi)容一樣,初中那幾年似乎是條分水嶺,以前有關(guān)于那個時期的記憶都被抹去了。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父親的記憶似乎并沒有剩下些什么,二十多年的記憶,回想起來僅僅用了一分鐘而已。

  當一位男護工揭開他遺體上的白布后,父親的模樣終于在我的眼里清晰明朗了,他的容貌與現(xiàn)實中的父親別無二致!而此時,關(guān)于他的記憶正與他的容貌在我腦袋中交換了位置,剛剛那些僅有的、清晰無比的記憶此時消失殆盡了,確切的說,此時的我沒有了任何記憶。

  眼淚如驟雨一般落在了那條蒙住他遺體的白布單上。我想不通,明明身處虛擬世界之中,面前躺下的也不是我真正的父親,可我的心卻痛的厲害。淚水一遍遍的溢滿眼眶,然后順著我微燙的臉頰流下。我哭不出聲音,嗓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塞住了一般。

  “沒留下什么話?”在療養(yǎng)院的吸煙區(qū),我問那位男護工。

  “沒有,您父親去世之前的癡呆癥還很嚴重,甚至連正常的表達都很難做到,所以需要特別交代的也沒有,不過一會兒您可以去一趟她生前的病房,看看他留下的物品。”我忽然想到了父親的日記本,但這只是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東西,我也就沒太在意。

  中午,療養(yǎng)院安排我在他們的食堂吃飯,我沒有胃口,吃了些蔬菜之后,便去財務室把父親用剩下的錢領(lǐng)走了,一共是五萬六千七百元。

  下午,我整理遺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的衣服少的可憐,有幾件甚至是他十幾年前的。想到平時不舍吃穿的父親,我又偷偷的哭了一會兒。我想念我的父親,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思念過他。

  葬禮安排在了周一早晨,我看了一眼休息大廳的日歷牌,還有兩天。療養(yǎng)院本希望我能這兩天住在這里并提供房間和一日三餐,但我拒絕了。父親死亡時的模樣仍在我腦袋中,但現(xiàn)實中的父親卻好端端的呆在療養(yǎng)院,興許此時正在呼呼大睡或是坐在輪椅上被某個年輕漂亮的護士帶去散步。所以我只要是呆在這里,這兩個“父親”的模樣便在我腦袋里相互交融在一起,我無法完全擺脫它們?nèi)魏我环降挠绊懀瑫r而沉浸在父親去世的事件中,時而又因為身在小說之中而感到高興,像是被它們輪番控制一般。最后,我以散心為借口暫時離開了療養(yǎng)院,并告知他們我會在周一之前回來。

  離開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大廳角落里的鐘,剛好兩點,沒有鐘聲。

  我不打算回春秀路的臨時住所,而是想回村子里看看。一切照舊,我按照現(xiàn)世中的記憶尋找公交車——5路公交車。

  其實,對于小說里與現(xiàn)世重疊的部分我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驚訝之感,多半是心里對照一下,然后一笑而過,尤其是家鄉(xiāng)的部分,后來,我干脆把它當成了現(xiàn)實世界。

  公車在鎮(zhèn)里轉(zhuǎn)了一圈,載滿了人才離開。這段時間,我再一次看到了“925號郵筒”,它安靜的杵在餃子館前,似乎在等著前來寄信的人。

  大約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回到了家里的老宅子(說是宅子,其實就是一間普通的瓦房)。因為許久沒人居住,院子里和房頂?shù)耐呖p間長滿了蒿草,足有一人多高。木制的窗框已經(jīng)掉盡了顏色,殘破到我無法想象出它原來的樣子。下了車,我步行進村,一路上沒遇見任何人,其實即便遇見了我也未必認得。還記得我爺爺去世的時候,村里的人大多會來參加葬禮,關(guān)系遠一點兒的也會過來看看,燒上兩張紙錢念叨幾句。可如今這光景,鎮(zhèn)子里的年輕人大多數(shù)出去打工了,年長一些的也死的差不多了。

  許是因為院子里雜草太茂盛的緣故,屋子里的潮氣不小。我把雙肩包放在圓桌上,為了把錢和雜物分開,又從雙肩包里把鑰匙、鋼筆以及證件統(tǒng)統(tǒng)放進了療養(yǎng)院贈送的手提袋里,另外還放了些其他的文件和一瓶礦泉水。最后我在院子里撒了泡尿,便拎著紙袋子出了門。

  沿著羊腸小道,我來到了一棵梨樹旁。那是我家梨樹林中的其中一棵,就在小鎮(zhèn)旁邊的山洼中。許是樹齡太大,它早已經(jīng)彎曲成了一個倒下去的“S”。見到梨樹,我不由得一陣苦笑,心想這字母許是站累了,想要躺下來休息一會兒。

  我對它的印象極其深刻,因為小時候父親帶我摘完梨后,我就是踩著這棵樹爬上父親的后背的,算了算時間,怎么也踩了它好幾年。現(xiàn)如今,它變成了這副模樣,也使我愈加悲傷起來,同父親一樣,它也倒下了,說不定什么時間死掉了也不一定。

  我把袋子掛在一旁的樹枝上,便順著彎曲的樹干爬了上去。為了保持平衡,我把身子壓的很低。想必是沒人管理的關(guān)系,大部分梨樹葉已經(jīng)被蟲兒啃噬的差不多了,林林總總的幾片健康的樹葉恐怕也挨不了多久,梨樹的命運比“馬統(tǒng)”的父親強一些,至少還有些生命力,而他卻即將化為灰塵,不復存在。我坐在彎曲的樹干上,雙腳懸在半空中,距離地面大概只有半米而已。呆的久了,我似乎與大自然融在了一起,鳥兒的鳴囀、蟲兒的嬉鬧,甚至是樹干中傳遞養(yǎng)分的聲音都逐漸清晰起來。

  突然,我的胸口像被誰重重的捶了一拳似的,有一個棘手的問題驟然間從我的腦袋里冒了出來。開始還如一縷游絲,但它增長的速度卻快的無與倫比,只那么一會兒,它就充滿了我的腦袋。

  父親周一下葬,可結(jié)束后就會錯過回去的列車(列車在周六日這兩天才會有兩趟往返的,而周一至周五卻只有早上一趟而已)書店晚上還要運營!這兩天,雖然有劉璐在店里幫忙,可是她僅僅負責書店白天的工作,晚上的事我從未像她吐露過半句。但如果我真的放任不管,季谷里指不定會干出什么事情來。

  我首先想到了讓劉璐幫忙處理,可李秋田的事卻還在我的腦袋里打轉(zhuǎn)轉(zhuǎn)。無論如何,李秋田現(xiàn)如今的境遇與我也是有關(guān)系的,假如我把這件事交給劉璐,她萬一發(fā)現(xiàn)了我在私底下販賣那種雜志…

  我來不及多想,匆忙的跳了下來,拎起了樹旁的手提袋便出了村。

  總之一定要先回去一趟的好,我想。

  此時太陽已經(jīng)有一半落在了地平線以下,列車的速度并不算快。我坐在車廂中,綠色的座椅上映著夕陽的余暉,直直的投射進了我的眼睛中,座椅像是把光重新雕刻了一樣,它們使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里,而周圍的景物則變得模糊起來。

  回到住所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

  我從手提袋中找到鑰匙,正要開門,才想起雙肩包被我忘在了老宅子里。那宅子這幾年沒人居住,不一定生了多少老鼠,用不了兩天,那筆錢肯定會被啃光的。進了屋,把東西放下后我便倒在了沙發(fā)上。我難過極了,本想回去看望父親,不料他竟然已經(jīng)不在了;還有路西,不用說找她了,就連再去餃子館吃飯的機會都沒有;周一晚上書店的事情還沒著落,現(xiàn)在那筆錢又被又…

  我無奈的嘆了口氣,心想這幾天似乎沒什么順利的事,好像整個世界都在跟我作對一樣,我不知如何安慰自己,甚至對逃離這里的欲望都變得不那么強烈了。

  這時,鐘聲再一次響了起來,已經(jīng)晚上九點了。我從抽屜里找到了手機,黑漆漆的屏幕像一面鏡子,反射出了我憔悴的樣子。有些陌生。不!不對,這不是我的臉!這是馬統(tǒng)的臉,可我的臉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它在我的腦海里似乎沒了模樣。

  我把手機充上了電,等待開機還要有段時間。這會兒功夫,我去廚房泡了杯紅茶,接著又跑去陽臺上吸煙。

  煙吸到一半的時候,電話響了。

  “馬老板!”一個叫人厭惡的聲音。

  “嗯。”我應道,“對了,周一能不能寬限一天,我有點事情要處理。”

  季谷里仿佛沒聽見我說的話是的,他說道:“上次馬老板和我說過不想再和我繼續(xù)合作了是吧?”

  “對,包括現(xiàn)在,我仍然這么想。”

  說完,電話那頭傳來了哧哧的笑聲。

  “行行!解除合約容易。后天還要最后出一批貨,出完了貨,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關(guān)系了。”

  “可是…”我話還沒說完,季谷里便打斷了我的話,他說道:“行了行了,我知道,最后一天!你克服一下,有什的事等周一晚上過去后你再去處理。”

  我本想把實情告訴他,看看他能不能在等一天,可還沒等我開口,他便掛斷了電話。

  其實,回來的路上我就想,絕不能讓劉璐插手這件事,甚至同季谷里鬧翻也無所謂。可他的條件卻讓我有些動搖。可能是我太想脫離他了,也可能是僥幸心理在作祟,晚上九點,我便起身向璐璐飯店走去。

  我想,那些雜志都是用羊皮紙包裹起來的,只要同她交代一下,不讓她拆開就可以了吧?小伙計不也是好幾天才忍不住好奇而拆開的嗎?況且,就一天而已,只要安全度過去,就能徹底與季谷里撇清關(guān)系,沒有他的糾纏,我就有時間去尋找逃出去的線索了。

  來到快餐店前,玻璃門沒上鎖,想來劉璐應該沒睡。我一邊呼喚著她的名字,一邊往店內(nèi)走去。正好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劉妮下來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她瞪大了眼睛問到。

  “剛回來的,可明天一大早還要走。”

  “嗯?”

  “先上去再說,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

  “嗯,你先上去,我去拿點東西。”

  我點了點頭便往閣樓上走。在狹小的樓梯中,我側(cè)著身子,小心翼翼的與劉璐交換著位置。她的黑瞳剛撞上我的眼睛,瞬間便又轉(zhuǎn)到了別的地方,而我也下意識的轉(zhuǎn)向下看去,可我的眼睛正好撞見了劉璐的胸脯,她挺拔的胸部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一上一下的起伏著,似乎是貼了過來。我覺得羞臊不已,于是飛快的跑上了閣樓。

  “對了,正在吃飯,給你拿副碗筷吧?”只聽劉璐的聲音在我身后響了起來。

  我沒回頭,只不停地答應著。

  來到閣樓,我的心仍舊毫無節(jié)奏的亂跳著。剛剛的與劉璐在樓梯里的事情還在眼前,樓梯上雖黑著,但我仍能清晰的看清她的白皙的面龐,甚至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和她呼出的芬芳。

  劉璐的換了新床單,圖案是一個巨大的金色葵花,如果此時有太陽照射進來,或許那畫面會更好一些。“怎么不打聲招呼?”劉璐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

  “時間太緊張,忘記要事先告訴你了。”

  “啊,怎么樣?不順利嗎?”

  “唉,本想回家看看父親的,可沒想到他卻病危了。”

  “啊?怎么這樣了!那他…?”

  “已經(jīng)不再人世了。”

  劉璐默默地低下頭,沒有說話。

  “對不起。”過了一會兒,劉璐說。

  “不礙事的,年齡大了,早晚會走到這一步的。”

  “請節(jié)哀順變,你一定要想開一些,書店這邊交給我就好了。這兩天你出去散散心吧?”

  看著她泛著淚花的黑色眸子又使我猶豫起來。

  “哪有時間散心,還有事情沒辦完。”我小聲嘟噥著。

  劉璐似乎沒聽到,她把盛好的米飯放在了我面前。

  “飯也要吃一些,沒有胃口也要吃一些,否則會更加難過。”劉璐說:“對了,想吃糖嗎?”

  “糖?”我自下向上看著她,燈光打在她白皙的臉龐上折射著神奇的光芒,這光芒如此強烈,甚至叫我無法睜開雙眼,我像一個虔誠信徒看見上帝一般。劉璐閃動的嘴唇和閃閃的眼睛無時無刻不在展示著她的美麗。她潔白的手纖細修長,皮膚像剛剛成熟葡萄,只要輕輕一捏便能滲出汁液是的。可我一想到讓她這雙美麗的雙手去做那么齷齪不堪的交易的時候內(nèi)心就無比難過。

  “對了,你說有什么事拜托我?”劉璐問道。

  “其實就是喊你照看書店的事。”

  “沒問題。盡管交給我好了。不過,你自己散心沒問題?”

  “不是的,父親的葬禮還沒有辦好,所以散心還是算了吧。”

  “嗯…那是自然。”說完,劉璐放下了筷子,走到了窗邊,輕輕地推開了窗。剎那間,外面的風伴著她身上的香味便魚貫而入,一下子充滿了我的肺葉,使我仿佛置身于清晨的山林之間,置身在家鄉(xiāng)那棵梨樹之下。

  “晚上,書店也交給我吧!”劉璐說。

  “你…你怎么知道?”我有些驚愕。

  “我又不是傻子,你每天晚上都會在書店睡的吧?我早上來打掃的時候看見過在門縫里的紙屑。”劉璐長舒了口氣,似乎是做了什么重大的決定是的,“所以,相信我吧!交給我辦吧!你父親的事情更加重要不是嗎?”

  “你…”

  “放心好了,我不會多問。”劉璐仍然看著窗外。

  “那你答應我,只能從卷簾門下方的洞口接過錢,然后把用牛皮紙包起來的書送出去就好了,千萬不能打開。”

  “嗯…放心!我聽你的!”

  一陣沉默之后,我又問道:“可你從來沒問過晚上的事啊?”

  “沒什么可問的,你做什么都有你的道理,我相信你!百分之百的相信。”

  她的話使我羞愧不已,其實我是個惡人,比季谷里強不到哪里去。

  “還是不放心?”她轉(zhuǎn)過身問道。

  “不,不是的…”

  “放心好了,我聽你的。”劉璐說:“對了,我換了個新床單。”

  “看到了,剛來時就看到了。”

  “好看嗎?”

  我點頭。

  可心里的陰霾還沒散去。

  “白天我在床上躺著的時候覺得自己很幸福。”她說。

  “幸福?”

  “我躺在新床單上,幻想自己正睡在葵花上,要知道葵花是永遠向著太陽的。”

  我看著眼前的少女,眼前忽然多出了一片葵花地,它們昂著頭看向我。金黃色的花盤一個比一個鮮艷,葵花籽還沒成熟,它們相互交錯排列成了網(wǎng)狀的樣子。變小的劉璐正靜靜地躺在那棵花盤之上,躺在花心兒上,她曬著太陽,把自己的小臉曬的紅撲撲的。

  直到從劉璐家離開,剛剛的畫面依然在我腦袋里揮之不去。晚上,我與季谷里安排過來的人接頭,接過最后一批貨后,便匆匆關(guān)閉了店門。

  我靜靜地在書店里坐了一整夜,叫我思考的事情太多太多,又太過凌亂,一會兒是去世的父親,一會兒是劉璐,一會兒是葵花,還有像蒼蠅一般的季谷里,好在他馬上就要離開了。

  陽光不知何時從卷簾門的縫隙之間照了進來。書店驟然間變得異常的明亮,絲毫沒留給我一點反應的時間。遠處的鐘聲伴著跳動在光線之內(nèi)的塵埃使一切都顯得靜謐安詳。

  我在這安靜又普通的早晨又坐了半個鐘頭。等劉璐來到書店后才離開。剛走出幾步,我驀然回首,看見劉璐正站在書店門口,她靜靜地望著我。這時,清晨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又折射進我的心里。她望著我,卻沒有說話,可我明明聽到了,那聲音很小,但卻極具穿透性。

  她說她等我。

  父親火化的時間是在上午十一點鐘。除了我和幾個醫(yī)護人員外,還有參與殯儀工作的人員。殯儀人員是從鎮(zhèn)上請來的,那老板推薦給我一個豪華套餐,但只多了個專門負責哭喪的大娘。我覺得沒什么必要,畢竟那大娘與我父親不沾親也不帶故的,至于父親…我想他和我應該是一樣的想法,可話雖如此,我倒是好奇她面對著一個陌生的小土包是怎么擠出眼淚來的?是專業(yè)演員嗎?我想這殯儀服務可真是想的周到。當然,我沒有立刻定下來,說想再去其他店看看,這時,老板攔下了我,他說:“看你年齡不大,身旁又沒有什么親人,你要定下來的話,可以給你打個折扣。”

  聽他說完,我突然難過起來,這讓我想起了現(xiàn)實中的父親,他這個人不管買什么東西都要個折扣,現(xiàn)在好了,腦子壞了,整個人都被“折扣”了。想起省吃儉用的父親,雖然是小說里,但我也不想讓他在這方面再拿什么折扣。我轉(zhuǎn)頭便對老板說:“折扣不要,贈品不要,大娘也不要。”

  父親被“打折”這件事直到葬禮開始的時候還讓我覺得難過,就像眼睛里揉不出去的沙子。十分鐘后,父親從一整具尸體變成了一撮灰塵,一米七的身高(大概吧)僅僅過了十分鐘竟小的能裝進盒子里,我想不通,在這十分鐘里,那個屋子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后來,當我接過父親的骨灰盒的時候,我的眼淚便不由自主的掉了下來,我想…我是我想他了。

  天氣不好,有風,狂風。未燒盡的紙錢被吹的到處都是,有一些甚至被吹到了別的墳頭上。我急了,瘋了是的哭喊著:“還給我!那是我爸的!不許你們拿走!”可風卻刮得越來越大,有的紙錢已經(jīng)被吹到了院墻外面。我抱著搶回來的紙錢,再次跪倒在了父親的墳前,手指肚被沙子劃破了,沒流血,就是疼,鉆心的疼。

  回到療養(yǎng)院,我的心情才稍微平復了一些。我想這是我這二十幾年第一次哭的如此厲害,其實我從小就不愛哭鼻子,爺爺去世的時候,我就沒掉下一滴眼淚,其實那會兒我還為此擔心過,擔心如果有一天父親不在了,我會哭不出來,這定會遭到村里人的閑話。可如今的我,面對的僅僅是小說中的父親就已經(jīng)不能自已了。

  葬禮結(jié)束,我把與療養(yǎng)院最后的手續(xù)也一并辦理好了,又交了為期五年的墓地錢。最后,療養(yǎng)院答應我可以在這里住一晚。

  下午,我去了鎮(zhèn)里的派出所,準備注銷父親的戶口,但戶籍警需要我提供一個我爸是我爸的書面證明,他說光有戶口本還不行,必須要找村支書寫一個材料才行。我覺得有些好笑,父子關(guān)系竟然需要外人來證明。最后,戶口的事沒辦成,因為現(xiàn)在回村恐怕是來不及了,其實就算回去了,在老宅子里住一晚也是不明智的,因為明天只有早上才有一趟回去的列車,我擔心劉璐。

  本打算把父親的戶口處理好之后去附近轉(zhuǎn)轉(zhuǎn),沒準能遇到上次在餃子館的“同學”,但被那些莫名其妙的證明搞的焦頭爛額,回到療養(yǎng)院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了。飯后,我在竹林里散步,許是這里的環(huán)境太過安靜,風也變得輕柔起來了,溫柔的像戀人在耳旁吹氣是的,竹葉被吹的漱漱的響著,在寂靜無人的夜里格外悅耳。霽月當空,天上的繁星也比往常多了、密了。我抬起頭,蛋黃般的月亮被竹葉擋住的部分恍恍惚惚的,可那溫柔的光卻絲毫不減的瀉在了我的身體上,這景象雖有些鬼魅,但卻使我感到安逸。這時,一只麻雀(或許是麻雀,因為我不認識其他鳥類)倏地從竹尖兒上飛了起來,引著我的目光機警的隨著它的轉(zhuǎn)移,最后落在了竹林的最遠端,最后麻雀消失在黑幕與竹林的交界處。從竹林回來的時候,經(jīng)過了一條幽靜的小路,小路連接療養(yǎng)院的側(cè)門,進入側(cè)門后再往里走大概十幾米才能到達療養(yǎng)院給我安排的房間。經(jīng)過護士站,看到了值班護士剛巧是那位馬尾辮護士。

  “值班?”我微笑著說。

  馬尾辮護士還以微笑,并點了點頭。接著,她問:“東西都收拾好了?”

  “是的,不過本身也沒什么東西可收拾。”

  “明天走么?”

  “嗯,回去還有點事情處理。”我說。

  我忽然想起了劉璐,于是下意識的看了眼時間:差三分鐘二十二點。

  差不多快來了吧。我想。

  與馬尾辮護士簡單的交談了幾句我便回了病房,因為腦袋里盡是劉璐,導致我躺在床上后一直也回想不起來與護士交談的內(nèi)容。

  后半夜的時候似乎下起了雨,具體是幾點鐘我已經(jīng)沒了印象。只聽那滴滴答答的聲音響個沒完,吵的我無法安心入睡,后來直到雨聲息了我也沒有完全睡熟。最后,我干脆從床上爬了起來,半躺半坐的看著窗外。外面一片漆黑,倒是屋內(nèi)有一絲微弱的亮光,那是一位老爺爺床邊的臺燈,我借著燈光在窗子的玻璃上哈了口氣,用手指畫了顆歪歪扭扭的星星。

  第二天一早,我出門的時候,剛好遇見打熱水的馬尾辮護士。我與她告別道:“再見了。我要走了。”

  “好,注意安全。下次再聊。”

  “我想不會再見了吧。”

  她莞爾一笑,說:“也對。”

  回去的路上,有個事情一直在我腦袋里轉(zhuǎn)個不停。父親在火化的時候需要簽字,可在我簽上名字的時候,工作人員卻告知我寫錯了名字,后來我把名字改為“馬牧”他才在文件上蓋上了公章。我覺得很奇怪,可當時我沒時間仔細琢磨,后來因為擔心劉璐也就暫時忘記了。它始終像個石子一樣咯在我的心上,直到親眼目睹劉璐跳樓自殺,我才把這件事徹底遺忘。

  我到達春秀路住所的時候已近中午。

  電梯到達十三層后,我遇到了一個陌生人,他剛巧站站在等電梯。這人身材不高,戴一個無邊眼鏡,身著一件綠色外套和褲子,看樣子是郵遞員。

  我看了他一眼,沒多想便與他錯著身子走出了電梯。電梯并沒有馬上關(guān)門,于是我按照習慣從褲兜里掏出了鑰匙準備開門。這時,郵遞員突然從電梯里探出了身子,說:“您…住這兒?”

  “嗯,是。”

  “這是您的快遞。”說完,男人遞給我一個牛皮袋包裝的物品,從大小來看是本書。我定睛一看,收貨人是馬牧,而地址那一欄寫的也的確是我四合院的地址。

  我覺得蹊蹺無比,根本無法做出任何推斷。后來當我反應過來的時候,電梯已下行至第三層了。

  進屋后,我先用涼水洗了臉,又喝了一大杯白開水,最后點了支煙。我迫使自己冷靜下來,一分鐘后,手里煙吸完了,臉上的水也蒸發(fā)了,但心臟還是跳的飛快,腦子里的疑問更是越來越多。最終,我深吸一口氣,拆開了包裝袋。

  袋子里是一個日記本,父親的日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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