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在草屋之后,不為人知的濕潤土地上,丘北山正躺在地上,望著深深蘆葦之上的半月。
風來微涼,銀水泛皺。
身邊是一柄長刀,長刀在月光下泛著寒光萬丈,冷冽凄凄。這柄刀重七十二斤,乃以少有的隕鐵打造,陪伴著丘北山走過了五十載春秋。
可丘北山的頭上還沒有太多白發,也只是三兩根隱在其中,卻也很刺眼。他的臉上飽含著滄桑,歷經了歲月,刻著愁。
臉上有一道很深的傷疤,在臉的左側,足足有一兩寸長,瞧著有些駭人。
這道傷疤由何而來,眾人不得知曉,他們也不敢問。只因當初衛不平在酒宴之間玩笑,提起丘北山臉上的傷疤,竟也被丘北山一掌震碎了桌子。
丘北山還道:“今后誰人敢提這道傷疤,那便是提著頭來問,有命問,無命知。”
他是一張國字臉,眉毛濃烈,眼眸深邃,不常笑。
若說這一生笑得最多的日子,還是二十多載之前,與一個持著劍的白衣少年在一起的歲月。
他們曾一起在山巔比武,一刀一劍,鏗鏘交響。那時天上月正圓,大地籠輕紗,萬物皆在沉寂之中。
他們曾一起北上黑海,探尋神秘的未知,經歷生死而不悔。這一生,有兄弟,便是快樂。有知己,便是幸福。
可如今,那個白衣少年已經與世長辭,就是留在這人間的最后一點痕跡也被漸漸抹去。
人間,不值得留戀。
自古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自古人心冷暖,最為傷人。
三宗六派,屹立于白桐洲之巔,口中的正義常在,世間的正義又有幾人維護。
也許曾經有過那樣的人,可是也敗給了歲月,敗給了現實。曾經年少的輕狂,妄言一日劍法成,敢教天下黑暗無。
可是,無的卻是妄言的那一個人,人間依舊。
這人間從來并非一個人的人間,這是眾人的世界。一個人醒了,還不如就這般醉著,與世間的人一同醉著。
一顆星如何照亮這夜空?一盞燈如何驅散這黑夜?
故而,丘北山也收起了曾經的血氣,而隱匿在這羅江湖畔,瞧著衛不平的殘暴,瞧著羅江人的掙扎。
一笑,一笑。
起霧了,他又些瞧不清這世界。天上的輕云籠罩了皎月,這世界也黑暗了不少。
忽而,丘北山抄起身旁的長刀,在清輝之下劈,斬,砍,伐,就像一個瘋子,出刀毫無章法。
有時,想要發泄心中的憤懣,又何須多想?可不想,卻是偏要去想。
真相,被掩藏在塵埃之下,被流言蜚語挫敗。那白衣少年于生前的一切,卻也洗不清污言穢語,正義,止于悠悠眾口。
一刀劈斬,有隱約龍影乍現,它向著漆黑的夜空咆哮,充滿了憤怒與不甘。這聲音之宏偉,就是在很遠處喝得興致勃勃的百余水寇也一頓,還以為出了什么大事。
夜空中忽現一條張牙舞爪的銀龍,雙眸之中盡顯王氣,凌厲霸道,攝人心魄。那條銀龍躍空入水,濺起水柱數道,高達十幾丈。
“大當家的龍魚刀法更進一步,一刀出時,已化銀龍,這銀龍的氣勢當真令人心顫啊!”
“大當家修為高深,又豈是你我能比,所能得大當家一兩點指導,那恐怕你我都足以橫著走了。”
衛不平抬眼望著遠處的沖天水柱,眼皮輕輕往下一拉,面無表情,仰頭之間,便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他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手中指節搓動,向著遠處的水畔而去,嘴角勾起笑容。
丘北山是十年之前來到這羅江水畔的,這樣的一個提刀瘋子踏浪而來,面對著百余水寇,居然面不改色,還道要做這十里蘆葦的一把手。
衛不平一向崇尚以修為為尊,自而打量著丘北山,也同意了他的要求。
衛不平自恃自己狠辣,出手不論生死,而丘北山卻也并非一個軟家伙,刀出猛烈,沉穩如山,氣勢迫人,百余招之內便將衛不平打敗。
雖說衛不平這人一向陰桀,嗜血成性,可這點信用仍舊守著,便讓丘北山作了這大當家。
而丘北山作了十里蘆葦的大當家,也只是約束了水寇的一些行為,卻也沒有管束太多。
這些年來,丘北山也殺過不少人,好的壞的,都殺。
饒是衛不平也摸不清楚這丘北山的性子。丘北山的往事就好似一個謎,少有人知曉,他也從不對人講。
見了丘北山,衛不平總要尊上一句大哥,也不知是否發自肺腑。
丘北山持著長刀,獨立站立在水畔,抬頭望著天上的皓月。清冷的月光落在丘北山的臉上,映照出那長長的傷痕,由眼角至嘴角,恐怕一笑之間,都牽扯著疼痛。
衛不平很少見得丘北山笑,在記憶中也就三次。
三次,都是丘北山獨自一人在水畔飲酒,喝得酩酊大醉,而衛不平這人酒量很好,記性也很好,剛好也在丘北山身旁。
他三次都提到了一個白衣少年,卻不言及姓名,只道那白衣少年是他的生死之交。
能讓一個十年未笑的人綻顏,恐怕也是因這人而愁苦。衛不平自然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也是一個很純粹的人,純粹得如戚無心。
戚無心的惡在于他喜歡看人性的丑惡,總是用計謀讓人相爭,欣賞著那些人為了自己的生命而不折一切手段的丑陋;衛不平只是喜歡殺戮,喜歡見血的刺激,痛快。
他遵從著一句話,為此深信不疑:人間如屠場,永遠的狩獵與被狩獵,本無情義可言。
故而,當衛不平聽丘北山言及那所謂的兄弟情,只是漠然一笑,并未太深入心中。
“大哥,大家都在把酒言歡,而你一人在此地賞月,可不會覺得太過寂寞?”衛不平說出這話時,語氣近乎平淡,沒有一點關切之意。
“我向來不愛熱鬧,你是知道的。”丘北山將長刀提起,放在左掌心中,仔細地端詳著。
“大哥的修為當真日益高深,令小弟我望塵莫及,卻不知哪一日,我才能打敗大哥。”衛不平語氣中隱著幾分嘆息,嘴角卻又上揚,有著不易察覺的笑意。
“不平你當真謙虛了,你的龍虎搏身術可是更上一層樓,恐怕我若近你的身,也要吃不少虧。”丘北山的話不咸不淡,卻也不假。
“許久也未曾與大哥切磋了,小弟的手腳也有些癢癢了,不知大哥可否賞個面子,與小弟過幾招?”衛不平右手半握成拳,左手扣右腕,一陣骨頭聲響。
還未待丘北山有所回應,衛不平低垂的眉眼便是一抬,眼中光芒畢露,雙腳蹬地,身子一動如猛虎,臉上有風刃刮來。
兩人本隔著數丈的距離,可一切也便在瞬息之間,衛不平的雙手已成爪,上下攻出,左手向丘北山的喉嚨抓去,右手向著他的腰間,一前一后。
唯見一道銀光劃過,兩聲清脆聲響,這兩只爪便擊在了長刀之上。這兩只猛如虎的爪雖被擋住,可丘北山的右腳已是腳尖點地,有一道一丈之長的痕跡顯見。整個身子若非靈氣護著,恐怕早已經被這震蕩傷了心肺,就是抵著刀的左肩還有些隱痛。
衛不平嘴角上揚,眼眸中閃過一絲紅光,正視著丘北山的一雙冷眸。
他左手回勾,力沉千鈞,也不管自己所要擊的是一柄隕鐵長刀,再次出拳硬碰。
丘北山左腳后撤,右手旋刀,以刃對衛不平,以肩膀為指點,將刀上勾。
衛不平不得不收拳后撤,卻也是游刃有余。可當他再次回眸,丘北山已經是旋身,長刀已至,刀罩銀光,似有點點寒星,向著衛不平斬去。
衛不平身經百戰,身手快捷,身子后仰撐地,鼻子擦著刀光而過,心中卻是興奮不已。
刀勢如山岳,卻又快如鬼魅,迎頭三刀斬下,幾乎同時的三道銀光,分不清真假。
瞧著躲不開的三道銀光,卻被衛不平偏身錯處險險躲開,可如此以來,衛不平也便陷入了被動之中。
丘北山的刀勢一轉,有如秋雨連綿不斷,一刀接一刀,又似浪潮拍岸,一浪接一浪,可刀勢卻是愈發猛烈,形成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將衛不平籠罩。
如此一來,衛不平當真低估了丘北山,這刀法并非龍魚刀法,乃是衛不平未曾見過的,故而不知如何應付。
衛不平的欺身之術還未用上,便在丘北山的刀擊之下結束,有些不甘。
那一刀背砍在衛不平的身子上,讓他身子一顫,嘴角流血。不過衛不平卻笑著:“大哥的刀法果真神鬼莫測,作為小弟,十年之間,卻未曾見得你施展。卻又不知道,大哥你又隱藏了多少辛秘,可真讓我心寒。”
“這般晚了,快些回去睡覺,明日里可還要去羅江小鎮游玩,可別到時沒了精神。”丘北山并未正面回應衛不平,收刀于身前。
“這就不用大哥時刻擔心,不平身子硬朗得很,縱是今日挨了這一刀,明日里床上纏綿,床下依舊也能生龍活虎。”衛不平頗有深意一笑。
清晨,東方的太陽剛冒頭,羅江之上便是好生熱鬧。
恐怕十里蘆葦的水寇最舒心的便是乘著竹筏小舟,口中呼著哨子,向著羅江小鎮而去了。
這些水寇四人一竹筏,編排有序,以兩位當家開道,浩浩蕩蕩,頗有聲勢。
人間無執行正義的人,自然一些邪惡便橫行無忌。
在此地十年,卻也未見青蓮宗之流,又或者縹緲宗,亦或佛宗出來,維護那所謂的正義。
想必,青蓮宗那一句“愿得一劍執吾手,安得人間百年土”也不過是說笑而已,當不得真。
羅江小鎮的那些人總喜歡拜佛,乞求禱告,快些將十里蘆葦的水寇收了。可惜,若是求神拜佛有用,嘿,那也是極好的。
可惜的,便是求神拜佛無用,還浪費香紙錢。這世間能拯救自己的,也唯有自己,世人不懂。
衛不平站立在竹筏前端,與丘北山并排而立,兩只眼睛卻是充滿了光芒,透露著貪婪,誰又知道這人心中想法?
可剛下了竹筏,向著身后兄弟一招手,正準備向著羅江小鎮里掃蕩而去,面前便是站著四個乳臭未干的年輕人。
不過,兩男兩女。那兩個女子卻是絕色,衛不平嘖嘖兩聲,一雙眼睛從上到下,從下到上,里里外外,恨不得將她們看透。
一身白衣在風中飄然而立,雖不展笑顏,卻是透著幾分冷冽之美。若是一笑,恐怕當真蕩人心。
還有那個小包子臉的女子,瞧著也有幾分可愛,眼睛純粹得像是一潭清水,惹人憐惜。
而丘北山的一雙眸子卻是緊緊地盯著那一個二十多歲的布衣少年,盡是震撼與吃驚。
遠瞧之下,那少年竟是像自己那位白衣兄弟,那張臉龐,挺拔的神姿,皆是一般無二。
可惜,眼前之人不過是一個少年,年輕太多。那少年可是他的后代?丘北山平靜了一下心中的想法,可眸中依舊是冷冽之色。
衛不平向前踏了兩步,滿臉笑容,搓著手道:“大哥,這羅江小鎮的人也算懂事,知道找幾個修行中人來對抗我們。若是多找幾次,像今日這般,恐怕我做夢都得笑醒。”
隨后,衛不平笑著向著身后那一堆眼睛冒著精光的弟兄一招手,朗聲道:“諸位兄弟,前面那四個乃是修行之人,為了諸位兄弟的安全,今日就由我衛不平出手,將他們擒來,讓我們兄弟好好樂呵樂呵。”
一聽這四個人是修行中人,便有人眼中眸色一暗,又得吃衛不平剩下的菜。不過,這般姿色不平的兩個女子,就是吃剩下的,也心甘情愿。
丘北山一向不好女色,行事詭異。不過此刻,瞧著這位大當家未動,衛不平便是向著那四個年輕人穩步而去,眼中透著譏笑。
卻聽得那個身后背刀的黑臉小子一喝,道:“丘北山,衛不平,你們已經被我們四個包圍了,還不快些速速投降,免得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