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七澤體內的妖主幽火暴走了。
球球說,妖主幽火,能將靈力全部焚燒殆盡。
若是靈修者沾染上絲毫,那么幽火會瞬間遍及全身,無法熄滅,不留灼痕而燃其靈力,廢其仙骨,斷其仙路,到頭來成為廢人,任人擺布。
神木妖域多年來被隔路仙門覬覦,卻一直風平浪靜,其中很大的一個原因,便是忌憚神木妖主身上的幽火。
我將穆棠拖到法陣外面,生怕她受到波及。
“噗!”
一口鮮血從七澤嘴里噴出來,臉上血色盡數褪去,慘白如紙,身子一晃倒在地上。
他身上的火焰跳的更加肆意妄為,看上去,像整個人在燃燒。
穆爻反轉劍身,腳下的困妖陣隨即發出光芒,將七澤身上的火焰壓下去。
這個法陣,困妖陣,真的起作用了?那為什么幻境中那個……對,那蛇,那不是真蛇!所以困妖陣依舊是困妖陣,只是困不住除了妖之外的東西。
我站在困妖陣外,抱著不省人事的穆棠,急得不行。
若是穆爻此番能將七澤救下來,我去玄皞管五百年的書都沒有問題。
一千年都可以。
“阿姐……”我忽覺靠在我腿上的穆棠動了動,竟然緩緩睜開眼睛。
“小棠!”我趕忙附身去摸她的脈搏,我雖然不精通醫術,但一摸之下探出她的心跳依舊,愈發平穩,不似之前虛浮無力,稍稍安了幾分心。
穆棠雖已轉醒,但臉上血色淡薄,不顯生相,“阿姐,我有很重要的事這樣的事,……”
我捂住穆棠的嘴,示意她少說話,將氣息調理好。
“不,阿姐,聽我說……”她將我的手拂開,
“呆子這種情況,已經不是一兩次了。”
“十年前幽火之劫后,我哥去靈渚門找呆子,那個時候他已經身染幽火,咳咳……不到七日,呆子身上的幽火就失控過好幾次,連三長老都束手無策……”
“阿姐,其實我早就見過你了,早在十年前,呆子第一次失控的時候,誰都無法接近他,我那時看到你站在火海,將不省人事的七澤背到我的眼前,跟我說,有勞姑娘,然后與火焰一同消失。”
“后來我再一次見到阿姐你,是在越州,呆子帶著你,有說有笑逛著街市,那也是阿姐你第一次跟我說你叫九鯉,是阿澤的姐姐。”
“后又一年,我在宣州又遇到了你們,我上前和你們打招呼,但是阿姐,你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我,說了第一次見面一模一樣的話,而呆子也配合著你,又將我介紹了一遍。”
“咳咳……咳……第四年……依舊發生了這樣的事。”
“后來我才知道,呆子用自己的一部分靈力幻化出了自己的阿姐,并且時常帶著阿姐的幻象出來游玩,然而若一個幻象不慎消失,那么后一個幻象的所有記憶都會從頭來過。”
“而真正的你,阿姐……”穆棠緩緩抬起手,聲音如同滯水,喑啞哽咽:“阿姐在十年前的幽火之劫里,已經死了……”
她在說什么。
我,已經死了有十年了。
死在我從來沒有聽說過的幽火之劫里。
我只覺得四周一片寂靜,什么也聽不到了,陣法在轟鳴,劍身上的紫電在鳴叫,而我獨處于死寂的深潭里,一點點窒息。
她的意思,我是七澤有意無意幻化出來的幻象,只要我回到七澤的身體里,就能補充七澤大部分的靈力,助七澤挺過一劫。
“阿……姐……”
我看到困妖陣里的七澤艱難地向我伸出手,手指上全是血痕,他的神智已經模糊了,瞳孔向外擴張,空洞無物。
我心如刀絞。
穆爻順著七澤伸手的方向看過來,眉頭微皺,喃喃:“都這個時候了,還要自欺欺人。”
穆爻也知道?
除了我,這里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七澤,穆棠,還有素未謀面的穆爻。
所以結識之景,只不過是演出來的鬧劇,待下一個“我”出現,又會繼續重復上演。
然而,就在這種關鍵時刻,我突然看到七澤眉心微亮,似有一個符咒閃閃發光。
那個是一個“澤”字。一筆一劃一回鋒,皆是地北伯的習慣。
“地北伯……”
地北伯呀,原來你早就預料到會出這樣的狀況,是不是?
看到那個字,我似看到了救七澤的希望。
“不,我要試一試……”
以往可能如此,但今日的我,確確實實是我。我并不是什么幻象,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我那個蠢弟弟,十年都不顯長進。”我將她扶到一邊,抽了她的彎刀緩緩站起來。
“阿姐?”
“七澤不能死,當然,我的命,我也要留著,回去還有地北伯要收拾。”
我拍了拍頭頂的兔子,驚得球球一個哆嗦。
“哇嗚!”
“借點妖力給我。”
“哈?”球球不可置信,反問道:“借什么?”
“妖力,有多少借多少給我。”
“你要想清楚!妖力與靈力會互相吞噬的!”
“快點!”
霎時一股涼意自頭頂順著經脈向下游走,一路順暢無阻,在胸腔里慢慢積攢起來。
“怎么……”頭頂的兔子嘀咕著“阿鯉你竟然沒有靈力,還是……一點都沒有!”
“謝謝您老人家,不知道您是夸我還是損我。”
涼意剛入我體內,竟不竄不涌,悉數囤積在胸口,整裝待發,聽我調遣。
比起人,我似乎更適合去當妖怪。
“我的妖力屬陽木,遇土可生,你要記清楚了。”
事不宜遲,我四下尋找困妖陣的缺口,挑中一處光芒微弱的地方,避開地上的字符,全力向七澤奔過去。
困妖陣果真有用,我帶著妖力一入陣法,便覺身上如負巨石,舉手投足似掛千鈞,直壓得喘不過氣來。
“呼!”
我提起一口氣,抬眼幽火鋪天蓋地直沖我而來,下意識揮手去擋,一揮之下一根巨藤在我揮手的同時破土而出,在我周身一卷,將幽火擋在藤蔓之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次是穆爻,他見幽火再次燃起,又將困妖陣加強了一倍。這一倍壓在我身上,差點斷了我的氣。
“不行,阿鯉!這樣過不去!”
不用球球提醒,我也心知肚明,眼下一面是困妖陣,一面是幽火,形勢惡劣,超乎我的意料。
是我考慮不夠周全,加上球球妖力即將耗盡,要再叫醒七澤就更加困難。“阿鯉!快點……我快撐不住了!”
幽火撲面,我的臉上泛起隱隱的灼燒感,從脖子慢慢爬上臉頰,火辣辣地一直延伸到眼下,浮在我右眼前的透明圓片驟然出現了一條裂紋。
我也快撐不住了。
好在我離七澤已經不到五步,他的血淌在地上蜿蜒流淌,直看得人觸目驚心。
只差一步!
我“噗通”一聲在七澤身邊跪下來,雙手握起穆棠的彎刀,灌注所有妖力朝著七澤眉心的“澤”字猛地刺下去。
“地北伯!起床!”
“嘭!”
以七澤為中心爆炸開靈力四處流竄,吞天沒地,瞬間將幽火沖散。于此同時,一個重青色的身影手里搖著木骨折扇漸漸匯聚成型。
不等自己站穩,地北伯便蹲下一掌負在七澤的額頭上,將靈力灌涌進七澤體內,另一只手反執扇骨順著穴位一路點下去。
“有些人在旁邊看得太久,再不出手可就要睡著了。”我累得仰躺在地上,幽幽抱怨,“您早在七澤身上動了手腳,卻也不告訴我一聲。”
“我以為阿鯉了解我嘛。”地北伯處理完七澤,不緊不慢合上扇子,掩嘴打了個哈欠,卻在瞧我的一剎微微蹙眉,自顧自道了句:“出來了。”
我也不管什么出來了什么沒出來,抬了手問他要橘子。
“你今天吃的夠多的了!”
“最后一個!”
“起來我再給你。”
我騰一下從地上坐起來,眼前一陣金星亂冒。
“橘子!”
“你往哪里伸手,我在這邊。”
他從袖子里拿了個橘子給我,順手用扇子在我頭上敲了一下。
說也奇怪,他這一敲,我身上所有火辣辣的感覺即刻褪盡,胸口的沉重也無影無蹤,如釋重負,讓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我這才發現,我頭頂上的球球不知道在什么時候溜掉,不知去向。
正四下尋找那只兔子去了何處,恰巧看到穆爻主動走過來,朝著地北伯行了一禮。
“前輩。”
“好久不見了,穆大少爺。”地北伯懶懶散散轉過身,微微頷首以示回禮。
這兩個人認識,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不過想來也在情理之中。一個是靈渚門的三長老,另一個是玄皞天域的大師兄,即使沒有太多交集,也應該相互聽聞過名號,有過一兩面之緣。
穆爻沒有開口,他身上的冷清,愈發濃重了幾分。
“這個,給穆棠服下,別問配方是什么,一顆見效。”地北伯遞給他一個小瓶子,又圓了眼打量了他一番,似突然看見什么,自顧自笑了起來:“原來如此。”
“適可而止,地北伯。”我知道他又在用白澤妖魄猜別人的心思了。
他瞥了我一眼,開始對著我嘖嘖道:“方才我怎么沒看出來,心里落差很大,對吧。”
“什么落差?”
“這個嘛……”他彎了眼,用目光示意我看穆爻,“好像那個假的更合你心意。”
我一口口水差點把自己嗆死。
確實,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跟著穆爻的這一路,惹了一身清冷,而那個水形化物的假穆爻,彬彬有禮又會照顧人,比起這個生人勿近又拿笛子戳我頭的穆爻,待遇不同,心里自然會有落差。
如今這番心思又被地北伯看出來,臉頰發燙,心上卻不由五味成雜,只管撇開眼反駁:“絕對沒有。”
不多時,又沒有骨氣地嘀咕:“自……自然會有。”
穆爻是玄皞門大少爺,身份顯赫,又生了一副好皮囊,而我也不是沒有七情六欲的尼姑,常人所念,我自然也會想。
空想而已。
“你倒誠實。”
地北伯單手拎起七澤,扛在肩上。
轉身向穆爻,凝神間,一縷輕嘆飄出唇齒再不得尋見。“阿鯉攤上你,也算得上她的劫數。”
“哎?”我嘆。
疑惑不解,又聽得地北伯不顯山不露水道:“我有你想要的東西,不信的話你可以親自來靈渚門驗貨。所以穆大少爺,你懂我在說什么,是吧?”
“是……”許久,穆爻嘆出一云氣音,“后輩明白……”
他明白什么了?我是當事人!我不明白!
“所以,我幫你一次,你也答應我一個條件,如何?”扇子一搖,指向穆爻。
“前輩請講。”
茫然不解下,卻見得得地北伯仔仔細細將我打量一番,似笑非笑開口:“我們家阿鯉也是一貌傾城。般般入畫,娶了我這個小侄女,你意下如何?”
“可那不是……”
“不是幻象,我家阿鯉,如假包換!”
海河倒流太陽西出,冬日開花夏日飛雪,電閃雷鳴驚得我劇烈抖了一抖。
誰?
誰娶?
娶誰?
我誰?
靈渚門輪回殿,今日靜得出奇。平日里三長老喜愛的那些珍禽異獸,今日里都不知了去向,只有一方竹流水左右搖擺發出“噠!噠!”的聲響,顯得整個殿愈發寂靜。
輪回殿門口,三個影子圍蹲在地上,不約而同盯著中間地上一個一側涂了紅點的石盤。
寒冬臘月,輪回殿門口冷風蕭瑟,秋樹落的葉子在地上相互擁擠摩擦,發出“沙沙沙”的嘶鳴。
我手指尖被凍得通紅。
太陽自顧自往西挪了一大截,眼看著快要吊死在地平線上,飛霞流光溢彩向兩邊撕扯出漫天飛絮,分合支離。
算起來地北伯和穆爻已經在輪回殿里談了兩個時辰,不知道在談什么。
我屏息靜氣,不敢出聲。腦子里還想著地北伯問穆爻娶不娶我的那一句話。
轉念想來,又不是沒有可能性,畢竟“是”與“非”占的比例都是一半,說不定就發生了。
不會不會不會!怎么可能這樣算!我是中邪了嗎?想出這種概率?
猛然回神,我狠狠拍了下自己的腦袋。
大白天做什么夢!
我低頭,魂不守舍地將手按在圓石上,似擰橘子一般用力一轉,那紅點便繞著圓石中心骨碌碌轉起來。
“喀喇。”圓石停下來,紅點正對穆棠。
我抬頭看了她一眼,鼻子一酸,打了個噴嚏。
“小棠,身體好些了嗎?”
穆棠亦抱著膝蓋抖了抖。
“多虧三長老的藥,已無大礙。”
說罷,又小心翼翼回頭看了眼輪回殿緊閉的大門,探過頭來問我:“阿姐……你真的是人嗎?”
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
“問鬼吧,小棠,我十年前就死了,”我打了個寒顫,將這個問題踢皮球一樣踢給七澤:“阿澤,十年前,是怎么回事?”
七澤拿著一根樹枝在地上比劃,聽到我問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睫毛撲閃,眸中似有一團霧氣氤氳裊裊。
“哈”他呼出一口熱氣,被寒風撕碎,無處可尋。
片刻他假裝沒聽見繼續比劃起來。
“少給我裝傻!”穆棠將冰涼的手直接伸進七澤的后領里,冷得七澤一個哆嗦從地上跳起來,叫苦不迭。
千年寒冰掌,簡直酷刑。
我看這兩個人一追一趕跑了幾圈,最終還是因為太冷了又縮回來,繼續三人蹲。
“其實,”七澤醞釀許久,開口帶出一云暖意:“十年前的事,阿姐不知道,會比較好。”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
我瞇了眼,本想戲弄他一番,卻未曾想他抬了頭,鄭重其事道:“嗯,做了,怕阿姐打我,就不敢說了。”
果然是我親弟弟,就連承認自己錯誤時面不改色心不跳這一點都和我一模一樣。
“哈……”我嘆氣,在他頭頂上敲了一下,“快講,或許我還不會打你。”
“阿姐!十年前的事我也知道。”穆棠也學我敲了一下七澤的頭,道:“十年前神木妖域出現了百年都不曾有的暴亂,危害蒼生,禍及天下。以玄皞門為首的眾仙門長老,在玄皞門天權峰七元宮聚首,商議平息妖域暴亂,拯救蒼生。”
“十五日后,眾仙家皆率精英,齊聚封淵崖,誓必鏟除妖主,向眾生謝罪。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轟轟烈烈的一場伏魔之宴,到最后卻變成了一場劫難。幽火焚天,血染封淵,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
“發生了什么事?”
“妖主一被封印,妖主幽火就失控了。”
“所有在神木妖域里的靈修者,都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波及,呆子體內體殘留的幽火,還有我哥的眼睛,都是在那個時候被幽火所傷,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十年前的這場災難,如今被稱為‘幽火之劫’。”
“而阿姐……說不定也是在那個時候……運氣差了一些……”
我大概聽懂了,十年前,我在幽火里,葬送了性命。
“說不定,我根本沒有死。”
我看了七澤,卻見他低吟道:“我親自檢查過……”
意思是,我已經死透無疑了。
“然后呢,我又被你從墳里刨出來了嗎?”我盯著七澤,目光漸漸陰沉。
“不是我……是我師父……。”七澤不敢看我,弱弱道。
“呵。”我朝七澤一個假笑,二話不說,抽了他腰上的短劍風風火火朝著輪回殿門口就要沖過去。
怎么辦,好想罵人。
“阿姐!”“冷靜!阿姐。”剩下兩只同時抱住我的腿,將我硬生生拖了回去。
“阿姐!阿姐!阿姐你聽我說!聽我說!我倒是沒有親眼看見師父刨你墳啦!再說你也沒有墳!師父沒辦法刨啊!”
我動作一頓,陰森森轉向七澤:“乖弟弟,你說我……連墳都沒有?”
“不是,阿姐,那個……五年前師父抱你回來的時候你是活……啊啊啊啊阿姐你要干什么!”
我面無表情舉起手里的刀,朝七澤森森然一笑:“阿澤啊,你下來陪我吧,阿姐我一個人在下面冷清得很……”
七澤放開我的腿,撒腿就跑。
“阿姐你說好不打我的!”
“阿澤啊,打你和殺你是兩回事哦……”
“阿姐我錯了,我這就給你去立個碑,放個靈位三餐都上等香供,求求你別追我了!”
這倒不必,如今我又活過來了,那些靈位墓碑再豪華,也是我再死后的事,對于現在的我來說,并沒有多少用處。
但是我好想再嚇嚇七澤。
我手里握著七澤的短劍蹲回穆棠邊上,穆棠打了個寒戰,向旁邊縮了縮。
“所以,阿姐現在是……還魂了?”她戳了戳我的肩膀,又探了我的氣息,確定我能喘氣之后,下結論道:“幽火燃盡靈力,仙資盡失,原來呆子說的阿姐不能用靈力,是這個意思。”
啊,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我身上一點靈力也沒有,原來十年前就被當作燈油,被幽火燒光了。十年前死于幽火之劫,五年前被地北伯拎出來,失了憶還了魂,丟進蘇州幻境里一直到現在。
或許齊無洛發現了七澤身上的幽火,認為我身上也會有幽火,才會以重啟困妖陣為借口把我再騙進蘇州幻境,目的是為了讓巨蛇吃了我?
所以從始至終,幻境里的那條蛇一直在針對我,而我還天真的以為它聰明挑軟柿子捏。
“不過,阿姐總算是回來了。”穆棠粲然一笑,抱住我的手臂使勁蹭了蹭,“哇!活的阿姐!”
七澤沒有出聲,伸手又轉了一下中間的石盤。
這下對準了我。
“輪到阿姐了,阿姐想問什么?”
什么時候定的轉盤規則?我怎么不知道?
“咳咳。”我清了清嗓子,思索了半晌,覺得對著這兩個人無從問起。
“那我就替阿姐問了,好不好,阿姐?”穆棠晃著我的手臂,又蹭了蹭。我最受不了小孩子的撒嬌,連聲答應。
“阿姐,能不能借你的書司殿,養我的蒼鸞?”她問話的時候明顯帶著一種狡黠的笑容,雙眸靈動盯著我似期待已久。
我一下子噎住,問:“你的蒼鸞怎么了?”
“說到這里我就來氣!憑什么玄皞門不能養靈獸!那幾個老頑固,又占不了他們多大點地方!可憐我的小蒼鸞……”
玄皞門不能養靈獸的事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那你是從哪里弄來的這只蒼鸞?”沒等我問完,只聽七澤在一旁“嗯哼咳咳”,似乎在掩飾什么讓我不要再問下去了。
我恍然大悟,啊,靈渚門才是御獸一門。
無形的秀恩愛最為致命。
“好啊,弟媳的靈獸,阿姐給養了。”我看著穆棠從臉頰紅到耳根,特別有趣。
嬉笑打鬧間,輪回殿的門被推開,兩個人似是終于談完,從里面客客氣氣地走出來。地北伯溫面帶笑,猜不出他的心思,而穆爻又是漠然一張臉,也看不出個喜怒哀樂,我心里就更加沒有底了。
“多謝前輩今日指點,晚輩先行告辭。”穆爻行一禮,轉身頭也不回就往院門外走。
我縮在原地,也不好問,眼睜睜看著穆爻從我眼前走過去,連撇我一眼都不帶的,覺得有些凄涼。
見到自家哥哥離開,穆棠趕忙向我們作別,跟著穆爻跑出輪回殿院門。
“哎……”卻聽得輪回殿門口一聲長嘆,是地北伯倚著門檻,搖著扇子望著穆爻的背影,嘖嘖然了一番。
我見他這副樣子,道:“大冬天打扇子,不冷嗎?”
“冷,”他一邊嘖嘖,一邊愁眉苦臉:“心寒吶。”
有這么個喜歡戲弄侄子侄女的三伯,我也心寒。
“行了,進來,我有話跟你們說。”地北伯一收扇子,轉身進了輪回殿。
總有一天我要把他的扇子給剪了。
心里這樣想著,我跟了進去。
地北伯一坐在上他七尺寬的沉香木榻上,隨即神情一掃以往的慵懶隨和,正言厲色對立在桌案前的七澤呵道:“跪下!”
七澤什么也不問,直接跪了下去。
我一驚,往旁邊的柱子后面縮了縮,卻聽見地北伯又道:“阿鯉也跪下。”
“……”
我轉過眼來,幽幽道了一句“地北伯你真舍得?我已經死了十年了。”
電光火石之間一個橘子正中我的腦袋,砸得我腦門上直接青了一塊。
“過來跪著!”辭色俱厲,不容置疑。
“好,好,鬼怕惡人。”
我悻悻然走過去,一提下擺跪在七澤旁邊。
扇子在桌案上一拍,地北伯冷聲道:“讓我想想,我該從哪里罵起……”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一條鯉魚,向著漆黑一團的深淵奮不顧身,迎接死亡。
輪回殿常年燃著一種說不出名字的香,濃郁而甜膩,成絲縷煙霧飄散在空氣里,迷人心竅,醉生夢死。地北伯大概就是這種喜好,濃墨重彩花枝招展,和那些清水芙蓉完全不一樣。
要多花就有多繁復,堪稱清修界的一股妖艷畫風的泥石流。
我盯著放在沉香木塌后方高案上那個琺瑯嵌金絲鏤雕香爐,出神了好一會。
“啪!”
一柄木骨折扇被摔在我眼前的桌案上,驚的我抖了抖,忙看向地北伯那張噙著詭異微笑的臉。
“你們兩個,可知道錯了?”
想來我與七澤去蘇州幻境,遇上諸事難以預料,走一步看一步,最后都保全了性命,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錯了。
猶豫間,卻聽七澤沉了聲音。
“知錯。”
“哪里有錯?”
“錯在……錯在我擅自解了幽火的封印,致使幽火失控,傷及無辜。”
“為何犯錯?”
“因徒兒急功近利,想早日化幽火為自己所用,高估了自己。”
“可知后果?”
“湮魔之時,幽火勢起,焚及全身。”
“你還清楚!”
地北伯厲聲不減,只覺一陣靈力從頭頂壓下來,壓得我肩上一沉,不由將頭低下去。顯然而然,他是真的生氣了。
“阿鯉呢?”
“我……”我真的想不出哪里錯了,萬般無奈只有語噎,心里苦得很,“錯在……嗯……”
“啪!”桌上那柄折扇直接飛過來,敲在我的腦門上,額頭又青了一塊,一左一右兩塊淤青極其對稱,像畫了個戲面。
我想不到地北伯真的會出手教訓,挨了這一記扇子,我連揉都不敢去揉。
簡直像私塾里學生背錯文章排隊挨先生戒尺,除了唯唯諾諾,只有偷偷瞄著先生的份,哪還敢出言辯解。
“阿鯉啊阿鯉,”他將扇子一接,手肘撐在木塌的扶手上,擰了眉心嘆道:“你可真不讓我省心。”
我跪得端正,只覺得對不起地北伯,卻又不知道哪里對不起他,只得雙手疊放在額上,躬身行了一禮。
“請小伯指點。”
“也罷,依你這性子,也不會覺得自己有錯。”又一嘆,地北伯面色稍稍緩和,指著我點了我好幾下,“引妖力入體,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原來是這件事。
“那時救阿澤在急,我想不了那么多。”
“聰明一時,糊涂也是一時,你什么時候才能改改你這又精又莽的性子。”
我活著怕是改不了了。
心念剛想完,我突然意識到地北伯能看出我在想什么,急忙補了一句:“做人,哪個不是這樣的?”
“哎……你呀你。”
我覺得地北伯對我很絕望。
但無論怎樣,他都不想讓我和七澤冒險傷了性命。
“下次……不敢了。”
“哎呦喂,我的小侄女說什么?我怎么聽不見?”地北伯捂了耳朵,存心戲弄起我來。我臉色一沉,直接扯了嗓子吼道:“不敢啦!”
嚇得地北伯掉了一地的橘子。
春種地北秋收橘,好詩好詩。
“地北伯。”
“嗯?”聽我叫他,地北伯回過眼來,將眼睛一瞇。
“可有什么話對我說?”
“你是想讓我解釋幻境里那條蛇的事嗎?”
“大長老是不是也知道紅槭在哪里?”
地北伯將扇子一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不,他不知道。說來慚愧,那蛇是我放進去的。”
我一陣驚愕。
“建蘇州幻境的人是我,下困妖陣的人也是我,我為了確保你的安全,將幻境建在你最熟悉的紅槭,又在蘇州幻境地下建了一兩重困妖陣,一重在幻境里面,一重在幻境外,苦在困妖陣沒有靈力驅動。這個時候齊無洛找到我……”
“他說他有一個機關蛇,腹中可填滿靈石,放在幻境中可啟動困妖陣,我還真信了他,就把那蛇丟進去了。”
地北伯,你這樣帶孩子,是會遭報應的。
“地北伯的白澤靈魄,就沒有看出什么?”
“說來齊無洛也是個奇才,不用了什么法子,倒是硬生生把我也騙了過去。”
我將信將疑地盯著他,看了許久都沒有看出什么破綻,想來,他這么坦白,連放蛇的事都交代了,也沒有什么再好騙我的。
“你要是敢騙我,我就帶著阿澤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了。”
“得令得令。”地北伯一搖扇子,“我何時騙過你?”
大騙沒有,小騙無數。
“說來,阿鯉,湮魔之時將近,我要照例帶七澤回紅槭避一避。”地北伯一揮手,桌案上隨即出現一壺龍井三只青瓷杯,茶壺無人自飛,在空中旋轉即落,斟出三杯茶來。
我捧著熱茶暖了暖手,見地北伯瞇了眼倚著木塌開口。
“月有陰晴,葉有枯榮,靈力同妖力就如陰陽兩極,相生卻又相克,一年之中,以夏來生靈欣欣妖力最為強盛,故山野精怪之事多發生于夏;而冬來生靈休憩妖力最為薄弱,相對瑞雪將近萬神賜福,正是靈力興旺之際。”
“而湮魔之時,正是在臘月末七天,正月之前,妖力最為薄弱之時,被稱為‘湮魔之時’。”
大概就是妖怪們都要冬眠,沒有妖怪出來拖著舌頭翻白眼嚇人的日子。
“這跟阿澤有什么關系?”
“七澤身上的幽火照常也在這個時候發作,再加上他自己把我給他的封印解了,幽火失控的可能性就更大,回紅槭是為了避開天域仙家的耳目,渡過這七天后,平安無事。”
七澤垂頭喪氣,一副任人宰割的樣子。我用手肘戳了戳他,他看了我一眼又將頭低下去。
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那……我們什么時候回去?”
“阿鯉不用回去,留在靈渚門里就好。”
我一口茶嗆住。
“地北伯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
“留你一個我當然不放心,況且七澤作為靈渚門三師兄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地北伯先是暗嘲了七澤每天心思都撲在其他地方,荒廢了公務,又端了茶看我:“你留在這里,替七澤將公務做完。”
“咦?”我想拒絕。
“當然,我還給你找了個幫手。”
話未完,就聽輪回殿門口傳來笑聲:“小伯是在說我嗎?”
只見來人一身與七澤相似的青色靈渚靈修衣,外罩青色長袍,面若中秋月,又似桃花灼灼,鬢角沾染些許灰白,勾出一線媚眼丹鳳,正彎似殘月,盈盈笑意。
狐貍?成精?
若不是七澤喊了一聲“大師兄”,我還真以為千年的狐妖下山來為禍人間。
靈渚門大師兄,秦蘇木。
“蘇木來晚,小伯不要責怪。”他瞇著眼睛輕車熟路地走到七澤旁邊,順手揉了一把七澤的頭發,問地北伯要了一個杯子,人不生地又熟地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我七澤正姐的位置受到了挑戰。
“啊,方才我沒有注意到,”他抬起瞇成一條的眼睛,望向我,“這不是阿鯉嗎?什么時候回的靈渚門?怎么也不告訴我?”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言自語起來。
“呀,瞧我的記性,前幾日還在書司繼任大典上見過,雖然沒有見到本尊,不過你回來這個事我本應該記得的。”
蘇木的碎碎念,我、七澤和地北伯聽著只覺得口干舌燥,不約而同喝了一口茶。
“說起來我倒是忘記了,阿鯉已經記不得十年前的事了,那可還記得我是誰?”
來自蘇木對我靈魂的質問。
“嗯……大師兄……我……自然記得……”我瞥了眼七澤,卻見他拼命搖頭,順勢改口:“記得……有些模糊……”
緊要關頭,地北伯出聲了:“阿鯉,蘇木是你堂哥。”
哈?我還有個堂哥?
“阿姐,大師兄是大伯所出,按輩分我們理應喚他一聲堂哥。”七澤小聲提醒我。
那一邊蘇木雙目彎作月牙轉向我,似乎眉眼間都夾著一句話:來,叫聲堂哥聽聽。
“阿鯉……見過堂哥。”
“啊,阿鯉,”他似乎不太滿意,“你以前可都是叫我蘇木哥哥的,如今這么不親切的稱呼,讓我有些心寒啊。”
“信你個鬼。”七澤實在忍不住偷偷鄙夷地“切”了一聲。
聽地北伯說,蘇木作為靈渚門大師兄,負責靈渚門內大大小小的事務,上至掌門的部分決策,下至各殿各外門的賬目統籌,都能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條。
“大師兄就要做這么多事嗎?”我在想他忙不忙得過來。
“不,只是蘇木生了個打理仙門的好腦子,各位長老管不到的地方,他都偷偷吞并了而已。”地北伯面上不顯不滿,言語間卻帶著一股濃濃的酸意,估計也是被蘇木吞了些權力去,又無可奈何只能冷嘲熱諷。
“小伯過獎”
狐面詭笑,如一面畫皮。
“好像狐貍。”我忍不住嘆道。
“阿姐,大師兄用的是妖狐妖魄。”
我看看七澤,又看向蘇木,見他抬起那丹鳳眼,緩緩點了點頭,“八尾狐妖,差一點就能化形成九尾神狐,長最后一根尾巴的時候遇天劫不幸命隕,讓小伯撿到帶了回來。”
能長到第八條尾巴,已經很不容易了。然功虧一簣,只能嘆息。
“我倒是覺得,不是狐貍變成了人,而是人變成了狐貍。”
蘇木聽我這番評價,狡黠一笑:“堂哥與狐貍,阿鯉更喜歡哪一個?”
我面無表情,道:“都喜歡。”
“若是非要選一個?”
呵,這是一道喪命題。
“那要是我選了,大師兄就把我選的送給堂妹,可行。”我依舊面無表情,想看看我這么問,蘇木還會不會這般閑云野鶴在這里戲弄我。
蘇木瞇著眼睛,鎮定自若,喝一口茶。
“哎呀,這可難辦了,阿鯉就這么喜歡你蘇木哥哥的東西?是不是醉翁之意不在妖魄,而在你蘇木哥哥身上?”
誰來收了這只狐貍精。
地北伯聽不下去了,及時打住:“蘇木,莫要壞了倫理。”
“好,好,好,”蘇木故作傷心,嘆出一口氣:“只可惜,阿鯉是我堂妹,若想嫁給我,要等下輩子了。”
愿我們下輩子還是兄妹。
“阿姐,別在意,大師兄遇到熟人話特別多。”七澤悉悉索索挪到我旁邊,遮了嘴對我悄悄道:“而且,記性特別差。”
話音方落,便聽到蘇木敲了桌案,蹙眉坐在原地半晌沒有聲響。
許久,他緩緩抬頭:“我忘記,我到底是這里做什么的。”
啊,我們的大師兄,上天給了他一個好腦子,卻沒有給他一個好記性。
兩天后,地北伯帶著七澤離開了靈渚門。而我留在東閣里整理本應該屬于七澤的公務。
地北伯美其名曰:熟悉熟悉門內業務。
我躺在東閣的書堆里,雙臂攤開看白色蒼鸞繞著天頂上的負屃卵,與那些成群結隊的字靈斗智斗勇。一邊是“來玩啊!”,另一邊則是“你不要過來,老子是白的!”,高潮迭起,險象環生。
昭昭領著一群舉著書的字靈從我身旁經過,看都不打算看我一眼。
“昭昭……”
“自己玩,我忙著呢!”
我滾在書堆上翻了個身,一卷公文順勢從我身上滾下來,竹簡落地“咯啦啦”散開鋪成一片。
我看了一眼,只覺得腦袋發悶。
七澤在輪回殿里堆了一個多月的公文,除了對照用的整年賬目本,大多都是“輪回殿月入賬目”、“輪回殿月出賬目”、“輪回殿弟子調任”、“輪回殿物資調動”……
地北伯不是給自己找了個徒弟,而是給自己配了個賬房。
我將輪回殿的整年賬目本攤開蓋在頭上,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就在此時,一人悄然而至,欠身將落在地上的竹卷撿了起來。
“為何是上個月的賬目?”
我一抬眼,看見一張狐貍臉,瞇了眼睛正字細端詳手里的賬目。只看了一眼,便指了賬目上的幾處對我道。
“這里,入賬比起其他幾日都少,怕是讓誰揩了些油水。”
“這里,十三日入了一尊三千金的玉觀音,沒有出賬,最后賬目卻不足兩千金,你去問問倉庫的弟子如何解釋。”
“還有這里,廿一日同廿四日出賬格外多,你把輪回殿弟子調任賬目給我看。”
我在眾多賬本中摸索了半天,摸出一卷竹卷遞給蘇木,他接來對照了一番。
“這就對了,廿一日同廿四日都有弟子調離輪回殿,告撫的錢自然也會多些,你看。”
他見我躺在地上,專門側過書卷,指給我看。
我蹙了蹙眉,歪著頭瞧了瞧,果真如此。
想來蘇木瞇著眼睛比我睜著眼睛看得都清楚,實在可怕。
“大師兄,您屈尊我這小小的東閣,不是專門來幫我看賬目的吧?”
蘇木聽我提醒,“啊”了一聲,擰起眉心思索了半晌。
“啊,對!”
這次想起來比上次快了一炷香的時間。
“我聽小伯說你丟了書司杖,便命人連夜趕工仿了一根,木料來自同一棵樹,雖不及原物精細,但姑且還能用。”
他憑空一抓,一根以古雙藤相繞為杖身靈芝為首的長杖便出現在他手里。
這根杖像是那種年逾花甲的老人家才會用的東西,如今在我手上不襯長杖年輕,倒顯得我像是童顏鶴發的千年妖精了。
我裝模作樣捋了一把根本不存在的胡子,故意沙啞聲音,學著上代老書司的樣子扯著嗓子喊了聲:“小輩!”
昭昭十分驚恐的地從樓上探出頭,瞧見是我喊的那一聲“小輩”,翻了一個白眼。
“別玩了,”蘇木笑意一斂,“拿著這個,跟我走。”
“去哪里?”
“你還問我去哪里?申時子午殿,小伯沒有跟你說嗎?”
“巧了,地北伯還真的沒有跟我說。”
蘇木一愣,略略沉吟:“想不到,小伯竟然是這個心思,讓你老老實實待在東閣里,什么事都不要摻和。”
“他一直都是這個心思,生怕我把七澤帶壞。”我感覺自己就像地北伯肚子里的蛔蟲,知道得一清二楚。
從我記事起,在我眼前晃得最頻繁的人就是地北伯,尤其是在我爹娘無暇管我的時候,他領著我和七澤就像古板又頑皮的老夫子領著兩個學生,這個那個喋喋不休,如今想來,耳旁仍舊嗡嗡作響。
“那你呢,阿鯉你又是怎么想的,”蘇木指了我,“你想怎么做?”
“去!”我絲毫不帶猶豫,“地北伯好不容易出一遠門,此時不耍更待何時?”
一打開東閣的門,就感覺一股寒意直透衣衫,虧我還在書司袍里多加了層夾衣,現在看來一點用處也沒有。不由得想念起昭昭給我準備的暖手爐,又悻悻地縮了縮手。
冬天,諸事不宜,其中以出門為大兇。
蘇木有靈力護體,自然不覺得氣溫有多大變化,見我剛一出門就一個噴嚏開路,非常懷念地嘆道:“想來小的時候的正月里,我被你拖出去玩耍,哪次不是染了一身風寒,而你卻像是個沒事人一樣,硬要把病重地我從床上拖起來,若不是小伯攔著你,我怕我這條命早就栽在你手里了。現在倒好,正好反了反,弱不經風的那個倒成你了。”
“我真的……有這么惡劣?”他說的事情我都沒有印象,或許是時間太久,記憶自然而然消退了。
“豈止惡劣,簡直喪盡天良。”
“所以現在你想報‘一病之仇’嗎?”
蘇木只是彎眼一笑,笑得我寒毛一陣倒豎,越看越覺得他笑得詭異蹊蹺,像狐貍偷了食物之后才會露出的得逞笑容。
“不對,”我一個疑惑,“你這個記性,怎么可能記得那么早的事情?”
見我像看江湖騙子一般看著他,蘇木轉身仰天大笑而去,笑的上期不接下氣。
天道好輪回,我再也不戲弄七澤了。
在瀾影棧橋坐上魚轎,蘇木向我講起子午殿的事情。
“所謂湮魔之時,并不是指臘月最后七天妖力衰弱,眾妖藏匿。而是這七天里,所有仙門不論大小都在策劃著同一件事情,獵妖。”
“趁著妖力最弱的七天,獵殺盡量多的妖物,以及一些平日里不敢碰的大妖,以此來彰顯自己仙門的實力。”
“故此稱為湮魔之時。”
他頓了頓,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希望我說些什么。
眾仙門,表面上說借天時地利人和為民除害,實際上乘人之危奪人性命,明目張膽地不人道,但用在妖物身上,似乎就成了仙門間一個諱莫如深的共同規則。
而如今我站在仙門一方,又不能理直氣壯地去指責這個“無人承認”的規則。
我抬頭回應了蘇木的目光:“仙不獵妖,可有可能?”
得到回答:“仙門里大量必要物資都來源于妖域,仙不獵妖,絕無可能。”
人與妖就像相互索取的關系,人獵妖,妖也會吃人,生生輪回,環環相扣,而兩方卻又似山中饑餓的猛獸,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都想取得統治地位,所以才會大打出手,兩敗俱傷。
最好的證據就是靈渚門成千上萬的妖魄,都是獵妖之后,殺之凝結而成。
所謂人善妖惡,只不過是因為我生而為人,立場為人,而不是妖。
我不說話,被蘇木瞧見,問道:“你在擔心那些妖物?”
“不,我在擔心仙門。”我一語罷,面無表情。
“沒什么可擔心的,申時在子午殿里,兩位長老和掌門正要商議此次湮魔之時的各項事宜,命各殿首徒都要到場,小伯與七澤都不在,我正好叫了你這個阿姐去頂替七澤的位置,算是輪回殿難得的出席。”
我低著頭發呆看自己水里的倒影,突然想起之前見過這水底曾游過一條山丘般大小的魚,便問蘇木那是什么?養來做什么?
“凝霜湖下的魚我倒是見過不少,但是你說的魚我還真沒有見過。”蘇木穩步走在水面上,帶起一層層漣漪,“如何,阿鯉想不想學御水術?”
“謝師兄好意,只怕御水術到了我這里,就變成溺水術了。”
誰知蘇木笑了笑道:“阿鯉莫怕,誰不是一路喝水過來的?”
一副蘇木溺水圖在我腦海里徐徐展開,生動鮮艷,明媚動人,真乃人間佳作。
待我與蘇木到子午殿,已近申時,遠遠的只看到一道長石板橋,兩側各有一排六角浮燈引路,石板橋盡頭是一三層大殿,紅色琉璃瓦,倒影在水中如同紅綢繞子午殿舞動,四角皆有檐鈴,隨風作響悠揚明快。
大殿正門敞開,殿內已經坐了許多人。正位坐著一位兩鬢銀絲的長者,五官輪廓分明而深邃,劍眉星目,一襲黑色夫諸紋長袍,穩如磐石,雷打不動,穩重中又發出一種威震四海的霸氣。
看發色就知道,靈渚門掌門,秦松節。
右側位坐著的人,捏了鬢角的一縷發,端著一只刻了“齊”字的茶杯,似笑若無,眼眸深如墨錠,黑的快要研出墨來,見我出現,似有似無地瞥了我一眼。
害人不淺,大長老,齊無洛。
左側方坐著一方臉中年男人,與齊無洛同樣重青色長老袍,板著一張臉神態嚴肅,不茍言笑,頗有一副對誰都橫眉冷對的架勢。他端正坐在椅子上不偏不斜,挺著背似鐵骨鋼筋,一身正氣,不屈不撓,令人嘆服。
狴犴殿管靈渚門門規法戒的二長老,我從未見過,地北伯的孿生哥哥,二伯秦天南。
子午殿這三堂會審般的架勢,著實讓我有些不想進去。
然而還沒等我在殿中站穩向三位掌門長老行禮,一個破銅似得聲音在我耳旁炸開。
“怎么,書司還要讓靈渚門首徒親自去請,小丫頭架子挺大啊!”
我全身一涼,循聲望見二長老似結了霜的冷峻的面容,以及針扎一般的目光。
“架子挺大啊!”
字字刺耳,每一句都針對我。
我依次向掌門,大長老,二長老行過禮。
掌門點頭示意回禮,齊無洛也出乎意料地安分,只有二長老一人冷哼一聲撇過頭去,絲毫不領我對他的敬意,也不知道我哪里得罪了他,整個人像吃了火藥一般,沖得很。
蘇木蹙了眉,無可奈何好心勸誡到:“二伯莫要這般嚴厲,阿鯉初入靈渚門還不太熟悉,有什么不符門規的地方,您告訴我,我來日定好好教導她。”
“你少護著她!”聲聲如雷,鳴響天地,“找個外人來做書司,本來就不合規矩!”
我聽見他說“外人”?我雖不是秦家直系,但也算得上三代內的旁支,如今被他說成外人,讓我那遠在紅槭的祖母嬤嬤知道怕不是要氣昏過去。
“怎的?”齊無洛放了茶杯,借風起勢道:“三長老可寵她要緊,到二長老這里就不認這侄女了?”
“侄女?我還不認秦木通那個廢物呢!”
一聲冷笑,二長老猛拍桌案,震得桌子上的三盞青花茶盞四分五裂,茶水悉數潑灑出濺了一地。
半晌,我才想起二長老口中的“秦木通”就是地北伯,拿自家弟弟出來開刀,二長老怕不是要在這里上演一場“六親不認”的戲碼。
想來他是對地北伯整日游手好閑感到痛心疾首,才會借了我這個筒子出氣。也罷,罵兩句也就罵兩句吧,老人家心里舒坦就行,畢竟我二伯還是我二伯。
“二伯大公無私一心為靈渚門,教訓得自然有理,晚輩十分受教,”我向他行一禮,畢恭畢敬,“但東閣人手實在稀缺,眼下又臨近正月,若二伯有更合適的人選,晚輩思忖讓他們與家人過完團圓佳節,再調到東閣替我這書司的位置也不遲,一來彰顯靈渚門對門內弟子的關心,二來也給晚輩一些時間替上一任書司完成古籍收錄的工作。”
我剛說完,便聽見齊無洛“噗嗤”笑了一聲,又順勢轉換成咳嗽,將方才的笑聲掩飾下去。
二長老更是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下巴上的短須抖得像除塵的撣子,指著我“你你你你你”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倒是沒覺得自己說了什么,書司的位置對我來說其實并無所謂,但我也是有尊嚴的,不能任由他擺布說走就走,又不能以下犯上沖撞了二長老,只有想辦法拖到地北伯回來,兩位長老打一架再做決定。
眼下我對他負弩前驅,他若還要斥責我倒顯得他咄咄逼人了。
只聽蘇木在一旁悄悄嘆了句:“天下的阿鯉一般黑。”
“鐺鐺鐺鐺……”
申時的鐘鼓聲結束了這場會前小劇,一直一言不發端坐正位的掌門,睥睨了座下諸位長老門徒,緩緩開口,聲音如洪鐘般氣勢磅礴。
“好,諸位長老,我們開始吧。”
眨眼間,子午殿內水汽升騰,水珠自四面八方匯集到子午殿正中,融合凝聚成水,漸漸勾勒出一副立體的山川河流圖,晶瑩剔透,精美絕倫,一些水汽并未凝結,而是飄浮在山川河流之間,如靈山迷霧,可若影若現瞧見霧中山的輪廓,層巒疊嶂延綿不竭。
“這是整個神木妖域的地圖,霧氣遮擋的地方是仙門還未探及的妖域腹地,山勢水流都還不曾清楚。”蘇木站在我旁邊,掩了嘴悄悄對我解釋。
我還在驚嘆這地圖的精致,掌門出手一指地圖的一角,水流立即變幻重組出另一副景象,其山川河流雖然減少,但山上草木,山間溪石,走獸飛禽,無一不刻畫得精致細膩,栩栩如生。
再一轉,山雖未變,但方向卻變為西面,山前驟然出現一個大湖,形如殘月,西側有一溪流自山上流淌下來,匯入湖中,有魚躍出水面,翻身又落入水中,帶起水花漾漾,美不勝收。
“這是神木妖域里離靈渚門最近的一個湖,因湖水被杏花林圍繞,故起名杏林湖。湖中妖獸眾多,歷年來都是靈渚門獵妖的好去處。”
也是,靈渚門弟子最擅長的便是御靈與御水術,最能讓他們大展身手的地方,自然也是要有水有湖,還要大片空地來排列弟子們放出來的靈獸。
“但今年的獵妖怕是要有變化了。”
蘇木剛一語畢,就聽掌門清了嗓子聲音洪亮道:“今年的湮魔獵妖,諸位有什么想法?”
齊無洛垂著眼似笑非笑不說話,二長老猛地清了清嗓子,卻換來齊無洛抬眼一番莫名其妙地打量,低頭不理二長老哼哼唧唧,繼續喝他永遠也喝不完的茶。
最后還是二長老一股怨氣先開了口:“杏林湖以東的百草谷,原本是玄皞天域素邈門的獵妖之地,素邈門在玄皞天域也算是個萬人皆知的大門派,如今卻為了討好玄皞門自愿將獵妖的地盤拱手送給玄皞門,也不怕丟臉!”
“丟臉是一回事,自保又是另一回事。”齊無洛終于放下了他的茶杯,慢悠悠道:“如今各天域諸多門派,黨派林立各為陣營,像素邈門這種做法,根本不足為奇。”
“確實,玄皞天域里除為首的玄皞門外,還有諸多大大小小的其他門派,這些門派大多傾向玄皞門。再加上我們靈渚門近年來也收了不少附庸而來的小仙門,人數日漸增多,昔日那些與我們不相上下的仙門認為朝不謀夕,自然也會想些辦法。”
掌門認同道。
“哼!有什么好‘朝不謀夕’的,玄皞門還不是向來看不起我們靈渚門,將我們的御靈術說成邪魔外道與妖為伍!他們天天在七星峰上舞刀弄劍的,怕是老死都沒見過妖長什么樣!”
二長老突然來了火氣,翹了胡子又開始哼唧唧起來。
“你也用不著和玄皞門犯沖,凌蒼天域的仙門不是還結了一個不小的陣營專門針對玄皞門嗎,我們見到玄皞門,離得遠一點就是了。”齊無洛十分安詳,似眼前事都不是大事,隨手便能解決。
“離得遠一點?玄皞門都逼到百草谷了!叫我怎么遠離!難不成還要把杏林湖讓給他們?”二長老拍案而起,對著齊無洛吹胡子瞪眼,“我倒是想起來了,拱手讓人這種事,可是某些人的專長呢!”
“二弟!”掌門一聲厲呵,“過分了!”
“哼!”二長老被呵住,忍了臉上的怒意,拂袖重新坐回位置上。
我見齊無洛面上并無變化,只是他那垂下的鬢發快要被他捏斷,指尖發出細微的卡啦聲。
“看來你坐了這么多年二長老的位置,算是白坐了,如今形勢下,玄皞門如果真的動起手來,有多少仙門會應聲而反,你數過沒有?”齊無洛將鬢發向后一揚,目光陰仄仄向二長老轉過去。
一句話懟得二長老張口結舌,臉上青白如走馬燈一般變化,五光十色甚是悅目。
掌門坐在中間,長嘆一口氣,沉穩道“那大長老可有見解?”
“玄皞門不敢隨意動手,那我們也當作無事發生,靈渚門與世無爭的名聲可不要成了無事生非,遭人唾棄。”
起身,一拂袖,齊無洛頭也不回地走出子午殿,踏著殿前石板橋揚長而去,留下二長老一個人“你你你你你你……”氣得跳腳,又無處撒氣,見了什么摔什么,摔了一地碎杯子。
掌門望著齊無洛遠去的背影,眼中甚是復雜。
“莫要生氣了,二弟,湮魔獵妖照舊由你負責,消消氣趕緊挑選此次獵妖的弟子去。”
“消氣?有那個姓齊的一天就沒有我消氣的一天!”二長老也一揮袖子,哼哼唧唧左右搖擺著離開了。
我看著滿地狼藉,心想,這仙門要完。
然而想這話之前,我還偷偷看了眼這個仙門的掌門,卻不料他正轉了頭來看我,面容不似方才威嚴,而是多了一份溫和。
“聽蘇木說,你是楠葉姑姑的孫女。”
我一下子沒有繞過彎來,就是一愣,想起大伯的父親與我祖母嬤嬤是同父母的兄妹,才點了頭,喚了一聲大伯。說實話我地北伯地北伯叫了數十年,還真的沒有仔細理過其中的輩分,迷迷糊糊倒也過得安穩,想來大家都是親戚,何必分得這么清楚呢。
好吧只是我懶得理。
“看你也是個聰明乖巧的姑娘,”掌門聽我一聲大伯喜上眉梢,“有什么不懂的盡管來找蘇木,他平日里空得很。”
我見蘇木笑得苦中帶淚,就知道那句“平日里空得很”可能也只有睡覺的時候是空著的。
“但是,”話鋒一轉,掌門氣勢霎時凜冽起來:“你在東閣,定要做好份內的事,東閣乃靈渚門藏卷之所,也是靈渚門重要一閣,你可要盡心盡力才是。”
“是,阿鯉記下了。”我恭恭敬敬一禮,覺得掌門公私分明,倒也是個不錯的掌門。
這個仙門,還有救。
離開子午殿,蘇木被掌門吩咐送我回東閣。一路上我將囤了一肚子的問題挨個拋給蘇木,倒是把他問煩了。
“靈渚天域還有別的仙門?”
“有,自然有,靈渚天域方圓千里,大小仙門不下百個,而靈渚門在靈渚天域第一個立仙門,所以名字隨了天域。不僅靈渚天域這樣,凌蒼,玄皞,都是如此。”
“聽掌門說,仙門還有拉幫結派的?”
“小的仙門為求一席之地會與其他仙門結派,數個仙門一同對抗較大的仙門,獲得更大的好處,另一些小門派會直接附庸大的仙門,言行上行為上趨向大仙門,以此來獲得大仙門的庇護。這一點倒是與帝王結盟列國紛爭沒有什么兩樣。”
“素邈門不是大仙門嗎,為什么還要附庸玄皞門?”
“素邈門以醫術見長,門內弟子多習針灸制藥之法,相較而言它們不擅刀劍,自然會求一些以斬妖見長的門派庇佑,與此同時會給玄皞門提供無條件醫治門內所有弟子之類的條件。你來我往,都是利益關系。”
“那……”
“阿鯉再問下去,我都快變成筮草龜甲了。”
我將剩下的問題憋了回去,不情愿道了一句:“大伯說你平日里空得很。”
不過片刻,已到東閣,蘇木行了禮作別。
不等我開門,一個雪白的東西從旁側飛也似猛沖向我,迅如閃電,直接糊在我的臉上。
“哇!哇!阿鯉!你可算回來了!”元氣滿滿的少年音帶著哭腔瞬間在我耳邊炸開,我本想照常將球球揪下來能扔多遠扔多遠,卻在看到它的一剎那戛然停住。
“你……怎么會這樣……”
手上的球球,潔白的毛上沾染了一道道血痕,有些地方靈體渙散已經凝不出腿腳,它抱著我的手滿眼淚痕,在看到我面龐的一剎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我有些心慌。
“阿鯉……”它眼淚縱橫,“救命!救命!”
“救救……救救云衣……”
天已經黑透了。
我隨球球到了東閣后山見到云衣,才知道球球口中的“云衣”原來是一只七尾的白狐貍。
云衣傷得比我想象中得更重,七條尾巴斷了一根,一只眼睛被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更可怕的是它的喉嚨似乎被猛獸撕咬過,血肉模糊。它躺在草叢間氣若游絲,只差一口氣就要魂歸故里。
“嗚……云衣……”球球看著滿身是傷的白狐貍無從下手,抬眼哀求似望著我。
我也是第一次看見傷得這么重的動物,腦子里亦作一團亂麻,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木頭固定住它的脖子,脫下袍子小心翼翼將云衣裹起來,飛也似的跑回東閣。
昭昭理書理得正歡,見我“轟”一聲撞門而入,懷里報紙一團鮮血淋漓的東西,還時不時滴滴答答往下淌血,腿腳一軟直接從架子上摔了下來。
“你……殺人啦?”
我顧不得回答她,直接沖進我的書司殿里,將桌案上的東西全部推到地上,穩當地放下書司袍,讓云衣露出來。
“昭昭!東閣里有沒有藥?”
“你要什么藥?”
“什么都可以,快點拿來就行!”
不一會兒,昭昭抱著一大堆瓶瓶罐罐過來了,看到我桌子上奄奄一息的白狐貍,腳步虛浮搖搖晃晃扶在桌子上撐住了。
“誰家的靈獸,讓人給害成這副模樣?”
好就好在這里是靈渚門,飛禽走獸多的是,偶爾冒出來的一只狐貍也引起不了多大的懷疑。我胡亂搪塞說是七澤的狐貍,留下來陪我的,今日在東閣后山上撞見了猛獸,一不小心給咬成這樣。
昭昭沒有接話,她扶在桌子上的手抖的愈發厲害,就連目光也漸漸開始渙散起來。
“昭昭……你是不是……見不得血……”
“呵,笑話,我,見血,當然可以見血,我們家,可是郎中……”整個人已經開始胡言亂語了。
“實在不行,你就不要看了,我自己想辦法。”我捂住昭昭的眼睛,兇狠地被迫她轉了一個身。
而昭昭又自己轉了回來,一邊哆嗦一邊還要懟我道:“你能想出什么辦法,我雖是小門小戶出生,但是也算是一個醫者世家,祖上三代都是郎中,還怕治不好一只狐貍?”
但她再次把目光移到狐貍身上時,全身瞬間如同散架般跌倒在地上。
“不然這樣,不用你親自上手,你說,我來做!”
“行,行吧。”
我捋起袖子,昭昭背對著我,大有一副要研究狐貍的架勢。
“取磁石三兩,燒紅醋,淬七次,搗碎研如粉。”
眼前一大堆瓶瓶罐罐,一眼望下去眼花繚亂,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哪個是磁石?”
“紅瓶子里的,紅醋在白瓶子里。”
我倒了些磁石,用紅醋燒了,七次后放在藥搗里磨成粉末。
“再取滑石三兩,鐵銹三兩,右為末敷在狐貍的喉嚨流血處。”
“不對,沒有滑石和鐵銹!”
“怎么會沒有?”
我與昭昭同時慌了神,再去找這兩味藥材定是來不及了,情急之下我突然想起我還有瓶柏蒼散,問昭昭可不可以用。
“你有柏蒼散?你怎么可能有柏蒼散?這種藥千金難求,且藥方早已失傳,你怎么可能有?”
“別廢話我就是有,能用嗎?”
“再好不過了,快點!再慢它就要流血而死了。快取新桑白皮作線縫之,以新桑白皮裹之,再以新桑白皮汁涂之。能做到嗎?”
“可別小瞧我,我也是給七澤縫過衣服的人。”
云衣雖傷得重,好在我給它鋒線的時候發現它喉嚨處的咬痕雖深,卻未觸及骨頭,這個狐貍頭算是暫時逃過一劫。
“最后,給我紙筆,我給你開個方子。”說著昭昭又要轉過身來,見我滿手滿身都是血,白眼一番直接一陣暈眩,“走走走,你給我去洗干凈!”
我胡亂將桌上地上沾了血跡的衣服收了收,看了眼蹲在桌子上目光片刻不離云衣的球球,想著云衣有昭昭和球球照顧,自顧自捧了衣服去東閣后山的溫泉池子里洗血跡去了。
說來東閣后山也是個神奇的地方,山東面有冷泉,相對南面便有溫泉,一冷一熱,倒也挺符合陰陽太極之說,只是不知道這兩泉是自然而成,還是靈渚門故意為之,想湊個雙數熱鬧熱鬧。
我泡進溫泉里,十分舒服地“嗚哇”了一聲。泡了不多時,便聽見身后草叢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正想這半夜三更難不成撞上了夜游的鬼魂同來這溫泉泡澡聊天,卻見到一只白花花的兔子撥開草,耷拉著耳朵垂頭喪氣朝這邊緩慢地挪過來。
“你不陪著云衣嗎?”我問球球。
它抬頭看了我一眼,沉默數秒,似沒有看到想看的東西長長地嘆一口氣,走過來毫不猶豫“噗通”一聲跳進溫泉里。
我被他濺了一臉水,看它吹著泡泡從水里緩緩浮起來。
“阿鯉,”它仰面浮在水面上,“你太讓我失望了,哪有人穿著衣服泡溫泉的?”
“一件訶子而已,再脫就沒有了!”我二話不說直接將它按回水里。
“咕嚕嚕嚕……”它再次浮上來的時候,猛吸了一口氣。
“我原本陪著云衣,但是你的那個書童嫌棄我身上有血,讓我也來洗洗。”
“你和云衣發生了什么?”我很好奇是什么東西會將狐貍傷成那個樣子。
“我們在神木妖域里遭到其它妖類的暗算,費了好大的力氣才逃出來,沒有地方可以去,再加上云衣傷重,我才自作主張將它帶到你這里來。”
“你們得罪人了?”
“也不算得罪,神木妖域妖主麾下六族之間的矛盾,傳了幾百代從來沒有消停過。”球球無可奈何,沉著一張臉沒有了往日那般活潑俏皮,“再加上妖主不知去了哪里每天連影子也看不到,六族之間權力出現傾斜,沖突便更加頻繁。
“妖主還活著?不是被封印了嗎?”
“那是上一代妖主,被封印之后妖主之位就換人了。”
“你可見過這一任妖主?”
“沒有,像我們這種小妖,連六族族長都沒有見過,更不用說什么妖主。”
我倒是弄明白了一件事,神木妖域的妖主統領六個妖族,如今妖主每日不見蹤影,有幾個妖族便借勢而起,去禍害別的妖族去了。
如同六個孩子放在家里,在大人不在的時候,大的去欺負小的,搶點小食什么的。
我垂了眼,安慰它道:“再等幾日地北伯與七澤回來了,我讓他們看看云衣,說不定地北伯有什么法子,能讓云衣好的快些。”
卻未料球球突然嗆了水,連聲制止我道:“不可不可,阿鯉,萬萬不可,就連云衣來過靈渚門的事千萬不要讓那位三長老知道!”
“怕什么,地北伯不會吃了你,上次只是嚇唬嚇唬你而已。”我揉揉它的頭,卻見它一臉為難,道:“不,阿鯉,云衣不讓我說……”
“為什么?”
“我現在沒有辦法告訴你,等云衣醒了,你可以自己問它……”
我看著它欲言又止糾結萬分,感覺有些莫名其妙,然強人所難終歸是壞事,我便揉了揉它的腦袋,將它拎過來就著水搓了一把,洗干凈了放在一旁的石頭上。
“算了,我也不為難你,但是一直在東閣里待下去遲早會被地北伯發現。”
“那……我要怎么辦才好……”
球球思索片刻,想來想去也只想到了一個辦法。
“獵妖的時候,阿鯉找借口跟著弟子們,把我們帶出去。”
“你就不怕被發現了?不是說妖都有妖氣……”
球球愣了愣,道:“阿鯉,你哪里聽來的這種江湖說法?”
“繪本上都這么說,什么道士收妖,只聞到一股妖氣……”
“那我問你,有人說過妖氣是香的還是臭的嗎?”
我被球球反問得啞口無言。
“我輸了。”我對著球球一拱手,“請龍哥賜教。”
“你先答應我。”
“好,我帶你出去。”
“嗚……阿鯉……好阿鯉……”它又“哇!”一聲哭開了,哭得稀里嘩啦滿臉鼻涕眼淚。
“你……你先別哭,”我被它哭得不知所措,“算……算你在水晶洞里……救我的。”
突然間,它的哭聲戛然而止。
“繪本中所傳靈修者可以根據妖氣辨別妖物,只不過是一種彰顯仙門能力,讓信者安心的手段。”
“真正辨別妖物,不是以我們的外貌氣味做判斷,而是通過我們使用妖力的痕跡,來判斷哪些是妖。想化人的獸妖沒有人的形體,就要用妖力化一個人形出來,靈修者所見,便能一眼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