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除夕臨近。
玄皞門下雪了。雪,鋪天蓋地,天地間猶如拉開了素色幕簾,如此之大,混淆了白天與黑夜的界線,將視線遮蔽住,從天際一直延伸到頭頂。
我收了傘,走進憫生堂。傘上的雪簌簌落了一地,冰凌落水,窗欞覆霜,呼吸間云霧繚繞,四散而逃。
小老頭坐在憫生堂里切藥材,見我進來,偷偷拿起手里的一小塊白色的茯苓干,朝著我砸過來。
我眼疾手快給接住了。
“前輩一大清早就這么有精神?”
“精神倒是談不上,像我這都七老八十的人了,只能說是老當益壯,志在千里。”小老頭擱了手里的東西,挑了眉自我吹噓了一番。
我點頭連連稱是。
“不過小妖精啊,今天早上老頭子我碰上一件事,急得我是焦頭爛額,你給我出出主意,如何呀?”
我見他笑得實在狡黠,估計有什么事想讓我做。
“有用得著阿鯉的地方,前輩盡管開口。”
小老頭一聽更加樂了,笑逐顏開,遂道:“好好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琴棋書畫詩書禮樂,你會哪一樣?”
咦?
他這一問倒是把我問住了,難不成他閑得無聊想給自己找點樂子,讓我寫個字作個畫,再焚香彈個琴,最后陪他下下棋,聊度余生。
“阿鯉慚愧,阿鯉出生貧寒,還不曾學過這些高雅的東西。”
“啊,可惜,”小老頭一拍桌案,似乎對我很失望。
“不過阿鯉倒是學過傀儡戲,也會說兩段評書,前輩若是不嫌棄,阿鯉到可以說段評書給前輩解解悶。”
小老頭一聽倒是來了興致,提了嗓子問我:“你當真會傀儡戲?”
“是。”
“呀,那太好了,這么多年還真沒有人表演過這個。”小老頭自言自語一番,命身后那個每天都在稱藥的弟子趕緊去找些傀儡戲的家伙來。
不多時,那弟子扛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木箱子進來了,一開箱子,一股灰塵撲面而來,嗆得人睜不開眼。
“咳咳,”小老頭用手撣去臉上的灰塵,“你看看有什么還能用,收拾收拾,明日我們開陽峰的面子就全靠你了!”
“明日?”
“還不是那幫長老搞出來的事,每年的這個時候都要在七元宮開什么辭舊迎新的宴會,你說你開就開吧,竟然還要每個峰獻藝,我們開陽峰人最少還不說,還不像天權峰那樣兩個宗派舞刀弄劍的都拿來表演,你說說這還怎么比!”
小老頭似乎對這種宴會感到百般不滿,談論起來吹胡子瞪眼的,白眼翻了不下十個。
“前輩不去就是了。”
“不去?你說得倒簡單,不去你讓其他峰的長老怎么看我們開陽峰?說我們沒有人好欺負不成?”
我理著箱子里的東西,拼拼湊湊拿出來不少,還有一些沒手沒腳實在不能用,就拋棄了。只是沒有幕布,亦沒有戲臺,光有人偶也無處施展。
“這你不要怕,我叫個人過來。”
說著小老頭又讓稱藥的弟子來回跑了一趟,這一次倒把小丫頭師姐帶來了。
“來,小妖精,給你介紹我的得意門生,萱萱小丫頭。”小老頭將萱萱推到我跟前,“別看她年紀小,但她的陣法可使得出神如畫,有她給你做幕布和戲臺,我最放心了。”
萱萱瞪著大眼睛瞅了我半晌,怯生生道:“你們……干什么,我……可不做害人的勾當。”
“害你個鬼!”小老頭揪起她頭上兩個發髻,“除夕宴,給你機會去不去?”
“去!去!”萱萱眼中閃出一道亮光,如晨光破開黑暗熠熠生輝。
整個上午,我都和萱萱商量如何將人偶和法陣配合起來,營造出一種身臨其境的效果。
過午時后,萱萱與師兄師姐們一同去做課業,我則在憫生堂后找了一個沒有人的空地,自顧自開始比劃人偶的動作。
冬雪微寒,眨眼間,落了人一身。滿庭雪梅,冰姿仙風,猶自多情,學雪隨風。
我拿了根樹枝往前一刺,再往地上一劃,想做出劍出鞘帶出秋風掃落葉的感覺。
“穆長宣劍指蒼穹……”
我樹枝指沖天空。
“一聲驚雷……”
天空飛雪飄揚。
“周身風浪迭起……”
平靜安詳。
“揮劍斬蛇!”
我使勁一揮樹枝,卻看見樹枝所指的方向,一個人遠遠地站著望著這里。
雪落了他一身,看樣子站了有些時辰了。
穆爻?
“仙家。”
我過去正要問他橘子的事,雪天地滑,一個沒站穩就要撞在他身上時,額頭被他的笛子頂住了。
“太近了。”
我又被他用笛子推開三四步,額頭上多了一個圓圓的紅印子。
若是哪一天穆爻的笛子混進笛子堆里找不到了,只要對照我額頭上的坑挨個試試,就定能找出來。
“雪這么大,書司這在里做什么?”
“我……”我正打算告訴他我在排傀儡戲,轉念一想,要是讓其他峰得知開陽峰的演出內容,學我們也做傀儡戲,那我們開陽峰就不是獨樹一幟的那一個了,還怎么給小老頭爭面子?
“我……我見玄皞門劍法精妙,想學習一二,以供防身之用。”
穆爻表情沒有什么變化,只不過指尖寒光一閃,一柄長劍便握在手中。
我倒吸一口涼氣。
難道這玄皞門劍法外傳不得,如今我知道了要殺我滅口?我現在反悔還來得及嗎?
卻聽他道了句“看著。”,身形一晃落在我方才站的空地上。
劍尖點雪,寒風舞霜,一呼一吸,刀光劍影,一張一闔,飛雪回旋。長劍如芒卻不損他的孤傲清冷,一式氣貫長虹,二式如羿射日,三式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行云流水,天地底昂。
一套劍法下來,只覺得天地間已經沒有了自己,只剩穆爻一人一劍,與滿天的飛雪。
“看清楚了嗎?”
他負劍問我。
我光顧著看他,連他問我話我都沒有聽到。
穆爻見我呆愣,用劍尖挑了一簇雪,伸到我眼前。
“吹一口氣。”
我照著他說的對著小雪堆吹了一口氣,雪遇熱竟然不化,反而沙沙抖動起來,像是雪里藏著什么動物,正在努力破土而出。
眨眼的剎那,從小雪堆里躍出一條鯉魚,全身晶瑩雪白,搖頭擺尾,在我眼前翻騰跳躍,變換多種姿勢翱游,帶起雪絨相隨,追逐圍繞。我伸手去抓它,它卻靈活躲開,游上天空“嘭!”一下散成雪絨,緩緩落下。
我伸手去接落下來的雪絨,指尖溫存,只留下溶水點滴,寒露漸暖。
“仙家法術實在妙絕。”
待回過神,我毫不猶豫地鼓掌。
穆爻嘴角似揚,眨眼又消失無蹤跡,一收劍,一雙骨節分明的手已被凍得發紫。
落雪寂靜,二人向對無聲。我聽見自己的心跳不緩不急,卻從未如此強烈有力,仿佛在向我彰顯,我活得如此美好。
“仙家,”我抬頭看他,看他落了雪的發上,黑白分明,看他沾了雪的劍上,寒冬踟躕。
“仙家是不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
“何以見得?”
“仙家送阿鯉橘子這么貴重的禮物,阿鯉斗膽猜測仙家可能有話想對阿鯉說,或者有事要囑托阿鯉。”
話說無事不等三寶殿,借花獻佛定有所求,如今我眼饞收了穆爻的橘子,自然也要問問相應的代價。
穆爻垂首,呼出一云暖意。
“沒有。”
“可……”
“我只是想讓書司知道,我對書司沒有惡意,請書司不要防狼一樣防著我。”
這下輪到我尷尬了。想起前幾日我對“穆爻”兩個字風聲鶴唳,確實有點對不起他。
“那……還請仙家以公務為重,阿鯉保證不給仙家惹麻煩,所以……仙家還是……少來開陽峰……”
“你煩我了?”
他聲音微沉,聽來辨不出喜怒。
“不,不,不,我怎么會煩仙家呢,只不過……”
天吶這要怎么跟他解釋!直接跟他說開陽峰的弟子追著叫我“嫂嫂”這樣的實話嗎?我自己怎么說得出口?
謎之沉默,感覺像是我編不下去了才出現的對話空白。
“我知道了。”穆爻緩緩開口,臉色似有些蒼白,“給書司添了麻煩,是我的錯。”
我覺得他一定是誤解了我的意思,剛開口要,腦子里卻空空如也,想不出如何解釋。
笨蛋,在這種時候掉鏈子,也只有我了。
我見穆爻轉身以為他要走,急忙喊住他。
“仙家的好意,阿鯉心領了。阿鯉收到仙家送的橘子,著實高興了一番。”
我的手緊緊捏著袖子,也不管穆爻會不會笑話我,我決定實話實說。
“只是仙家來得次數太多,讓那些師兄弟們以為……以為……仙家與我……”
我想著穆爻可能會說“不自量力”,也可能會反問我“你想麻雀變鳳凰?”。
我話還沒有說完,見他轉身遞過來一根梅樹枝。
“拿著。”
“仙家……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他為什么給我梅枝。
“折梅,”穆爻薄唇微啟,“折寄遙憐人似玉,相思應恨劫成灰。”
情不知何起,柔腸百轉,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我知道穆爻這句話,我已經忘不掉了。
“還有,”他扯下身上的氅衣,一揚手蓋在我頭上,“天寒地凍,書司小心著涼。”
我慌亂將頭上的氅衣扯下來,再尋穆爻發現他已經不在了,只留下我手里這件氅衣云紋闌珊,制香清雅。
有的時候,人想太多,會給自己徒添煩惱。
夜幕將近的時候,穆棠又摸到我這里來了。
她剛叫了一聲“阿姐”,就看見我放在桌旁疊得整整齊齊的穆爻的氅衣,整個人僵在原地。
我轉頭看她一臉不可思議,心下一慌,立刻擺手解釋。
“不不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沒有偷……”
“不用解釋了,”穆棠將手里彎刀“啪”地拍在桌子上,抬腳兇狠地踩上凳子,對我怒目而視。
我往后縮了縮。
見她湊到的我眼前,表情逐漸微妙,最后變成心領意會的笑容,悄聲道:“我哥呢?衣服穿好了嗎?”
我覺得手里的藥臼被我“咔啦”搗裂一個口子。
寒冬臘月,北風呼嘯,卻能見我頭頂青煙裊裊,熱氣騰騰,烤個地瓜綽綽有余。
“哈哈,阿姐,你……”
不等她笑完,我抓起一切桌子上可以抓到的東西,撒豆子一般向她扔過去。
“走!”
“哈哈哈哈阿姐你不要害羞,哈哈……”
我用手背敷了自己的臉,想讓自己看上去冷靜一些,但隨即又想起穆棠的那句“衣服穿好了沒有”,畫面感實在太強烈,連我的耳朵都開始發燙。
“你在想什么!”我怒問。
穆棠抱著肚子被我砸了滿頭滿臉的草藥,還是笑得停不下來,像是犯了癲癇,一個勁抽搐。
“哈哈,不敢了,哈哈,快不行了……”
“正好,你來了,給他拿回去。”
“不!”穆棠拒絕,義正言辭,笑腔還沒咽下,“你自己給他拿過去。”
“我不認路。”
“我跟阿姐講。”
“不聽。”
“阿姐是怕自己害羞的樣子被我哥看見嗎?”
“才不是!”
“哈哈哈,阿姐臉又紅了,哈哈……”
“你走!滾!”
待她笑夠了,我才戳著她的腦門,故作冷漠道:“你這么晚過來,不怕被你師父罵嗎?”
“要罵,”她毫不客氣抬腿跨坐在我桌子對面,“我在找東西,來問問阿姐你的意見。”
“什么意見?”
“姑娘家都喜歡什么,我常年在玄皞門舞刀弄劍,對胭脂水粉沒什么見解,阿姐你在蘇州待過,有沒有什么好的意見?”
“東西么……很多……送鐲子一對,寓意成雙,發簪步搖,都是不錯的首飾,但不同人喜歡的東西不同……你看上哪家姑娘啦?”
“不是我,是我哥。”
我心里咯噔一下。
“你哥……要給哪家姑娘送禮呢?”
“我哥不肯說,”穆棠眉頭一挑,瞇了眼看我,“說不定,誰都有可能,你說呢,阿姐……”
我將頭扭到一邊,裝作沒聽到。
“阿姐,我聽說我哥最近來得很勤嘛……”
我繼續裝聾作啞。
“阿姐,你說我哥是不是對你動心思了……”
我捧著藥臼的手一抖,瓷器叮當,磨砂嘶啞。
“難不成阿姐你也……”
“沒有沒有沒有!”我即使將她打住,推了她就往外走,“天色已晚,你該回去了。”
“那我就告訴我哥啦!多謝阿姐!”
等小妮子連蹦帶跳離開,我慌忙關上門,一摸臉,堪比燒紅了的木炭,十分燙手。
亥時,七元宮。
主人有酒歡今夕,請奏鳴琴廣陵客。
曾聞滕王閣宴會千里逢迎,高朋滿座,佩玉鳴鸞罷歌舞,卻不及眼前七元宮絲竹裊裊,歌舞生平,祥云如巒,紫氣東來。
流云浮雕,兩側伴千層石階,入眼是翹角飛檐遇展翼而飛,高門巍峨如浮乎太清,琉璃金瓦覆薄雪,燈花如晝飄滿蒼穹。時為冬日,宮殿內卻花草繁茂,四壁金紋異獸躍出墻面奔走于賓客之間,梁上麒麟探首吐出瑞氣云煙,琥珀酒,碧玉觴,兩側沉香木桌席,殿中霧氣繞一方圓臺久散不去。
大仙門,自然大氣恢宏。
我和萱萱一人一身黑一左一右站在小老頭身后,負著手,身后地上還放著一個大木箱子,引得不少人向這邊觀望。
小老頭對面遠遠的席位上坐著一位典雅端莊的婦人,眉眼間有一顆朱砂痣,舉手投足可見當年的風姿綽約,儀態萬千,她帶著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弟子,一身長老打扮端坐在席位上閉目養神,對來來往往的人置之不聞。
“萱萱師姐,那位是……”
“噓,小點聲,我也不知道,我才來這里幾個月,每個峰的長老都還沒記全呢!”
我悻悻地自顧自站著,又見主席位左側的席位也有人落座了,是一位穿衣邋邋遢遢,臉上滿是胡茬的大叔,宴會還沒有開始他就已經喝得不省人事,抱著旁邊女弟子的腿支吾喊著什么“笙兒,笙兒,我的好笙兒……”
那名女弟子身材高挑,妍姿艷質,娉婷婀娜,一顰一笑如牡丹艷麗,似罌粟醉人。“禮節,注意禮節!”她一臉嫌棄地將大叔拎起來扔回席位上擺正,一撩頭發霸氣十足。
我想起在蘇州的時候穆棠跟我說過,她平寒叔鬧著要歸隱,只有他的女兒笙姐姐能勸住,想來說得是眼前這兩位了。
等待中,只聽得門口有弟子喊:“素邈門掌門來了!”
霎時間,七元宮殿內香氣四溢,濃郁馨香,沁人脾胃。來人是位面目和善眉目帶笑的老人,圓腦無發,挺著一個大肚子,雙耳垂落至肩,簡直活脫脫一個彌勒佛。
除了不省人事的平寒長老之外,一眾長老皆起立迎接,拱手作禮,高矮胖瘦,各有千秋。
“老夫唐知禹,有緣見過各位長老,幸會,幸會,”素邈門掌門也供了手,一一回禮。
又聽得門外弟子齊聲喊了句“掌門!太奶奶!”,一位頭發花白步履蹣跚的老婦人便出現在七元宮殿門口,老婦人年紀已經很大了,臉上皺紋擠得找不到眼睛,被穆棠攙扶著還不停地發抖,但她精神頭卻很好,見到一屋子人笑得開懷,連連擺手示意大家坐下。
接著是掌門,一身白袍無風自起,面容寬嚴甚偉,堯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武王望陽,卻是生了一副帝王相。身上威嚴足以威震四海,怒動八方,叫人直視不得。
掌門已經落座,我卻沒有看到穆爻。
就在我還在人群里找穆爻的時候,他才姍姍來遲。
穆爻今日穿了華服,清秀俊逸,白凈素雅,還將平日里松散在身后的頭發束了起來,別了一個銀絲薄紗的發冠,好看的很。
而他身后跟著一個姑娘,與我年紀相仿,生得纖巧削細,膚色如雪,秀眉鳳目如墨筆勾勒,美目流盼間神若秋水,柔美細膩。羅衣飄飄,素雅高潔,腰如束素,弱柳扶風姣花照水,低眉垂眼步步生蓮。
見到這姑娘,素邈門長老坐不住站起來,對她嗔怒道:“怎么一轉眼你人就不見了?”
那姑娘不做聲,只是拉住穆爻的袖子,可憐地望著他。
穆爻忘了她一眼,朝素邈門長老開口道:“沁蘿只是迷路了,前輩莫要怪她。”
素邈門長老無奈嘆了口氣,拉了姑娘的手引薦給在座的各位,“這是小女沁蘿,老夫的心肝,今日帶來讓她見見世面。”
看這素邈門掌門已經年過半百,而他的女兒卻正值妙齡,想必是老來得子,才會捧為掌上明珠,寵得要緊。
“小女子沁蘿,見過玄皞門各位長老,見過掌門,見過穆奶奶。”沁蘿欠身,盈盈一禮。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此為佳人。
穆爻得了掌門吩咐,讓沁蘿坐在他的身旁,說是沁蘿初來乍到,讓穆爻多照顧些。
穆爻落了坐,抬眼環視四周,他看到了我,不易察覺地點了一下頭后,目光絲毫沒有停留,最后又回到沁蘿的身上。他似乎和她講了什么,將這個貌美如花的姑娘逗樂了。
入宴。
端莊婦人座下的一對雙生子先表演了一段劍舞。
霧氣圍繞的圓臺上,兩柄一模一樣的長劍相互交錯,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整齊劃一,如同鏡中倒影,水中皓月,雖為真實,卻看的人如同身處環境。舞到高潮,兩姐妹又各自分出一個分身,分身又化分身,霎時間臺上八人起舞,分不清誰真誰假,直叫人眼花繚亂。收尾處,八人最后重新合為兩人,向掌門行禮謝幕。
滿座叫好,稱贊連連,尤其是那位端莊的婦人,見到自己的弟子如此出色,嚴肅的臉上竟揚起欣慰的笑容。
接下來是穆棠的笙姐姐。
她反彈琵琶,跳三四弦,一指留二指平三指曲,簌簌琵琶聲如雨霖霖,如泉流激蕩回響,綴珠成線,譜線成曲,曲中大漠孤煙,駝鈴悠揚,羌笛伴鈴鼓,舞娘弄腰肢,好一番塞外美景。
可惜平寒長老已經睡過去了,要不然笙姐姐這樣精彩的表演,他定會第一個跳起來瘋狂吶喊。
第三個節目就到我們開陽峰了,我和萱萱將那個破箱子抬上去的時候,不少人都掩著嘴偷偷笑起來。我聽到旁邊有弟子在切切私語,“看,開陽峰又出來丟人了,大過年穿得像賊一樣,也不怕別人笑話!”
我倒是不太在意別人說什么,倒是萱萱氣不打一處來直接開口懟道:“你說誰是賊?”
眨眼間,我已經將箱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擺在箱子上面,示意萱萱可以開始了。
于是,七元宮內所有的燈齊刷刷暗了下來,我與萱萱一身黑衣隱在暗處,只能看到臺子上站著一個人偶,白衣輕袍,負劍而立。
“話說在那撫州有一書生,姓穆名奕字長宣。這穆長宣自小便胸懷寬廣,志向遠大,勵志成為一名俠士,鏟奸除惡,鋤強扶弱”
“鏘鏘鏘鏘……”
木偶“穆長宣”繞著臺子走場一圈,在最后一聲鑼響時忽然立住,右手一開擺了一個身段。
“正月的一天,撫州突然鬧起了妖怪。什么妖怪?您聽好勒!千丈見尾不見首,翻江倒海入山中,紅信百尺吞云霧,百麟化甲破劍鋒。這妖怪是一條千余丈的白蛇!”
木偶“白蛇”上場,臺上場景轉換成了“撫州城”,在木偶“白蛇”的肆意破壞下,“撫州”城房倒屋塌,一片狼籍。
“就在這第五天,穆長宣得到高人指點,得知自己的前世竟然是白皞神君的寶器混元太虛泠魄劍,于是他打算殺掉白蛇,為民除害!”
“鏘鏘鏘鏘……”
場景一轉來到木偶“穆長宣”與木偶“白蛇”的決斗場。
“只見那白蛇在天上翻云覆雨,朝著穆長宣撲過去,穆長宣提劍無所畏懼,劍鋒一出,直指白蛇!”
百丈城墻之上,木偶“白蛇”張牙舞爪朝著木偶“穆長宣”撞過去,撞碎墻磚轟然落地,木偶“穆長宣”手中長劍畫圈,最后一指白蛇,白蛇則弓起身子,搖頭擺尾蓄勢待發。木偶“穆長宣”繞著木偶“白蛇”緩步打量,似在尋找木偶“白蛇”的弱點,而那木偶“白蛇”也不堪示弱,“嘶”一聲攀上城墻塔樓。塔樓上木柱紅瓦皆被它纏碎。
“白蛇狡詐,將蛇頭正對穆長宣,蛇尾卻暗地里伸到穆長宣身后,打算來個聲東擊西!卻不料它這一招早就被穆長宣看破,之見他騰空而起……”
“劍指蒼穹……”
木偶“穆長宣”劍指殿頂,殿頂霎時風云變色,雷云滾滾。
“一聲驚雷……”
一道慘白的閃電猛地落下,似將天地貫通,威力十足。
“周身風浪迭起……”
雷云攜殿內霧氣開始迅速翻滾,繞著木偶“穆長宣”扶搖而上,煞有秋風掃落葉之勢。
“揮劍斬蛇!”
我將穆爻那日示范的劍法的殘章斷片比劃了出去,劍法然沒有穆爻本人使出來那么行云流水,也沒有按照原來的順序,但是配合萱萱添加在木偶“穆長宣”周身的劍氣,讓人目眩神迷,只能依稀看到幾個揮劍的動作。
“斬!”
“白蛇修為雖高,終歸是邪門歪道,就這樣被穆長宣取了性命,魔道崩隕!”
木偶“白蛇”的頭應聲落地,木偶“穆長宣”一個回身又是一個過場,在“鏘鏘鏘鏘”的鑼鼓聲中擺身段謝幕!
戲罷。
七元宮的燈火重新亮了起來。
四周一片寂靜,無人出聲。
越安靜,我越有些慌,慌忙跪道:“弟子愚鈍,只會這些小把戲,若有不足,還請各位長老……海涵。”
卻聽得一陣笑聲傳來,接著一個蒼老有勁的聲音贊了一句:“好!”
說話的人是穆奶奶。
隨即贊聲四起,每一個人都從方才精彩的傀儡戲中回過神,紛紛贊不絕口。就連方才說我們像賊的那名弟子也嘖嘖稱奇道:“想不到開陽峰這次竟然能搬出這么好的東西……”
穆奶奶笑得合不攏嘴,直接招了手讓我們上前。
我看了眼小老頭,見他笑得像個石墩子,捧著肚子擺擺手,示意我們“去吧去吧”。
我與萱萱走到穆奶奶跟前跪了,穆奶奶一人分了我們一顆蜜棗,道:“來,拿著,我好久都沒有看過傀儡戲了,你們兩個,倒是讓我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隨師兄下山看戲的日子了。”
“穆奶奶過獎。”
“你們兩個,叫什么名字啊?”
“弟子穆萱萱,這是我的師妹穆鯉。”萱萱的輩分比我大,自然由她開口。
“好好好,一個萱萱,一個阿鯉,哎哎哎,辰淺,辰淺!”
小老頭被穆奶奶點到名,忙從各種炫耀中脫出身,行了一禮。
“您有何吩咐?”
“你這兩個弟子我喜歡得緊,我問問你能不能讓她們來我那宜仙殿里住兩天,給我解解悶!”
下面有弟子發出羨慕的嘆息聲,還有一些嘖嘖一番酸的不行,然而卻沒有一個敢出來反對的。想來這里也數穆奶奶輩分最大,她的話也沒有什么人敢反駁。
我與萱萱嚇了一跳,聽卻小老頭思索片刻開口道:“您問問她們,她們要是愿意,小老頭我自然沒有意見。”
我與萱萱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行了一禮,表示愿意去宜仙宮。
小老頭的開陽峰雖紀律松散,課業卻是其他峰的好幾倍,常常讓那些痛恨門規的玄皞門弟子們敢望卻不敢及。
于是開陽峰就多了這樣一個說法,遵守門規和加倍的課業,你來選一個。
我是在哪里都無所謂,隨遇而安是我的人生準則,倒是萱萱不想做小老頭布置的課業想瘋了,答應的時候沒有半點猶豫的。
我們從小老頭身后轉移到了穆奶奶的身后,一左一右一高一矮站著,像極了兩個門神。
站在這里,卻也離穆爻和沁蘿近了一些。
我本以為今日的表演不算最出彩,也算是成績斐然,穆爻看了也該高興才是,便轉頭去看穆爻。
穆爻在笑,笑得淡然典雅,溫潤明朗。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如一輪明月,朗朗入懷,令人戀戀不舍。
然而,對象不是我。
他在對著沁蘿笑。
我看見穆爻對沁蘿笑著,從袖子里拿出一個紅漆木盒,他伸手將木盒打開,一對白玉鐲子安靜地躺在盒子里,清透如水,潔白如雪。
一對鐲子,寓意成雙。
那天穆棠來問我姑娘喜歡什么禮物,原來是這個用處。
沁蘿看上去很喜歡這對鐲子,放在手心里把玩半晌,愛不釋手。
穆爻將她的手牽過來,拿起其中的一只,親自幫她戴在手上,另一只,也同樣戴上。
兩個人說話的聲音很輕,我聽不到她們在說什么,只是兩個人就這樣你儂我儂,笑意斐然。
“各位長老,”素邈門掌門忽然站起來,拱手道:“玄皞門人才輩出,老夫也為玄皞門感到高興。老夫想來小女也會些琴棋書畫,不如讓小女來彈奏一曲助助興?在座各位以下如何?”
不多時,有弟子抬著一架古琴上臺,沁蘿含笑碎步上臺,一欠身,在古琴前慢慢坐下。
“沁蘿,等等,”素邈門掌門望了眼穆爻,呵呵一笑開口道:“聽聞穆大少爺有一根紫竹笛,想必也是精通音律之人,不如趁著這除夕宴會,與小女同奏一曲,讓各位一飽耳福啊。”
穆爻沉默半晌,起身,行一禮,從袖子里拿出那根經常戳我額頭的紫竹笛,站到沁蘿的身旁。
八音疊奏,管弦繁奏,朱弦玉磬,扣人心弦。兩人配合恰當,琴聲中古,笛聲綿長,曲子悠揚婉轉,蕩氣回腸。所謂琴瑟和鳴,也不過眼前琴笛相和來得融洽。
沁蘿抬手間,袖子里的白玉鐲子滑出來,落在古琴上發出清脆的敲擊聲。
素邈門掌門坐得離玄皞門掌門近,一直神情肅穆的玄皞門掌門看著臺上這對才子佳人,竟也與素邈門掌門交口稱譽。
世間所有的郎才女貌都是天生一對,誰都沒有辦法反駁。
談著談著,兩位掌門話題一轉,便談到了其他地方。
“再過幾日便是玄皞天域鼎劍大會了,知禹兄,你們素邈門這次可一定要來。”
“一定一定,酉城兄的邀請,老夫怎敢不來呢?”
“這才對,你們素邈門人才輩出,不來這鼎劍大會上展示展示,實在可惜。”
“酉城兄過獎,我們素邈門的精英,哪里比得上令郎一半的實力?”
“只不過穆爻的劍還缺一塊御雷石,少了那御雷石,這次鼎劍大會對他來說會困難很多。”玄皞掌門捋了胡子,若有所思了一番。
“御雷石?酉城兄指的是傳說中三桑妖主手下妖族族長夔牛的靈魄?”
“是啊,當年白皞神君封淵一戰,將三桑妖主斬殺,也滅了妖主手下六個妖族,御雷石現世,震驚了多少人?”
“但是……御雷石已經流落許久,只怕……”素邈掌門將手一攤,也若有所思起來。
“不過那孩子跟我說,他已經將這個事解決了,就等著鼎劍大會,一展劍法。”
“啊……那就好,那就好,誒?”素邈掌門突然一垂手,似是想起來什么,“我記得,二十年前有不少打探消息的弟子向我稟報,在靈渚門里看到了御雷石,你說……”
“靈渚門?那個成天與妖為伍的門派?旁門左道而已,哪里有本事得到御雷石?只怕是他們故意放出來的消息,想長長假威風罷了。”
玄皞掌門一聲冷哼,端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
靈渚門,御雷石。
鼎劍大會。
我想起地北伯對穆爻說過:“我有你想要的東西,你若不信可以親自驗貨。我幫你一次,你也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是這樣……
從穆爻給我送橘子的時候我就應該知道,穆爻答應地北伯的條件是“娶我”,代價是御雷石。
原來,什么“折寄遙憐人似玉”,什么“相思應恨劫成灰”,都是我的癡心妄想。
想得太多,真的會徒添煩惱。
“小師妹……”
我回過神,看見萱萱正蹙著眉看我。
“小師妹,你方才的表情……好陰暗……”
我抬手揉揉她的發髻,指尖冰涼,沒有知覺。
“待會你先同師父一起回去。”
“那小師妹你呢?”
“我有些事,要去處理一下。”
萱萱看著我,打了一個寒顫,小心翼翼應了一聲。
一曲罷,宴會也入了尾聲。玄皞門掌門舉杯說了些什么,我全都沒有聽進去,大概是一些辭舊迎新,祝來年風調雨順萬事安康的話,接著他先舉了酒杯一飲而盡。
眾長老也紛紛舉杯,飲完這最后的辭歲酒。
宴罷。
來客陸陸續續散去,七元宮的燈火也一盞皆一盞暗了下來,不過一個時辰,原本璀璨如天上宮闕的七元宮已經完全融入了夜色之中。
穆爻按照掌門的吩咐,在送走素邈門客人之后,再次返回七元宮檢查殿內情況。
夜色沉沉,大殿空曠,他檢查完最后一扇窗門,轉身看到我在他的身后。
“你去哪里了,讓我好找。”
“找我干什么?”我盡量控制自己的聲音,讓它聽上去與平日里沒什么區別。
他似乎沒有發覺我的情緒,道:“跟我來,我給你看些東西。”
直到他走出一丈開外,回身看到我還站在原地,才發覺有些不對。
“怎……么了……”
他兜轉回來,拿出袖子里的笛子,就要往我額頭上戳過來。
三步之外。
我心生出一陣厭惡,抬手,“啪”一聲將笛子拍落在地上。
“別碰我!”
無月之夜,人影晦澀,夜風在長空呼號,積雪化成堅冰。
我知道我現在的表情,一定陰沉地令人害怕。
穆爻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沒有動作。
“敢問仙家,”我望著他,“從蘇州幻境中出來之后,仙家與我小伯在輪回殿里所談的事,可是御雷石?”
許久,一個字從穆爻嘴邊云出:“是。”
“我小伯將御雷石給仙家,仙家答應小伯的條件是娶我為妻,條件可是這樣的?”
又一云:“對。”
“所以,仙家要先娶到我,小伯才肯將御雷石給仙家,是不是?”
“不錯。”
“但是,仙家已有心上人沁蘿姑娘,定不會娶我,所以仙家是想接近我,討好我,借我手從小伯那里獲得御雷石。這樣仙家便能即不失所愛,又能達到目的,我所說的,是不是仙家如今的想法?不然……不然仙家也不會說出‘相思應恨’這樣的話來。”
一番相思,最后終要以“恨”草草收場。
人的影子落在地上的笛子上,曲折起伏,分不清五官,辨不清輪廓。
穆爻緩緩抬起頭,一身清冷看起來竟有些落寞。他抬手,扯下纏在他眼睛上的白綢,抬眼看我。
一雙灰白的眸,宛若明月皎皎,清明柔軟,朗朗入懷。原本應是十輪霜影,冷露無聲的瞳中,竟也悲不自盛,五內焚灼,心如刀割。
“鯉兒……”
一聲喚,喚得柔腸寸斷,失魂落魄。
“我在你眼里就這般不堪?”
我想起來了。
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人這么喊過我的名字。
是一個少年,那時他在我身后叫了我一聲:“九鯉”
我回應他:“干什么?”
“我該叫你什么?”
“什么該叫我什么?”我對他的問題感到很奇怪,“叫我阿鯉啊!”
“他們都這么叫你。”
“那又怎么樣?”
“我不想和他們一樣。”
我滿心疑惑地回頭去看他,恰巧看到他移開目光躲避我的視線。
“那你想叫我什么?”
少年被我問得有些緊張,紅了雙頰,下了極大的決心喊了一聲。
“鯉兒。”
我的臉騰一下燒起來,匆忙扭過頭躲開他的視線。
“傻子,真是個傻子!”
這段記憶過了多久,在什么地方,那個少年是誰,他的音容笑貌,我全都沒有印象。
頭好疼,疼得沒有辦法思考。
但眼前的穆爻,不需要思考,把話說清楚,才是我的目的。
“仙家若想要御雷石,我會和小伯說清楚,小伯那里阿鯉自己會處理,還請仙家……”
深吸一口氣。
“還請仙家莫要再對阿鯉,這般糾纏不清。”
你要的東西給你,所以也請不要從我這里,拿走我不該錯付的東西。
拂袖擦肩,我將穆爻一個人留在原地,自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七元宮。
第二天,我和萱萱搬了東西去了天權峰宜仙殿。
收拾東西的時候,負責照顧萱萱的師姐過來幫忙,跟我講起開陽峰暗香池不知道被誰放了一池子河燈,害的她們起了一個大早,將大半日都花在撈河燈上了。
“還別說,天還沒亮看那些河燈,有一種銀河落九天的壯觀。”
“大概是開陽峰哪個弟子為了討好姑娘,才做出這種壯舉吧。”
“哎,那他也真是有心了,這么一池子河燈,若是一盞一盞放,得耗上不少功夫。”
照顧萱萱的師姐突然“呀”了一聲,塞給我一個白瓷小瓶子“忘記跟你說了,如果發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這東西能救你的命。”
我拔開瓶蓋子,只聞到一陣異香噴出瓶口,全身都一陣無力。
“什么東西?”我捂著鼻子鼻涕眼淚直流不止。
“軟骨散,運氣好的話你能碰上。”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撂下一句話迅速閃人,留我一個人在風中凌亂。
到了天權峰我才知道,開陽峰的規矩簡直松得一塌糊涂。
至宜仙殿,從側門入,右腳先入門檻。行一步,伏地叩首,意為萬物一合;后行三步,伏地再叩首,意為生生不息;再行五步,再叩首,意為五行相克,皆有其理。接著碎步行至堂中站定,稟明來意,敘述其事。
當然,這只是我和萱萱這種級別的弟子才有的規矩。若是下等侍從,仙門侍者,規矩還要多一些;但像穆棠穆爻這種首徒、宗派內門弟子或者長老親傳,規矩會更少。
簡直像朝堂上各個品階的大臣,在面見皇上的時候有遠有近,有鞠躬有跪叩,規矩分明,不得逾越。
好在穆奶奶菩薩心腸,見我們都是新來的弟子,就免了我們的禮數。
“房間已經安排好了,兩位仙家隨我來。”侍女姐姐向我們一禮,小步上前引路,她在前頭走得極快,腳下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與萱萱分睡兩間房,都在宜仙殿后的蘇式院子里,門對門緊挨著,門前有小橋流水,古藤覆雪,九曲回廊,雕花漏窗。閑來聽歸燕筑巢,雨打涼瓦,也是悠然自得。
可惜還沒到燕子春回的時候,哪里來的悠然?
“兩位仙家可還有什么需要?”
我生平第一次也被人叫了一聲“仙家”,萬分激動難以言表,實在不好意思再向侍女姐姐提要求,連忙擺手道:“沒事了,沒事了。”
“小侍就在回廊盡頭的院子里,仙家若是想起缺什么,盡管來找我。”
侍女姐姐剛要走,似又想起什么,回過頭。
“玄皞門門規給仙家放在桌子上了,仙家空來可以翻閱一番,采納一二。”
我看著侍女姐姐溜掉的背影,將她最后的那句話咀嚼了好久。
大概意思是:記不住你完了。
故而,我整整一天都是在玄皞門規的條目夾縫里艱難生存。
第一條,玄皞弟子,需身言行舉止端正法則,六欲之欲皆為歪邪。不得貪美色奇物,不得貪美音贊言,不得貪美食口快,不得貪舒適享受,不得貪聲色名利。
第二條,玄皞弟子,不得有詆毀侮辱玄皞門之言行,不得縱容詆毀侮辱玄皞門者,包庇與之同罪,除出仙門。
第不知道幾百條,玄皞弟子,需以天下為己任,鋤強扶弱,斬滅妖邪,匡扶正義,不行者,除出仙門。
第不知道一千幾百條,玄皞弟子,宗派間不得私斗,一旦發現,除出仙門。
第不知道幾千條,玄皞弟子,私自變動所屬宗派,除出仙門。
一玄皞門能寫出這么多門規,簡直是個奇跡。
“為什么我看到的都是除出師門?玄皞只有這一種懲戒之法嗎?”
萱萱入門的時候看過一遍,再看比我快許多,她一目十行記著門規,空出嘴來回應我道:“你想多了,你只是還沒看到。玄皞門有一套完整的刑法,從抄書、禁足、跪罰、鞭撻到鎖仙牢,滅仙牢、寒水牢,只有你想不到,沒有它做不到。”
“真的有仙牢這種東西?”
“當然有,玄皞門仙牢分五層,建于地下,自上而下,一層鎖仙牢,據說牢籠及其堅固,沒有辦法輕易打破;二層滅仙牢,在第一層的基礎上,加上可以封印靈力的白滅石鎖鏈,讓被關之人無法使用靈力;第三層寒水牢,顧名思義,就是在前兩層牢的基礎上再加寒水,使被關之人四肢麻木,如墜寒冰,久而意識模糊,無力反抗。”
“那三層之后呢?”
萱萱突然做客一個噤聲的手勢:“玄皞弟子,不得過問第四、五層仙牢,否怎第三層伺候。”
我覺得,玄皞門可能藏了一些不能對外人說的東西,一放出來就會血流成河的那種。
“不過,好在師父管得寬,沒有什么不得遲到早退不能喝酒劃拳這樣的宗規,我這輩子都還沒見過仙牢。”萱萱嘆罷,埋了頭繼續背門規。
“你很想見一見嗎?”
“我寧可見鬼。”
我也暗自慶幸小老頭是個不守規矩的主,才能讓我在開陽峰上過得這般逍遙。若是換做其他峰,門規加上宗規,就連一天我都呆不下去。怪不得穆棠說穆爻要離家出走,若是換成我,我也會……
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一愣神,手里的書被我扯出一道裂痕。
想穆爻做什么,我沒必要拿他做例子。
萱萱看我突然撕書,以為我背不下去怒火攻心,要將門規毀尸滅跡了,趕緊來勸我。
天權峰在七峰中屬最高峰,也是最大的峰,下有山巒相連,穩如泰山,所以睡在天權峰格外安心,不似開陽峰憑虛而立,每天都要為“開陽峰會不會被天風吹走”這件事提心吊膽。
夜半子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像是兩塊石頭相互摩擦,“吱嘎嘎”刺耳又尖銳,一聲接著一聲,聽得人頭皮發麻。
此處是天權峰,玄皞門主峰,一般的妖邪絕對闖不進來。
我端了燭火壯著膽子去開門,剛將門扉拉開一半,就看到萱萱弓著身子趴在門口的地上,用手里的石頭在地上使勁畫著什么。
“萱萱師姐?”
我連喊了好幾聲她都沒有反應,只是一個勁寫畫,靜寂深夜只有她手里的石頭“嘎吱吱”作響,聽久了也會覺得背上有一股寒意。
許久,萱萱似走尸般從地上緩緩爬起來,轉向我。
她閉著眼睛,面色如常,但臉上手上全都是法陣符咒,密密麻麻數不清數量。
魘游?
我見她只是站在那里沒有動靜,伸手想去碰她。剛摸到她皮膚上的法陣,一團明火便沿著我的手覆蓋了我整個袖子,朝著我的臉撲過來。
左手火未滅,右手又被萱萱抓住了,她面無表情拿起剛剛在地上亂畫的石頭,在我的胳膊上直接畫了一道口子。
“刺啦!”衣服碎裂,血肉模糊。
“嘶!”
我疼得全身顫抖,掙扎想把手抽回來,卻不想這小丫頭力氣大的很,不讓我收回手不說,又在方才的口子上加了幾筆。這下子我的整條胳膊鮮血直涌,傷口橫七豎八面目全非,入木三分深可見骨。
眼下我當機立斷,這條胳膊不要了。
趁萱萱站著不動,我一步從左繞道她身側,手掌做刃砍在她的后頸上。
萱萱身子晃了一下,松開了我的手。
我捂著胳膊連退數十步,腦子里亂作一團。
不想萱萱只是晃了一下,站定閃身到的我眼前,舉起尖石頭就刺過來。我一讓身她撲了個空,隨即又見她一轉石頭鋒刃,呼嘯帶風橫向直逼而來。
等等等等等!
慌亂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躲開的,只知道柜子桌子被我撞得一團糟,書筆茶具散了一地。
還有那只萱萱的師姐送我的小白瓷瓶,從桌子上掉在地上摔碎了。黑暗中異香繚繞,嗆得人連連咳嗽。
“咳咳咳……”
聞到香味的萱萱動作開始變慢,最后站在原地不動了。
我不敢上前遠遠喊了她一聲。
“萱萱……師姐?”
“小……小師妹……”
萱萱將醒非醒,朦朧不清呢喃了一句,身上的法陣逐漸暗下來,如同明目緩緩閉上,一身煞氣霎時消散。
她全身一軟倒在地上。
半晌,我才敢過去,小心翼翼將她扶起來。
還真是被這一小瓶東西救了一命,想必照顧萱萱的師姐也沒少吃苦,真是可憐她了。
才走了幾步,我忽覺腦內發昏,眼前景象虛晃起來。
這軟骨散雖對萱萱其效果,對我也一樣有效,只不過萱萱年紀小,頂不住太多的藥量。然而如今整瓶藥都撒在地上,讓我也有些昏昏沉沉,全身無力的感覺。
胳膊上疼痛,眼皮也沉得很。我勉強將萱萱抱到我的床上,強撐著撕了些布裹了一下流血的手。接著也倒在萱萱床邊,不知后事。
第二天我是被萱萱的慘叫聲嚇醒的。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萱萱正跪在我的床上哭得梨花帶雨。
接著臂上的痛感如觸驚雷。
“小……小師妹……”
萱萱臉上手上的法陣已然全部消失了,人還是昨天的模樣,一根頭發絲都不差。
我靠在床邊想挪動一下手腳,一動之下昨夜已經凝固的傷口又裂開口子,血透過衣服滲了出來。
“別動別動!我……我給你包扎!”
萱萱手忙腳亂沖回她自己的房間,拿了一大堆東西撲回我的面前,抖著手揭開我臨時包扎用的白布。
一淺七深,赫然八條傷口。
“對不起,對不起小師妹……”萱萱一邊幫我處理傷口,一邊眼淚簌簌,滿臉都是淚痕,“我不知道昨天晚上會發作,我應該把自己鎖起來的……”
“無妨……”我實在疼得說不動話,等她處理完傷口,我才囤了一些力氣問她:“你自己有沒有受傷?”
萱萱跪在地上搖搖頭,一副負荊請罪的模樣。
“小師妹……”叫了一聲,她想想似乎不對,改口道:“阿鯉姐姐……”
“阿鯉姐姐,萱萱實在對不起你,萱萱知道自己做了錯事,萱萱要向阿鯉姐姐賠罪!”
“咚”磕了一個頭。
“咚”又磕了一個頭。
她還想磕第三的頭,我把她叫住道:“你還是說說昨天是怎么回事。”
“我……”聽我要問緣由,萱萱面露難色,“阿鯉姐姐,萱萱……我……”
我看著她,大概知道她不想對我講的原因。
“這個秘密既然對你這么重要的話,你就不必說了。”
“我……”她抬了淚汪汪的眼睛,“我只是……”
我見她還在猶豫,便開口將自己的來歷和來玄皞門的目的講了一番,當然,我并沒有全講。
“我原本是……一個仙門的書司,被奸人陷害,差點溺水而亡,開陽峰長老恰巧救我,便收我入開陽峰。”
我沒有騙她,只不過想起玄皞門掌門對靈渚門百般刁難,就沒把仙門名字說出來。
萱萱杵在原地呆愣愣看我,臉上掛著的眼淚“啪嗒”落下來。
“阿鯉姐姐……為什么告訴我……”
“講點故事,讓你放松放松。”
她猶豫一番下,毅然點了頭,道:“不,阿鯉姐姐因為我受傷,,如今又對我這般信任,我……我說出來又何妨?至少阿鯉姐姐離開玄皞門之后,玄皞門就沒有人知道了……”
萱萱一面說話,一面將自己的衣服解開,向我展示她的后背。
同昨晚我在她臉上看到的陣法一樣,她的后背隱隱約約有許多法陣的印子,像是用什么紋上去的,在某一個時機下便會浮現出來。
“這些法陣是那個人紋在我身上的。”
“那個人?”
“那個我這輩子都不想見的人,”萱萱語氣霎時泠冽起來,眼神里冰冷無情,竟還有一絲殺意,“我從來都沒有他這樣的爹!”
“我娘年輕的時候造邪術迫害,生了重病,那個人為了治好我娘的病,開始鉆研各種法陣來解開邪術,后來有了我,他竟然也將我當做他實驗的一部份,用燙朱砂在我身上畫了這些東西,讓我變成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這些東西在我身上,會讓我時不時魘游,聽住在我家附近的鄰居說,晚上出來運氣好遇不上我就沒有人受傷,運氣差一些總會見血,所以……”
“所以我從家里逃出來了,不需要那個人,我拜入玄皞門開陽峰,就是為了習得醫術,治好我自己和我娘。”
“可是……”萱萱咬牙切齒,眼淚如泉,“連自己都治不好……”
可憐人。
“萱萱,”我擦去她臉上的眼淚,心里一片苦澀“別害怕。”
我抱住萱萱,卻聽她哭得更大聲。她抱著我,像是找到了一個發泄口,將自己所有的委屈全部倒了出來。
讓人心軟,卻又無可奈何。
暖陽正高,天青云淡,是個曬被子的好日子。
聽侍女姐姐說,穆奶奶不到卯時就醒了,怕我和萱萱睡不夠,待到巳時才派人來叫我們。
“奶奶菩薩心腸,還請仙家好好珍惜。”
侍女姐姐說這句話的時候萱萱深有同感,尤其是在睡了兩回回籠覺之后,穆奶奶成了她眼里整個玄皞門最和藹可親的人。
幸福,溢于言表。
穆奶奶早晨聽了一出《長生殿》,說到貴妃馬嵬坡下死,唐明皇血淚相流,黃沙漫漫,旌旗無光,朝朝暮暮思念斷腸,夜來入夢于蓬萊宮見到故人,依依不舍,此恨綿綿。
穆奶奶突然一擺手,示意停下。
右手負傷,再加上萱萱還沒有從軟骨散離緩過來,一出戲拖泥帶水我足足演了有兩個時辰,我以為她終于聽乏了,正想告退去找些空閑,卻聽她面帶愁容,輕嘆了一口氣。
“江雪啊,你把穆爻那孩子給我叫來。”
我心里揪了一下,我裝作什么也沒有聽到,繼續收拾傀儡。
“是……”侍女姐姐得了令出去。
我做了一禮,正要告退,穆奶奶卻招手道:“你們兩個一早上陪老身,幸苦了,過來,喝口茶再走。”
我與萱萱誰都沒有動。
“哎呀,在我這里不必那么拘束,我就喜歡你們這樣的孩子。”
實在沒辦法拒絕,我與萱萱上前一人領了一杯茶。
翡翠茶盞,湯色清亮,有小葉肥綠而多毫,條索而緊湊,其味清爽,醇厚甘甜。
茶名,廬山云霧。
我以前在的酒館里,有這樣的茶葉。
“你們兩個誰要是猜出這個茶的名字,我這里還有蜜棗龍眼,我就獎勵給誰。”
穆奶奶看我們完全像看兩個小孩子,又是逗又是玩,開心得不得了。
萱萱倒是很喜歡這些小食,爭了先道:“西湖龍井!”
“呵呵,不對。”
“祁山小種!”
“不是。”
我知道穆爻快到了,想快些離開宜仙殿,便想也不想脫口道:“廬山云霧。”
“哎,這下對了,不錯呀,阿鯉。”
“奶奶過獎,阿鯉只是僥幸猜中而已。”
“你不用謙虛,”穆奶奶給了我一顆蜜棗,道:“從你拿杯子的手法就看出來了,你會泡茶是不是?”
穆奶奶年紀雖然大,但是眼力卻不是一般得好。
“我……略懂……略懂……”
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酒樓里的時候,我常常給掌柜的泡茶泡到手軟,從黃山毛尖到安溪鐵觀音,就沒有我不會泡的茶。
眼下我只是擔心,要是穆奶奶讓我留下給她泡茶……
“好啊,正好江月今日不在,我就嘗嘗你泡的茶,相信你的手藝不會比江月差。
我一口氣沒倒過來差點噎死。
江月千里殺我與無形,這么關鍵的時候,她怎么可以正好不在。
不,我不要,我手疼……
“那……萱萱師姐……”
“她也留下,老身我這兒吃的玩的都有,你要是缺什么,盡管開口,我派人去取來。”
傳說中一尸兩命,可能就是眼前這個情況了,其中一個還樂不思蜀,完全不顧我的感受。
我就不該端那杯茶!
我傀儡般走到桌前坐下,溫杯醒茶,欲哭無淚,強顏歡笑。
“吱嘎……”
我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
該來的總還是來了。
“奶奶。”穆爻入殿,緩步行至穆奶奶跟前,跪行一禮。
按禮,我與萱萱也起身行禮。
他就像沒有看見我一般,整衣在茶案側邊跪坐下,一言不發。
“爻兒啊,奶奶今日看了一出戲,你猜猜看是什么?”看到自家孫子,穆奶奶氣色都好了許多,眉間神采奕奕,年輕了不止十歲。
或許是穆奶奶經常給身邊的人出這種“你猜猜看”的題目,穆爻連猜都沒有猜,直接道歉:“奶奶閱戲無數,孫兒真的不知您今日看得是哪一出。”
“你呀,跟棠兒那孩子學壞了喲!”穆奶奶蹙眉,指了穆爻點了點。
“奶奶教訓得是。”
“認錯倒是快,你倒是問問阿鯉,她今天給我演的是哪一出?”
我端著茶壺的手本就不穩,被穆奶奶一嚇,更是抖了得不停,受傷的地方也是一陣陣刺痛,連忙將茶壺放下。
穆爻并沒有問我,說實話,從穆爻進門開始,他就當我是浮光掠影,完全無形,沒有任何的交流。
“回大師兄,”我朝他行了禮,“奶奶今日看的是《長生殿》。”
依舊沒有回應,就連一句“嗯”都沒有。
格外薄情。
大概,講清楚御雷石的事情之后,我這種人在他心中也沒有多少價值了。
最讓我心寒的是,自己對他居然還抱有期待。
呵,我這種人,貪心不足蛇吞象,遲早會噎死自己。
“爻兒啊,我今日看戲,看著看著,突然想起一件事。”
“奶奶請講。”
“你說,你都這個年紀了,有些事,要學會放一放。”
穆爻不答話。
我將泡好的茶端到穆奶奶面前,又端一杯給穆爻。
“人家帝王,夢里游蓬萊,還能見到故人,可是見到了又有什么用呢,故人早已葬在馬嵬坡,所謂天上人間回相見,也只不過是帝王的癡想。所以爻兒啊,過去的錯就讓他過去吧,聽奶奶的話,別再做傻事了。”
廬山云霧茶色清淡,映照穆爻慘淡如霜的神情,漸覺涼意。
宜仙殿,是不是沒有關門,讓寒風溜進了殿里,涼了茶盞。
“奶奶,”他開口,“我可能……還需要時間……”
“爻兒,都十年了,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
“我……還想等等……”
“就算你等到了,然后呢,你想過沒有?你還要再為那人去死嗎?”
我聽見穆爻的呼吸,已經不似往常平穩,似有千萬種哀慟,積于心底,難以壓抑。
穆奶奶見穆爻這般壓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嘆息道:“可憐我的爻兒。”
“奶奶,”穆爻起身,行了一禮,“穆爻還有事,先行告退了。”
“去忙吧,去忙,阿鯉,你送送爻兒。”
我領了命,送穆爻出了殿門,一路無話,他沒有回頭看我,一次都沒有,出了宜仙宮,徑直離開。
回首,遠遠看到茶案上穆爻的茶,絲毫未動。
穆爻為一個人死過,那個人穆爻很在乎,他等了十年,還是不肯放棄,他放不下,甘愿繼續等,再見那人一面。
是誰,讓這個玄皞最大仙門的首徒,惹了相思的劫?
說紅塵萬丈,生死一剎,到頭來陰陽相隔,還能如此被人掛念,這樣的人,好生令人羨慕,好生令人嫉妒。
原來,我在嫉妒,我原來是這樣善妒的人。嫉妒那些,擁有我希望擁有的東西的人。
也罷,也罷。
蓬萊宮里,日月還長。
第二日,聽聞素邈門的人來了。
來的是素邈門的二弟子,唐璇。
我不曾聽過“唐璇”這個名字,但對“素邈門二弟子”這個稱呼有些印象,思來想去,想起來他是送二師姐玉佩并讓她哭得稀里嘩啦的那個。
“素邈門二弟子與玄皞門二小姐大婚在即,依照素邈門的意思,要趕在大婚前將二小姐接去素邈門里,好熟悉熟悉環境。”
侍女姐姐與我相處多日,也算是熟絡了,她幫我將今日的道具從宜仙殿里搬出來,邊走邊與我談論這件事。
我倒是不在意那個二弟子會怎么樣,倒是穆棠,照她的性子,不將素邈門鬧個底朝天,也會拆了半個天權峰。
“二小姐知道了嗎?”
“聽隱宗那里如此安靜,二小姐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
侍女姐姐若有似無地向著隱宗的方向撇了一眼,臉上寫滿了“不擔心,鬧騰是遲早的事”。
“二小姐……沒有對這門婚事說什么嗎?”
“她自然不愿意,為此還跟掌門吵了一架,被罰禁足半個月,天天在屋子里摔東西。從隱宗西側門到晨圓的碎瓷路,就是用她摔碎的瓷器鋪的,你得了空可以去看看。”
“既然她不愿意,有何必硬讓她嫁過去,玄皞門就沒有大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什么的?”
“你猜對了,還真的沒有。”
“但是……我記得平寒長老還有一位……”
“那是外戚,”侍女姐姐扳著手指將穆氏族譜給我理了一遍。
“穆老爺子膝下育有三子,長子就是如今的掌門穆酉城掌門,次子穆逸長老,是玉衡峰的長老,最小的是女兒,已經嫁到別的仙域去了。”
“掌門有兩個孩子,長子穆爻,女兒穆棠,就是如今玄皞門的大師兄和二小姐。”
“穆逸長老有一子,穆文成,是玄皞門的二師兄,只不過二師兄生得柔弱,比起女子還要無骨三分,大家平日里私下都喚他文成公主。”
“平寒長老與千夕姑姑是兄妹,兩人是穆老爺子的弟弟所出,雖說是一家人,但是玄皞穆家主宗向來只有一支,所以平寒長老的女兒不算事穆家主宗的小姐。”
我聽得直頭疼,“不對不對,那開陽峰的長老……”
“玄皞門入門之后要改姓,這一點你是不是知道了?開陽峰的長老穆辰淺原姓顧,是原開陽峰長老的內門親傳,原長老羽化之后,他才做了長老。又因為他原在玄皞是六師兄,如今弟子見了他都稱他一聲‘六叔’。”
我算懂了一點,玄皞門主宗來自穆家,其余多以以改姓入玄皞門,成其分宗,如同河流匯集,終成大洋。
但這樣一來,我就更加弄不清楚誰是親生的,誰不是親生的了。
“那……為何平寒長老的女兒不可以成這樁婚事?”
“素邈門是玄皞天域僅次于我們玄皞門的門派,這次素邈門依附,玄皞門自然樂意至極,然投以玉露,就要抱以瓊漿,素邈門提出與主宗結親的要求,當然要重視,說是一,便絕不能是二。”
到頭來是笙姐姐身份不夠,被素邈門嫌棄了。
“那倒是讓他們嫁一個過來啊,不也省事,穆家不是還有兩位少爺嗎,二小姐也不用嫁過去,合家歡樂多好。”
我嘀嘀咕咕,想來想去能讓穆棠逃離苦海的辦法也只有這一個。
“你想得好是好,假如真能這樣,素邈門那閉月羞花的小姐早就嫁過來了。”
“唐沁蘿?”
“是啊,只不過我們這兩位少爺,小的實在體弱,說不定哪日就一病不起,素邈門掌門認為女兒嫁給他定要吃不少苦,堅決不答應。”
“那……大的呢……是因為眼睛的問題嗎?”
“噓!”侍女姐姐將手里的東西放在我的桌子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問,讓穆奶奶知道我們在這里嚼舌根子,還不知道要怎么罰我們。”
想來穆爻已經與我撇清關系了,他的事我知不知道都沒有多少關系。
侍女姐姐不愧是玄皞門的侍女,見我有些猶豫,立馬上前補刀道:“你真想知道?”
“我……不想……”
她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實在讓人心癢。
思索片刻,我暗中比了一個手勢給她看,“兩瓶玉肌膏!”
見她有些心動又有些猶豫,我又伸出一根手指,“三瓶!”
“成!仙家果然同為八卦中人。”
于是我們兩個大白天關了門,縮在桌子邊又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