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蹙眉抬眼看蘇木,恰見他頷首垂下頭來瞧我,兩相一視,我忽瞥見他眼下兩抹黑云,盯了許久。
蘇木愣了,道:“怎么?我臉上有東西?”
“多久沒睡了?”
“很明顯?”蘇木這才反應(yīng)過來,抬手?jǐn)Q了眉心,這個動作在配上他花白的鬢發(fā),給人一種“蘇木老人家”的錯覺。
我鎖了眉頭,無奈笑道:“年紀(jì)大了要注意休息。”
“先別說這個,我?guī)Я藗€東西給你。”
說罷,蘇木朝著書司殿門口招了招手。
一陣詭異的“咯咯”聲后,書司殿門縫里緩緩伸進(jìn)來一只白骨架手,手指被細(xì)小的黑線纏繞著,隨著蘇木招手的動作爭先恐后地擠進(jìn)門框,在地上抽搐亂撞,逐漸舒展開顯現(xiàn)出四肢與軀干,以及面目猙獰的頭骨。
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地上那堆東西已經(jīng)拖著它的斷肢殘腿,以各種扭曲的姿勢瘋狂地沖我飛馳過來,一越騰空如暴雨般凌亂地捂在我的臉上。
“這誰!”
我當(dāng)即驚恐萬狀抬手胡亂拍著腦袋,再看蘇木,卻見他滿意地張開雙臂,對我一副“過來哥哥懷里,讓哥哥的愛來感化你”的架勢。
當(dāng)即我怒火中燒想都沒多想,看到地上那一堆東西的頭,瞄準(zhǔn)蘇木的腦門就踢了過去。蘇木也不閃,“咚”一聲直挺挺倒在書堆里。
“這么兇,以后娶進(jìn)門該怎么辦呢?”他坐起來憂愁道。
我“嘖”一聲,催動妖力將留在地上的人骨散件全部抬起來,再次瞄準(zhǔn)了蘇木。
“這堆骨頭更適合你,不是?”
誰知“是”字還沒出口,從門縫里又?jǐn)D進(jìn)來一個梳了高發(fā)尾的頭,看了我和蘇木對峙之勢與滿天滿地的白骨,立刻顯出驚嚇的神色道:“阿姐你們在……分……尸?”
我在氣頭上,也不管那是誰,只冷笑一聲,扔一本書將那個腦袋拍出書司殿。
蘇木掐訣順手“砰”地關(guān)上了門。
我陰沉地看著地上蘇木,緩緩?fù)鲁鰞蓚€字:“認(rèn)錯。”
“不認(rèn)。”
蘇木在地緩緩蜷起腿來,肘在右手邊的桌案上一撐,顯出一副安逸的樣子,他一面刺激我,一面笑著盯著我看,他的笑容里有看戲的成分,直看得我心里發(fā)毛,我又找不出他在哪里給我挖了坑,等著我跳下去出盡糗態(tài)。
“呵,”我心一橫,“同歸于盡吧!”
骨頭堆脫手而去的瞬間,似有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我的喉嚨,穿透皮肉擰碎骨頭,攪亂五臟六腑,猛地將我的意識撕離,身子控制不住地向前倒,最后聽到的,是頭撞在地板上發(fā)出的悶響。
短暫卻令人后怕的疼痛。
某年某月某時,神木妖域下一任妖承覬覦妖主之位良久,終不甘挾天子以令諸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春日午后設(shè)計弒君奪位,弒君之戰(zhàn)最終以妖主腦袋磕在地上昏迷不醒落下帷幕。
講真的,我頭疼。
當(dāng)我醒過來的時候,蘇木坐在我的床邊。
更讓我頭疼的是,透過他的肩頭,我看到另一個“我”躺在地上,雙手交疊放在胸口,渾身僵硬面如死灰。沉默了好一陣子我才反應(yīng)過來,此情此景告訴我,我已坐化升天成鬼,成為世間無數(shù)游魂中的一個。
怨念促使我詐尸,可剛閑魚翻身還沒離鍋,就被蘇木兩指一戳腦門給硬按了回去。
“還不能動。”
“等我能動了,你就會被惡靈纏身。”我陰沉沉望著他。
“你做不到,你還沒死。”
蘇木用指尖在我額頭上畫著什么,他神情認(rèn)真肅穆,甚至連平日里一直若有似無的笑意都尋不見,他的指尖格外的冷,可能手指長的人指便會這樣,因為離最溫暖的胸口遠(yuǎn),分不到溫?zé)帷?p> “那個是什么?”我指了他身后涼透了的“我”。
“那是你的原身,方才你使妖力碰到神柘木,被它吞了神識。”
“神柘木?”
“就是那堆骨頭。”
聽到這個消息,我慌亂地摸著自己的臉,瞬間窒息。
蘇木見狀,替我取了鏡子過來,可想起白骨之前趴在地上面目猙獰的樣子,我瘋狂地抗拒著他手里的鏡子。
“看一眼,嚇不死的。”
我顫抖的雙手接過鏡子來,掙扎著迅速瞥了一眼。
鏡子里的人不是我,或者說,鏡子里的“我”完全是另一副面貌,臉依然是活人的血色,但不是我的長相,拿起鏡子時我才看到,我的手是用黑線串在一起的神柘木,脖子手臂甚至全身,都是有著血色的神柘木化成的。
“我這樣要多久?”我欲哭無淚。
“不久,參加完鼎劍大會,神柘木的靈力大概也就耗完了。”
聽到此,我終于明白了蘇木那時“看戲”眼神的含義。
“所以都是你的陰謀,你早就想好了是不是?”我冷笑。
蘇木撇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小伯設(shè)下的東閣結(jié)界總共有兩層。外層“困境”,以幻象使人繞開東閣將其引往別處;內(nèi)層為“守境”,用來隔絕你的妖力外溢,不讓靈渚門的弟子發(fā)現(xiàn)異樣。何況,以你現(xiàn)在的情況,靈渚門一位掌門兩位長老,你想瞞過誰呢?”
我默然。
蘇木說的是實話,兩層結(jié)界,雖然都沒有強制我的出入,可一旦我踏出東閣,地北伯就會從天而降,揮著扇子將我一巴掌拍回東閣里。再者,若什么準(zhǔn)備都沒有,就這樣張揚的跑出去瞎溜達(dá),都不用等地北伯動手,二長老會先發(fā)制人將我吊起來,和狴犴銅像一起掛在狴犴殿大門上經(jīng)受風(fēng)吹雨打,最后成為靈渚門眾多靈魄收藏品中的一個。
“我將這神柘木偃人制成了我的滅生靈,你的妖力在內(nèi)控制偃人,我的法陣在外隱藏你的妖力,你的妖力雖受我限制,可至少不會被輕易察覺,你要是出問題了,我也能隨時送你回到原來的身體里。‘九鯉’不能出東閣,所以只要出東閣的‘不是九鯉’而是‘我的滅生靈’,小伯也不好說什么。”
蘇木這個小機靈鬼,平生除了精進(jìn)修為之外,可能還致力于尋找讓地北伯心梗致死的方法,好名正言順地繼承他輪回殿里的一大批稀世珍寶,倒賣以擴(kuò)充門派金庫。
“謝倒是要謝你,可是……”我有些懷疑:“地北伯可沒這么好糊弄。”
再怎么說,他也是能穩(wěn)坐神木妖域妖承位置近二十載的人,就算蘇木和我結(jié)隊智斗武斗地北伯,也保不成會被他捆成捆沉到凝霜湖里。
“那你們兩個就一起沉下去好了。”
我才注意到黑了不止一點點的七澤盤著腿坐在地上,叉著手鼓起腮幫子,非常夸張地表演“我很生氣”。
他黑得發(fā)亮,以至于我一下子沒有認(rèn)出來。
“你誰?”
“阿姐!”七澤咆哮:“阿姐,你是不是想把我嚇得含笑九泉才肯罷休?”
我朝著七澤,露出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肯定的微笑,道:“黃泉路有你,阿姐不孤單。”
“滾,有多遠(yuǎn)走多遠(yuǎn)!”
我和七澤斗嘴起勁的空檔,蘇木已經(jīng)起身理了衣服去處理“另一個我”,我瞧見他將“我”抱起來,安安妥妥地放在椅子上,接著掐訣比劃出一個小的結(jié)界,接著又是一個,又是一個。
“你是要把我悶死在結(jié)界里才肯罷休。”我做了個掐脖子的動作,生動形象地表演了一個“無法呼吸”。
“有備無患,比起掛在狴犴殿門口,悶死這種死法可體面多了。”設(shè)好最后一個結(jié)界,蘇木起身踉蹌了半步,抬手揉了自己的眉心,回首又看了我一眼。
“七澤,你看著你阿姐,三個時辰內(nèi)有什么事就來找我。”
“大師兄你呢?”
“我去睡一會。”
得大師兄命令,七澤底氣十足地叉手瞪著我,臉上寫滿了“正義”。
倒是我被他瞪地面帶微笑完全不敢動。
誰知他瞪了我半晌,忽的就憂愁起來了。
“怎么,想小棠了?”
我想逗他,他卻忽的漲紅了臉擺手搖頭,用全身所有關(guān)節(jié)否認(rèn),張了嘴想說話,可半晌像是被噎住了,咳嗽起來。
我管這種行為叫做澤式欲蓋彌彰。
“不是?”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露出鄙夷的神情。
“不是!”他斬釘截鐵撒謊道。
我掩面嘆道:“哎……可憐那人兒用情至深,追了你半個天域,還跑到靈渚門門口來邀親,聽說還抬著轎子,你要是穿著當(dāng)初替我擋長蟲王追兵那套喜服,嘖嘖嘖……”
“啊啊啊啊啊!”七澤痛苦地捂住耳朵:“姐你別說了!”
“你認(rèn)不認(rèn)?”我露出勝利的微笑
“我認(rèn)還不行嗎!可……可我……還在想其他人。”
“其他人?”我大驚失色,“你還有別人?”
“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男的,我在想男的!”
“男的!”我的臉扭成各種形狀。
“不是!不是那種想!啊啊啊啊啊!”
七澤第一次感受到了嘴這個東西的無能為力。
我見他好不容易倒過氣來,正了神色,問:“你在想什么?”
七澤被我問到,原本看著我的眼睛垂下去,落在自己交叉撥弄的手指上,半晌抬眼,眸中盡是嚴(yán)肅。
“阿姐我想問你。”
“嗯?”
“這次鼎劍大會,阿姐要是再遇上穆爻,會怎么做?”
像我這樣暴戾恣睢的妖主,就該在復(fù)生之后掀起一場腥風(fēng)血雨,踏過尸海找到我的宿命仇人,扼住他的頸骨,欣賞他絕望掙扎的丑態(tài),享受著他凄厲的嘶喊,感受手中骨頭清脆的碎裂與筋絡(luò)的斷絕,以及鮮血落在我臉上時滾燙的溫度。
我會面無表情地掐死我的仇人。
對于一場大張旗鼓的復(fù)仇來說,這樣的表情未免太過索然。
至少,要是一個猙獰肆意的笑容。
靈渚門啟程前往玄皞天域的前一日,我以“弟子阿柘”的身份去靈渚門藥師三檀奶奶那里考了一塊藥徒的牌牒。接著照蘇木的吩咐在子午殿門口等他。
我等到夜幕沉沉欲垂,卻還是不見蘇木,我確定他已經(jīng)把我忘記了。
然后我就被路過的二師姐當(dāng)作行李順手扔進(jìn)了箱子里,“砰”落了鎖,留我在一堆瓶瓶罐罐與不知道哪位弟子的碎花小圍裙中間不知所措。
她手太快,我甚至來不及開口喊“手下留情”,一直到乾合鎮(zhèn),七澤才從二師姐那里得知了我的下落。
天朗氣清,我被二師姐提著后頸拎出了箱子,一個猛甩提到七澤面前,直搖的我七葷八素,捏得我將近窒息。
“天黑霧濃,又是木頭身板,我怎知道那是個人?早跟我說明白,阿鯉也不會在箱子里面待這么久。”
乾合鎮(zhèn)是玄皞天域里緊挨著天權(quán)峰山腳的靈修古鎮(zhèn)。
乾合之地本是白皞神君封印三桑妖主時候設(shè)下的一個陣眼,后世多有人慕名前來參觀,久而久之聚集了為數(shù)不少的小門派落腳,形成了如今的乾合鎮(zhèn),而那傳說是陣眼的地方,正是如今鼎劍大會即將進(jìn)行比試的高臺,十二分野臺。
等二師姐再將我從箱子里拿出來的時候,靈渚門已經(jīng)在一間古色古香的客棧里落了腳。
客棧不大,位置離鎮(zhèn)中也有些偏遠(yuǎn),可客棧門口綠竹掩映,又有客棧人家自己開辟的田園小景,竹擺流水,廳中蒼石桌案,古木雕椅,盆植蘭花做陪襯,算不上富麗堂皇,卻也不失清新雅致。
靈渚弟子們?nèi)齼蓛纱颐Τ鋈肟蜅#仓秒S行的行李。
二師姐也沒有要我閑著的意思,將一個有我小半人高的箱子抱過來,道:“這個箱子,搬到大師兄房間里。”
我顫巍巍地去接,下意識問了一句:“這是什么?”
“空骨梭,用來控制失控的靈獸。”二師姐又往我懷里的箱子上堆了幾件小物件,“大師兄囑咐過了,這次玄皞之行,所有人都不得使用同生靈。”
“這些骨梭用來控制滅生靈?”
“有備無患。”二師姐聳肩,又開玩笑似補了一句:“要是人瘋了呢?”
忙到午日當(dāng)頭終于得了空閑,可依舊不見蘇木,就連七澤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坐在正廳里看二師姐喝茶,卻見樓上下來兩位靈渚弟子,談笑著朝我們走過來。
二長老此次帶出來的弟子,除三位長老內(nèi)門外,不到十人,論御靈皆是門里一等一的好手。
兩人中,個頭高的叫顧世方,劍眉星目,額頭上有個拇指大小的疤,當(dāng)年就是他首創(chuàng)凝霜湖遛魚,引起靈渚門一股遛魚風(fēng)潮,后來失足掉到凝霜湖里,頭磕在湖底的石頭上,卻因禍得福與凝霜湖下盤踞百年的?魚心心相印,最后收為同生靈。
據(jù)說自此后,靈渚門的溺水事件突然增加且原因不明。
另一位名為曲祐,寡言少語,可身材分外勻稱,靈渚門的弟子袍穿在他身上尤其合適,顯出靈動沉穩(wěn)的氣質(zhì),袍邊水紋舒展平滑,袖口嬴魚豐滿生動,舉手投足間盡是靈渚風(fēng)光,想來門內(nèi)能把弟子袍穿得這么有仙人風(fēng)范的,不會有第二人。
“二師姐!阿柘!我們要去三福街買朱砂,你們要不同去逛逛?”
二師姐幽幽看了那兩人一眼,冷漠地拒絕道:“還忙。”
“那,阿柘也忙?”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阿柘”是在叫我,直到臂膀上被二師姐用手肘戳了一下。
“啊!我……”我忙地回應(yīng),“二師姐這邊……”
“正巧,我這里朱砂也不夠了,阿柘正好你跟著去買些回來。”
方才搬行李的時候,二師姐還嚷著朱砂帶多了害的行李太沉,轉(zhuǎn)眼又說缺朱砂,我看不透她的意圖,直到她偷偷將一顆干桃核塞到我的手里。
四月初春,正是桃子旺盛的季節(jié)。
初聞三福街,我只當(dāng)是一條很熱的“三伏”街,后聽顧世方講,所謂“三福”,即天福、地福、人福,一劃開天地,人生其中,萬物有靈,而人為靈長,這是福,而靈修匯天地之靈與自身,更是福中之福。
三福街分東西二街,東街多衣食藥石,而西街則多靈寶法器,沿街自西向東,還能看到南北五小巷,錯綜復(fù)雜,亂如迷宮。但不論東西亦或是南北,入眼景象各有不同。如東街南一巷多酒樓,東街北一巷就以脂粉布匹為盛,西街北一巷多賣靈石,而西街南一巷就只有刀劍暗器。
期進(jìn)近鼎劍大會,街上的人比往常更是絡(luò)繹。入眼金碧樓臺相倚,下臨萬井,楹聯(lián)畫戟,紅浮燈似霞迎客,小販吹拉彈唱招攬生意,吆喝聲一聲高過一聲。多有同我們一樣來自其他天域的門派弟子們,穿著統(tǒng)一,三兩成群在人流中穿行。更有十余人者持劍持刀張揚過市,引來一片贊不絕口。
我雖與顧曲二人同行,可畢竟半個時辰之前才打的照面,實在不知有什么可以拿來做話題,再加上曲祐是個警言慎行的人,每次說話都只有一個字,完全沒有辦法進(jìn)行促進(jìn)感情的愉快閑聊。
好在顧世方是個話癆,在我們彼此認(rèn)識的這一個時辰內(nèi),他話如泉涌,根本無法在他說話的間隙里插入一句話。
可他聊的只有一件事,他的同生靈。
我知道靈渚門內(nèi)擁有同生靈的弟子屈指可數(shù),能收服?魚者更是佼佼,但能如潮水般綿綿不絕傾訴一個時辰并且不感到口渴且還想再傾訴一個時辰,才是我打心底里感到敬畏他的原因。
“阿柘你可知,在我們靈渚弟子一輩的靈獸中,只有四只同生靈,二師姐的五靖人,三師兄的蒼鸞,左丘堇師妹那長得像刺猬的居暨,還有我的?魚‘豚豚’。二師姐的五靖人比不上‘豚豚’可愛,左丘師妹的‘刺猬’比不上‘豚豚’溫順,三師兄的蒼鸞就更不用說了,亂飛亂撞,沒有我家‘豚豚’聰明。只可惜小祐他現(xiàn)在還沒有同生靈,如果他要找,一定要找一只和‘豚豚’一樣可愛賢惠的,可是在我眼里,其他靈獸再可愛都比不過‘豚豚’……”
我的太陽穴隱隱做痛,低聲問曲祐,道:“你們是怎么做朋友的?”
答:“忍。”
“好手段。”我贊嘆道。
可轉(zhuǎn)念一想顧世方方才的話,我心中又生出疑問來。
“大師兄沒有同生靈嗎?”
“沒。”
“為何?”
“這個問題你問我就對了,”顧世方突然接過話題,嚇得我一個哆嗦,“大師兄還沒有同生靈,不是他找不到,以大師兄的修為,他應(yīng)該是我們弟子中最先有同生靈的人,很多次出游或是獵妖,大師兄都有機會收服同生靈,有幾次那靈獸都跟他跟出妖域了,可大師兄就是不滿意……”
“他太挑剔了……”我無奈道。
“確實,有些靈獸我看到后,嫉妒呀……你要知道,靈渚弟子一人只能有一只同生靈,等前者壽終后才能再續(xù),我勸大師兄見好就收,一山總比一山高,他這么比下去終沒有結(jié)果,但大師兄說,他看中了一只靈獸,只不過性子太野了,需要一段時間磨合,他這一磨合,就又是兩三年……”
“什么靈獸,竟讓他費這么大功夫?”
“我也沒見過,我也問不出,大師兄那里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他聽不聽勸看他的造化嘍……”
說道此處,顧世方話題一轉(zhuǎn),指了前方不遠(yuǎn)處的一個雜貨鋪,提起要買朱砂的事。
看那鋪子的門面,梁雖新木,可樣式卻有些年頭了,不似蘇州城里那些飛檐翹角,琉璃新瓦,卻多金絲楠木吊飾,大氣雅致,我見過的雜貨鋪子,終比不上這乾合鎮(zhèn)中靈器琳瑯滿目,除去品級不同的靈石外,亦有各色靈獸毫筆,陣法圖紙,稀世草木裝飾,陶器青銅。
顧世方去尋掌柜,我便同曲祐在鋪子門口等。鋪子門前有尊會彈琴的飛天女石雕,其反抱琵琶媚眼低垂,撩撥陣陣琴音緩緩入耳,垂鈴清響舞帶無風(fēng)自飄逸,恰如天音落如凡塵,飄飄渺渺欲回九霄。
我正觀賞,忽然覺得身后有什么東西正接近我,我回頭一眼,乍見一張虎臉,呲牙張須目似銅鈴,一聲怒吼震似晴空霹靂,步步緊逼而來。一霎時,我緊張地渾身如石頭完全不得動彈,卻見那猛虎匍匐欲撲,陣陣低吼如滾滾落雷,利爪破風(fēng)銳鳴,縱身一躍,猛地向我撲過來。
“哇!”
驚悸之下,我猛的向后跌去。
而四下忽的安靜了,沒有猛虎吼叫,沒有利爪揮舞,更沒有東西撲到我身上,我坐在地上胡亂捂著手腳,只把那天女像撞得搖搖欲傾。
唯有一陣陣嗤笑從傳入我的耳中。
“哈哈,小妹妹,要不要哥哥來救你啊?”
我意識到,自己被人耍了。
來者一共五人,皆著統(tǒng)一裝飾,杏色窄袖曲裾校服,赤色交襟,銅發(fā)冠中插一支貍首銜玉的長簪。五人皆不配刀劍,而是在每個人的右手上戴了細(xì)瑣連珠的五枚戒指,材質(zhì)成色各有不同,想來是統(tǒng)一的法器,師兄弟五個,不知來自哪個門派。
方才出聲嘲笑的,是五人中看上去最為年長的弟子,他揚了嘴角托著下巴,眼中盡顯得意之色,而他手指上的五只墨玉戒指,質(zhì)地溫潤有盈盈光,一看便知品質(zhì)在其他四人之上,想來這始作俑者,舍他其誰。
“我還以為重出江湖的靈渚門有多大能耐,一只假老虎就嚇破了膽,說什么能御獸?我看就是個耍猴的本事。”
我忍了怒氣從地上爬起來,拍去衣服上的塵土,想著靈渚門此番出世還是警言慎行得好,惹是生非總會引來非議,便冷冷看了那五根穿的像裹漆柱子的弟子一眼,走為上策。
卻不想,一步退讓,反使得居心險惡之人變本加厲。
“別急著走啊!”
五只墨色的戒指抓在我的肩上,相互碰撞叮當(dāng)刺耳,與此同時肩頭一陣生疼,掩在層層衣衫下的木骨都快被捏碎了。
我緩緩側(cè)過眼,一時間勃然怒火,燒了心里所有的安寧。
那人揚著臉,似是對我的憤怒感到愉悅。
“喲,怎么?我說錯了,我怎么記得六十年前你們連只猴子都管不住,在鼎劍大會上手足相殘,出盡了洋相。如今到好,又領(lǐng)著那幫畜生出來嘩眾取寵了?”
他們一字一句,如刀劍無影,是活生生要將靈渚門的門面剝下來,以揚自己的威風(fēng),這些欺人之徒,也不知道仗了誰的勢,在這里嗷嗷狂吠,亂人心神。
靈渚門雖謹(jǐn)慎,可在涉事處還是個初出茅廬的孩子,門中弟子無法個個如蘇木般沉得住氣又動得了腦子,被此等語言相譏,曲祐當(dāng)即怒不可遏,額角青筋乍起,提了劍就要上前與他們?nèi)_相向。
“曲祐!”我即時喊住他,低聲道:“他們故意挑軟柿子捏,就是想激我們出手,既然對方?jīng)_著我來,這件事交給我,你快去尋顧師兄,莫要再與這些逞口舌之徒做糾纏。”
如若能毫無顧忌的動手,我便一馬當(dāng)先沖出去,將那出言不遜的家伙按在地上雙腳并用地踩踏。可我越是憤怒,想到蘇木時我頭腦越是清楚,我不知這是否是被蘇木多年培養(yǎng)出來的習(xí)慣,可在這等緊急的時刻,它確實奏效了。
曲祐身子僵了僵,頓了步子,猶豫片刻,忽地將目光落在我身上。
“不……”
我明白他的意思,將我一個人放在這里,他始終不放心。可先不說二抵五不是對手,若先動起手來,即使我們以武勝之,那也在名聲上自損八百。
“噗,哈哈……”
五人中傳來笑聲更加肆意。
“不愧是靈渚門,古道熱腸,連個結(jié)巴都想要英雄救美,怪不得玄皞門送了請?zhí)麉s把你們晾在一邊,看來你們除了能討好玄皞門的御雷石外,也就……”
話音未落,一絲無法察覺的妖力從我的肩上鉆入那為首弟子的袖中,卻見他擒住我肩頭的手猛然抽動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我一掌拍了出去。
我瞄準(zhǔn)街上一隊穿得綠油油的人,連滾帶摔卷起其中一個一并摔進(jìn)了街對面的胭脂鋪子里,撞倒木架屏風(fēng)打翻胭脂水粉一片狼藉。
“呀!”胭脂鋪子里的小娘子們尖叫著四散奔走,引起四周注目。
同時尖叫的還有五人中為首的弟子,在眾人矚目下不知所措地驚叫:“我!我沒想打她!手自己動了!”
“咳咳”我倒過一口氣來,回頭看那個被我無辜卷入用來當(dāng)墊背的可憐孩子,一看之下,那口好不容易倒過來的氣差點攜我的三魂七魄煙消云散。
無巧不成書,唐家二師兄,璇兒哥。
眼見其余的素邈弟子紛紛圍上來,我捂著胸口佯裝垂死掙扎,手一個勁直著雜貨鋪門口的那五個人。
“他們……咳咳……他們……咳咳……”
接著我“身殘志堅”地站起來,踉蹌著一步步朝五人走去,舉手投足間皆是不畏恃強凌弱的英勇志氣。
引起這么大的動靜,雜貨鋪子旁已經(jīng)圍了許多湊熱鬧的人,其中也不缺一些門派中心懷正義的仁人志士,瞧著五人的行徑“嘖嘖”稱厭。
五人中當(dāng)即有弟子面色鐵青,怒目上前欲爭辯:“我們師兄說沒有動手!定是那小鬼使了妖術(shù)!”
方才我利用神柘木輕的優(yōu)勢,借那一掌輕飄飄將自己推了出去,落地時又有一個墊背,除了腿撞到了胭脂鋪子的柜角奇疼無比外,并無其他處受傷。
可眼下我“受的傷”越重,那五人就越能成為眾矢之的。
于是我上前兩步,又忽地跪在地上咳嗽不止。
“咳咳咳咳……”
“阿柘!”
曲祐忙趕過來,眼見就要為我查看傷勢。
“無礙,無礙,我是學(xué)藥的,能治好自己。”
這句話原本是想勸住曲祐,可傳到旁人耳中就變成了“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藥師被五人圍毆,寧死不屈捍衛(wèi)門派尊嚴(yán)”這樣轟轟烈烈的大事,人群中立刻炸開一片罵聲。
“我倒是哪里來了根棍子,原來是庭山門的各位。欺負(fù)這樣一個孩子,倒也是你派‘優(yōu)良’的作風(fēng)!”
卻聽一聲帶有怒意的厲呵破開人群,如厲雷滾滾,直砸在那五個人的頭上,五人中還有人想反駁垂死掙扎,可看清來者是誰后,皆不敢做聲了。
從人群里走出來的唐璇一身翠綠色素邈靈修衣,一對桃花眼微波漾漾,一路晃晃悠悠地?fù)荛_人群走到五名庭山弟子面前。
“你!”方才囂張的庭山弟子見他的穿著,氣焰霎時弱下去三分,佯裝輕蔑笑了一聲:“玩笑而已,誰知道這小鬼連真假都分不清楚……”
“呵,”唐璇一聲嗤笑,不接他的話,而是轉(zhuǎn)向我,語重心長道:“小鬼,庭山門善幻化之術(shù),這紙糊的老虎,外強中干罷了,你大可不必怕它,這種法術(shù)就當(dāng)畫本看著樂便可,說不定哪天玄皞門在天上待久了悶得慌,請他們?nèi)コ獌沙觯材軠悅€熱鬧。”
這話表面上說給我聽,可意指者聽得格外明白。
“你說誰是唱戲的!”有弟子不服氣,可話還未出,當(dāng)即被首的庭山弟子呵下,只得罵罵咧咧,暗道一句:“狗仗人勢。”
天域門派,有誰不知道素邈門依附玄皞門,才得庇佑,風(fēng)生水起,這句話,倒真的踩到老虎尾巴了。
只見唐璇嘆了一口氣,側(cè)頭示意,便有三四名素邈弟子閃身上前,霎時將五人擊暈,出手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送回客棧去,告訴他們的掌門,若不想在鼎劍大會上身敗名裂,看完風(fēng)景就盡早回去吧。”
站在我身后的曲祐顫抖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接著,呼氣的聲音就被淹沒在了人群的贊揚聲里。
我勉強笑起來,轉(zhuǎn)身行禮謝素邈門此次解圍,可頭還沒低下,就被一只手勾住了下巴,硬是將我的視線抬到了藍(lán)天白云處,以及唐璇似笑非笑的桃花眼。
“原來真是我認(rèn)錯了。”許久,他緩緩?fù)鲁鲆痪湓拋怼!翱催@做派,我倒以為是你們靈渚門書司。”
我胸口頓覺得有一片落石,砸得我心如驚雷,慌亂不知所措。
“在下……靈渚門弟子……謝……謝貴派相助……”
“罷,本就是他們恬不知恥,出手傷人,反而是你,小小年紀(jì)竟有如此勇氣,可嘉。”
我俯身行一禮,余光間看著唐璇走遠(yuǎn),心頭五味成雜。
好巧不巧,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的顧世方正好來尋我們,一步跨到我和曲祐二人中間,完全沒有看氣氛地開始了長篇大論。
“掌柜的說前些日子沂竹門來人大批采購朱砂,這個鎮(zhèn)上的朱砂都讓沂竹門給買走了,就連前幾日他新進(jìn)的兩大缸劣品朱砂都沒有剩下,還不止這些,掌柜的還說他丟了條狗……你們……怎么……”
當(dāng)我以為顧世方終于要從我們臉上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卻見他默了片刻,無奈地開始笑著勸我和曲祐:“只是丟了狗而已……你們兩個沒必要這么緊張……”
那一刻,我想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曲祐將方才發(fā)生的事同顧世方簡單說了,嚇得顧世方如看亡人般看著我,直問我傷到哪里了。
“好了還是想朱砂的事吧……”我幽幽道,“除了這個鋪子,哪里還有朱砂?”
“掌柜的說,紅翹胭脂閣或許還會有一些,讓我們?nèi)枂枺槺銌枂柲枪纷邮遣皇潜浑僦w里的姑娘們抱走了,黑白色,這么大,尾巴上帶點花色……”
半柱香后,我們尋到了紅翹胭脂閣,掌柜給的答復(fù)與雜貨鋪掌柜相同。
“朱砂,都讓沂竹門高價買走了,閣里下個月才能進(jìn)貨,你還是去別處尋吧,至于你們說的狗子,呵,老娘我自己的寶貝狗都丟啦!誰還管別人家的狗!”
我無奈地看了滿臉陪笑的顧世方,聳肩安慰道:“不急,再去別處尋也不遲……”
“我倒是想起來了”胭脂閣的掌柜托了一下發(fā)髻,道:“西街泠鐵鋪子或許有,你們可以去瞧瞧,順便,找找狗子們都去哪里了……”
夜暮時分,我與顧曲二人尋到西街泠鐵鋪子,依舊一無所獲,然而為時已不早,我只得匆匆替二師姐買了桃子,自西街抄近路趕回客棧。
踏入園門,只覺得氣氛有些異樣,四周寂寂無聲,無燈無燭,連絲絲蟲鳴也不知去向,唯有天風(fēng)吹過竹林沙沙,入眼皆是夜色濃重如水,隱蔽之處光影混沌不分,月色之下水波蕩漾如輝,明暗并存,陰陽分明。
平日在靈渚門里,這個時辰可是最熱鬧的。弟子們結(jié)束了課業(yè),總會三兩成群去凝霜湖外的元喜鎮(zhèn)上消遣,掌門覺得無礙放任他們,齊無洛又極少露面,最可怕的是地北伯打著“尋歡作樂”的名號率輪回殿一眾弟子出去玩耍,等到明月當(dāng)頭才肯回來。
眼下這情況,連半句人聲都不曾聽見,十分不正常中透露著九分詭異。
只怕是提前三日去十二分野臺議事的二長老回來了。
想起蘇木在臨行之前告訴所有的弟子,掌門閉關(guān),大長老無心鼎劍大會的事,三長老不在門中,故此次鼎劍大會諸多事宜皆有二長老負(fù)責(zé)。
“鐵面無私二長老,你若不服你就跑!”
顧世方反應(yīng)也是奇快,當(dāng)即拖起我和曲祐就想往后院溜,三個躡手躡腳的人貼著屋子的墻根,貓著腰一寸一寸向前挪動。
卻聽得身后一聲清冷嚴(yán)厲的呵斥,如當(dāng)頭棒喝,霹落下來。
“你們?nèi)齻€!站住!”
見二師姐叉著手站在客棧門口,面色泠冽,怒目而視。
“讓你們?nèi)ベI朱砂,你們沉朱砂池子里了?這么晚回來,等著我去撈你們嗎?”
顧世方不出聲,曲祐也不敢出聲,我自覺是替二師姐做苦力,她該不會打我,便小心翼翼開口。
“鎮(zhèn)子上的朱砂都被沂竹門買走了,我與顧曲二位師兄費了許多功夫也沒有找到,而且我們在路上遇到庭山門尋釁滋事,被他們糾纏,才耽擱了些時辰。”
“找不到朱砂,你倒有時間買桃子,跟我去見二長老。”
“咦!”我以為自己聽錯了,“這桃子不是……”
“人贓俱獲,你莫要再爭辯了,剩下兩個回房間老實待著,若讓我看到你們偷偷溜出來,小心你們的骨頭!”
在萬分驚異以及不知所措之中,顧世方意味深長地拍了我的肩膀,待那二人走遠(yuǎn),我才從麻木中緩過神來。
“二師姐……這你的桃子,你不記得它了嗎?”
卻見剛剛還不茍言笑的二師姐忽而緩和了神色,略帶躊躇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快跟我來。”
“不要……”
“你且過來,我也是奉命行事,不要讓我為難。”
聽二師姐這么說,我愈發(fā)欲哭無淚。
我是‘阿柘’,是正經(jīng)的靈渚門弟子,不曾犯過他的忌諱,或許……只是而長老他老人家風(fēng)濕腰酸背痛筋骨疼,找我去給他貼一副膏藥。
行過正廳,繞至西廂房,房門緊閉著,從隔扇門的雕花縫里透出微弱的燭光,忽明忽滅,在門扉上映出三兩個扭曲模糊的身影。
二師姐探手敲門前,忽地回過頭來,給了我一個擔(dān)憂的眼神。
“咚咚。”
“進(jìn)來。”
且聽一聲低沉洪亮的應(yīng)答,隔扇門被從外向里拉開,不見開門者,放眼望進(jìn)去,見一矮腳茶木案,上有黃銅燭臺明火幽幽,兩側(cè)分置蒲團(tuán),上邊肅穆地跪坐著兩個人。
蘇木,七澤。
見我出現(xiàn)在門口,七澤不停朝我擠眉弄眼,用口型瘋狂向我暗示:“跑!快跑!”
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二師姐已然出了聲:“回掌門,人已經(jīng)帶到。”
掌……門?
循聲而視,自燈火幽暗出處緩緩顯出一襲黑色靈渚袍來,與蘇木一樣的如雪鬢發(fā),目色滄桑,眉目間似有風(fēng)霜雨雪,歲寒之后,愈發(fā)神采奕奕。
確是掌門,我在子午殿里見過,不會認(rèn)錯。
可“正在閉關(guān)”的靈渚門掌門,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乾合鎮(zhèn),反而該來負(fù)責(zé)鼎劍大會的二長老,卻始終不見人影。
“來得正好。”
掌門悠然緩了步子踱到茶案前,自顧自坐下,整頓了衣衫,和藹地朝我和二師姐招手。
“過來坐,不必客氣。”
我應(yīng)了一聲,自忖先將事情弄明白,以不變應(yīng)萬變,便隨二師姐落了座。
且見茶案中間正燙著一壺酒,酒盅由水浴的器皿套著,下面燃了一盞靈石燭,隨風(fēng)緩緩悠悠,溫著皿中的清水,不多時,酒的醇香味就從酒盅里滿了出來,漫過杯盞,流云似霧在案上輕柔淌過,浸透了心神。
“我讓店家備了些溫酒,你們且嘗嘗。”
說罷,酒便遞到了面前。
“常言道,春捂秋凍,這都入四月了,可天氣還這么冷,你們平日里可得緊著點,不然等到我這把年紀(jì),可有你們的苦頭吃。”
蘇木似是習(xí)慣了掌門的溫和,道了句謝便接過酒盞,二師姐倒也不怕,正襟危坐之下,謝過掌門也接了酒盞,倒是七澤,脊背挺得筆直,伸手的時候,臉上艱難咧開的笑都緊張地有些僵硬了。
“蘇木,這幾日你為靈渚門耗費了不少心神,你幸苦了。”
“回父親,不辛苦。”
“怎么會不辛苦,看你的眼睛,都腫成什么樣子了。”
我順著掌門的話,抬眼瞧了蘇木,確見他腫著眼睛,苦笑著按了自己的眉心,無話反駁。
閑聊至此,我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可每每瞧見七澤欲言又止的神情,又總覺得氣氛有些不太正常。
但比起嚴(yán)肅的老二和不著邊際的老三來講,年紀(jì)最大的掌門溫文謙遜,做事穩(wěn)重,公私分明又恪盡職守,該不會故意放出什么折騰人的幺蛾子。
如此一想,我便放下心來端了酒盞,可唇未及杯,只覺得有兩道銳利的目光從頭頂射過來,直穿入我的腦殼,似是要把我的魂魄都看透。
接著我聽到一句話。
“沒想到,阿鯉竟也有用藥的本事。”
二師姐端著酒盞的手劇烈抽搐了一下。
“噗……咳咳咳……”七澤一口酒嗆在喉嚨里,扶著桌子咳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甩了酒杯,猛地從地上竄起來,攜狂風(fēng)向我閃來,扯了我衣服的后頸,頭也不回朝著門就是一陣狂奔,欲奪門而逃。
門扉貼著他的臉轟然合攏,另有一只無形的手運八分蠻力迎面一掌,拍得他騰空而去,四肢亂舞如斷線紙鳶般撞在茶案邊沿,撞得案上杯倒酒撒,凌亂成曲。
“嘶……”我撞在墻壁上眼冒金星,一時間連東南西北都分辨不清,踉踉蹌蹌地又撞上柱子,眼前一片混亂。
“你們幾個年輕人若能騙過我,我這掌門還做不做了?”
掌門一整衣袖,面對著半個身子架在茶案上的七澤,若無其事地斟起酒。
“你們無視門規(guī)隨意挪用靈渚門的法器,又私帶書司離開東閣,靈渚門如今留不得你們了。”
話音一落,二師姐首當(dāng)其沖地煞白了臉色,一聲“掌門!”喊得肝腸寸斷。
“掌門,我們確實有錯,可……”
后半句未出口,當(dāng)即被呻吟打斷,七澤在茶案上面目扭曲地翻過身來,長吁一口氣,道:“什么?靈渚門還有門規(guī)?我以為……唔唔……”
后面半句被大驚失色的二師姐強硬地捂回了他嘴里。
掌門聽罷,緩緩搖頭閉眼,眉目間皆是悲戚,似恨鐵不成鋼,搖了半晌,忽而“噗”一聲笑了出來。
“你這句話要是讓天南聽到,你怕是要將他狴犴殿里的十輪杖刑都受上一遍。”
掌門一笑,眾人便知,他只是想找借口來調(diào)侃我們,并無意真正對我們責(zé)備。
“二長老才聽不到,他根本就沒有來乾合鎮(zhèn)……”七澤扒開二師姐的手,翻身下案,略帶不滿朝掌門行了一禮:“我們知錯了,想怎么罰全憑掌門做主。”
“罰,我要怎么罰你,蘇木把神柘木從靈渚倉里拿出來的時候,我便知道你們又會搞些新的名堂,若是要罰,我知情不報,縱容你們胡鬧,是不是連我自己都要罰進(jìn)去?”
還在行禮的七澤聽罷,忽地放松了神色,朝著掌門抱怨:“你嚇?biāo)牢伊耍蟛 ?p> “毛頭小子,不經(jīng)嚇,”掌門挑了眉,笑道:“我像你們這么大的時候,什么事沒有做過?要是事事都追究起來,我?guī)煾咐先思以缇捅晃覠┧懒耍僬哒f蘇木做事穩(wěn)重,我也是知道的,既然事經(jīng)他手,我也不再多過問,你們要玩要耍也好,只要無傷大雅,我就當(dāng)作沒看見。我可不是天南那塊石頭,什么都要照著條條框框來。”
我本以為自己的鼎劍大會生涯會就此終結(jié),然并非如我所想,大伯“留我一命”,讓我感動得涕淚橫流,暗嘆佛祖顯靈,造七級浮屠。
“所以呢?”在一旁默了許久的蘇木忽地開了口,字句之間有如秋意肅殺。“父親是故意將那賬本放在子午殿里的?”
賬本?
這對父子打啞謎,我與二師姐同七澤都一頭霧水,只見得兩個人你來我往,明槍暗箭好不熱鬧。
“說不上故意,就是恰巧看了眼,放在那里了。”
“父親閉關(guān)修煉,靠看賬本解憂,好雅興。”
“談不上雅興,不就是閉關(guān)許久百無聊賴,出來閑逛恰巧看了眼嘛。”
“呵”一聲冷哼自蘇木而出,“恰巧閑逛,恰巧看了賬目,恰巧將賬本丟在子午殿里,恰巧我去查賬,恰巧……賬目里有神柘木,是嗎?”
須臾靜默,只聽得空酒盞放落在案上,石木相抵,響聲清脆。
掌門嘆了氣,面上多了幾分無奈愁容,道:“給為父留點面子不好嗎?”
我算是明白了。
掌門早已預(yù)料到蘇木會想盡一切辦法帶我去鼎劍大會,于是事先出關(guān),故意將記有神柘木的賬本遺落在子午殿里,等待自家兒子發(fā)現(xiàn),再貍貓換太子將自身與二長老掉包,神不知鬼不覺地遛進(jìn)鼎劍大會。
我見蘇木神情郁郁,便拍了他的肩勸慰道:“蘇木你要承認(rèn),姜還是老的辣……”
蘇木更加勃然:“我還不是擔(dān)心你……”
然我心中早有盤算,一旦掌門發(fā)難,我就立馬將蘇木拖下水,東閣小書司沒了不要緊,可如果靈渚門下任掌門也跟著一起沒了,那就有意思了。目光兩相視,我毫不遮掩地彎眼笑了。蘇木雙目對上我的眼睛,他見我瞇眼笑著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苦笑著云出一串綿長的嘆息。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自己小心些。”
掌門在酒盞里添了新酒,輾轉(zhuǎn)嗅聞,又暗暗端詳了蘇木一番,啟笑默然頷首,似大局了然于胸。
“我知道你慣著她,你大可放心,我沒什么吩咐阿鯉的事……先不說這個,三日前我以二長老秦天南的身份去十二分野臺,與諸門派掌門長老商議鼎劍大會事宜,今日將你們都召來,便是有事與你們交代。”
掌門將酒桌上的凌亂酒盞撤下,反手指節(jié)一敲酒壺,壺中酒水自瓶口如游龍般流出,百轉(zhuǎn)千回,凝成山川河流,儼然屋舍,花樓酒肆,二街五巷,有酒水作飛花飄入尋常百姓家,車馬人影往來穿梭其間,絡(luò)繹不絕。
眼前所現(xiàn)是乾合鎮(zhèn)與十二分野臺以及周遭的地域圖,這種凝水成圖的手法我在子午殿湮魔大會上見過一次,如今又見其精美栩栩,仍不禁贊嘆掌門御水之妙,作畫造詣之高。
圖成山水,掌門探手一指圖中城鎮(zhèn),曰:“此乃乾合。”;又一指以西處立有十二通天長柱的高臺,曰:“此乃十二分野臺。”;罷,又指以北多山樹草木之處,曰:“此乃古槐密林,此次大會獵妖魄的場地。”
“鼎劍大會分兩個階段,其一階段,獵妖魄。所有允許參加鼎劍大會的門派皆可入場,單門派限六人,歷時十二個時辰,最終以魁首及以下共十二名進(jìn)入第二階段,折劍問鼎。”
“咦……”七澤在一旁忖度著,揚了嘴角嘖嘖道:“玄皞老學(xué)究門派,倒是學(xué)會在獵妖上身體力行了。”
“獵妖比試初建不久,小輩們確實不知道。”掌門道,“自白皞神君與三桑妖主一戰(zhàn)后,妖域與天域便再無大規(guī)模交兵,此間千載,天域仙門層出疊現(xiàn)欣欣向榮。妖域安分守己隱世無爭。兩方相安無事,直到十年前的幽火之劫。”
提到那場十年前的天域劫難,蘇木若有似無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側(cè)肩將我擋在他的身后,我見他眼角眉梢落了少許的憐惜,一時間心頭五味陳雜,掌門似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攏了衣袍的袖子,繼續(xù)道。
“妖域暴亂,天域理當(dāng)派人鎮(zhèn)壓,千載安寧溫柔鄉(xiāng)里長大的門派,沒有多少經(jīng)受得起妖物肆虐,待妖主封印暴亂平息,大多數(shù)門派也已自損八百。故眾天域商議,每屆鼎劍大會都會選擇一處天域門派掌管的地界,十二甚者,再于十二分野臺折劍論道。”
“所以……若要登上十二分野臺逐鹿魁首‘劍伯’名號,需先在獵妖魄中躋身前十二……”七澤顧自點頭思忖,半晌又嬉笑著一個落雷似在耳邊乍出聲,道:“大伯!獵妖魄六人里,可算我一個?”
“門中弟子數(shù)你最熟妖性,自然少不了你。”掌門略略頷首,又轉(zhuǎn)向蘇木,笑道:“其余弟子皆由你安排,獵妖魄一事如此,全交給你了。”
蘇木起身行一禮,答:“父親放心。”
七澤亦難得恭敬行了一禮。
隨后,掌門細(xì)數(shù)了獵妖魄規(guī)矩中的繁枝細(xì)節(jié),靈石燈添了幾回,待窗外的寒鴉被當(dāng)空的月色驚了,落在窗扉上叩響窗欞,敲醒了昏昏欲睡的我,掌門才擺了手示在座各位回房休息。
“蘇木,你且留下,我們父子說些家常。”
掌門單獨留了蘇木,并將我們遣散,出了門二師姐將我喚住,湊過來悄悄道:“掌門吩咐,說你辦事靈巧,想讓你再去問店家討些酒來,稍后送到西廂房,可別讓蘇木知道。”
“他老人家喝這么多不要緊嗎?”我懷疑地望著他桌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目站茐瑧n慮道。
“許久沒有與小輩閑話家常了,掌門想趁興致高漲想著多飲幾杯,你且去尋,我還要清點弟子安排明日的行程。”二師姐從背后推了我一把,催我去為掌門尋酒,我無奈,只得聳了肩,拖長音答應(yīng)著朝正廳堂挪過去。
路過回西廊撞見七澤在月色下孤零零地坐著,眉宇間憂愁生了根,目光沉沉亦不知有何所想。
我思忖著如何將他嚇得六魂無主,借此來揚一揚自己做長姐的威風(fēng),便躡手躡腳悄悄踱了步子到他身后,揮起手敲他的腦袋。他頭也不回,揚手擒住了我的手腕。
“阿……姐……”
我尷尬地咳嗽兩聲。
他將我的手松開,故作輕松地伸懶腰,又散漫地將身子靠在回廊柱子上,月色凄然濺了他一身寂寥,他本想堆了笑轉(zhuǎn)過眼來,可一彎嘴角,表情竟然比哭還要難看。
我長嘆道:“有心事?”
他不敢看我,眉目間涌起的悲涼如七月夜潮,眼中氤氳潮霧,不見燈火,而剎那月色落入眼中,便鋪開一片暮靄,他干巴巴笑了兩聲,道:“哈哈,不是什么大事,說出來反而會給阿姐添憂。”
“嘖,”我插腰,敲了他的腦袋,“可是為了小棠的事?”
“……”
他這才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扯了我的袖子緊攥在手里,額頭抵上我的肩膀,不住地微微發(fā)抖:“阿姐,我……心里總是惴惴的……鼎劍大會在即……想到她……我實在靜不下心來。”
聽他這般語氣,我的五臟六腑似一同揉碎了般絞痛,呼吸間心如刀割,迫不得已大口倒氣,卻再說不出話來。
我真的許久沒有見過七澤這般無助可憐。恍惚間,我想起幼時在妖域,是我一直護(hù)著七澤,我替他在欺負(fù)他的眾妖面前出頭,又借我妖主的身份放任他“肆意妄為”,出了事也是我替他擔(dān)著,為此還挨了地北伯不少責(zé)罵。可幽火之劫后,就沒有人再這樣護(hù)著他了,那此后十年,他又是怎樣度過的?
我默然良久,揉了一把他的頭發(fā)。
“人非草木,終有悲喜,你心中惴惴,我又何嘗不是,你若覺得不安,就將蘇木告與你的計劃說來我聽聽,我從他那里問不出個所以然,正好能從你這兒聽些風(fēng)聲。”
似猶豫許久,七澤發(fā)出聲響:“大師兄不讓說,尤其是阿姐你。”
“我?”我疑惑挑眉。
不過霎時,我便懂了蘇木的意思,他不想讓我知道后面的計劃,定是要在我所在意的人或事上做文章,他或怕我心軟,一時沖動亂了計劃,才對我如此避諱。細(xì)細(xì)想來,眼下能讓我大喜大悲的事不多,人到有兩個,一是七澤,二是玄皞門的大少爺。
七澤畢竟蘇木血親,我不覺得蘇木會讓他去送死,至于玄皞門的大少爺,我不想多管。
“也罷……不說便不說。蘇木一向重視靈渚門,他將奪回小棠的計劃放在門派鼎劍大會中,便是將你的事放在了與門派等同重要的位置上。大師兄向你全盤交代計劃,便是想讓你安心,相信他。”
七澤深吸一口氣,輕聲道:“我知道……可我……還是安不下心來。”
“你還有我,阿澤,”我抬手撫了他的后背,肩膀?qū)掗煟构欠置鳎鞍桑抑约含F(xiàn)在無力庇護(hù)你,可我承諾,待我一日回歸神木妖域,定許你們二人一片無憂樂土,到那時若你和小棠愿意,便脫離門派來我妖域生活,即便天域不允,我也會竭盡全力護(hù)得你們安好。”
卻不想,這一句話出,他攥我衣角更緊了。“阿姐”他似帶著哭腔,氣音綿延,“阿姐……真好……”
聽到此處,我有些哽咽,看向明月隔著漾漾淚水,碎了滿眼的清明。我怕自己繃不住忽地淚灑當(dāng)場,催促七澤趕緊放我離開。
“我知道我知道,你快放我回去,我還得靠睡眠長身高……”
月夜凄凄,自西廂房向東過長廊,廊繞一清潭,潭畔青竹林立,出了一地的細(xì)筍。潭中的漣漪映著整個側(cè)廂房墻上如玉瓷冰裂,紋中二十四橋明月夜,橋邊紅藥綴滿枝。
我提了酒回到西廂房,遙見蘇木出門緩緩掩住門扉,目光在雕花上流了一轉(zhuǎn),陰沉了臉顧自沿著東回廊離開,在昏黃的石籠燭火里隱去了身影。
“這么大火氣?”我蹙了眉頭,無奈聳了肩,行到西廂房門口,敲了房門。
“掌門,酒到了。”
推開門的一剎,我面前的是幻境蘇州城漫天的大火。
被火吞噬的亭臺樓榭,搖搖欲墜互相傾覆。暮色下四起的哀鳴,隨著熱浪翻涌的灰燼,以及,映照著掛在天邊如血的滿月
不是滿月。
那是條赤目的白色巨蟒,在天際云端低垂著頭顱,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那一幕,我永遠(yuǎn)不會記錯。
……
“啪!”
站在房門口的我,手中托盤里的酒全部摔在了地上。濃烈的酒香與焦味混雜,像是蛇沿著地面門扉四處逃竄,鉆進(jìn)我的肺腑纏繞緊我的脖子,讓我?guī)缀鯚o法呼吸。
“救命,我只是送個酒而已……”
胸腔里的撕咬感愈發(fā)強烈,幾乎要把我揉成一團(tuán)。
“咳咳咳……”
掙扎間一只手將我扶住。
我抬眼,眼前人笑意盈盈,雖是少年模樣,灰白的雙鬢被風(fēng)吹動,染盡霜雪。
耳畔只聽得水滴入湖,泠泠而響。
“蘇木?”我脫口而出。
那人“噗”一聲笑了出來。
自我腳下蕩開陣陣漣漪,轉(zhuǎn)眼世間萬象皆沉入腳下湖里,只留水天一線遙遙而望,清靜安寧,如同彼世。
“你打翻了我的酒,我還沒討要說法,你倒是先裝起糊涂來了?”
我愣了半晌,才覺出不對:“您是……大伯?”
想來蘇木的狐貍眼確實更柔媚些,眼角垂下去楚楚可憐的時候,怕是心腸再硬的人也會動容。
可惜蘇木從來都沒有楚楚可憐的表情。
“將你拉入這個結(jié)界費了些功夫,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掌門略略點了頭,起身撫平衣袖。
我頓了一下,雖胸口還留著見到火災(zāi)時的心悸,但依舊強撐道:“……并無什么大礙。”
“無礙便好,你可覺得此處熟悉?”
話音剛落,熾熱的火焰從四面八方涌起,旋即將我裹挾其中。
阿鯉,阿鯉……
無數(shù)熟悉的面容從火中浮現(xiàn),扭曲掙扎聲聲喊著我的名字。呼聲如潮,哀嚎響徹,他們的叫喊漸漸被另一個名字所代替。
妖主!妖主……
赤炎在燃至最盛的一瞬轉(zhuǎn)變成藍(lán)色的幽火,遍焚四野。
掌門負(fù)手立在火中,如同堅韌的磐石屹立不動。
接著四一聲洪亮的質(zhì)問。
“我這小小的靈渚門東閣,妖主住得可還習(xí)慣?”
剎那間,耳邊嗡鳴,寂寂無聲。
妖域有木,名曰瑯玕,其葉蓁蓁,玉石琳瑯,落果似珠,飼于鳳凰。瑯玕千年而活,濟(jì)貧救苦,蔭庇蒼生。
可妖異就是妖異。
生不得人的皮囊。
強烈的耳鳴,震耳欲聾,遲遲不散去。
我睜開雙眼,看到掌門雙唇開闔。
“阿鯉,你且低頭看看。”
水面上倒影出我的樣子。那是一張慘白的臉,自雙眼蔓延至兩頰的詭異妖主咒文,纏繞著脖子延續(xù)至雙手雙腳。
“神柘木生于山陰深谷,以妖獸死后之骨為養(yǎng)分。以此做神柘木偃人,唯妖力才能攝魂魄。”他的話平靜如水,在我聽來卻字字如針芒。“而此妖力,可顯其本源。”
話到此,我知不必再裝傻了。
也是,以紙包火,總有一日會將我和我的秘密一起烤得外焦里嫩。
“大伯倒是將我看得清楚,”我垂下眼,“可神木妖主在十年前就已經(jīng)被玄皞斬殺,此后蒼生安定,再無禍亂。大伯找的妖主,又是哪一位?”
掌門頷首道:“自然是人稱幽火之劫的罪魁禍?zhǔn)祝娤蓚內(nèi)巳说枚D之的神木妖主。”
“大伯要殺我?”我彎眼假意露出一個笑顏,“大伯不會殺我。”
“你怎知我不會?”一道水刃破風(fēng)而來,眨眼間擦過我的臉邊,在我身后的水面上轟然炸裂。臉上傳來刺痛,被水刃削落下來的神柘木屑花落在水面上,浸潤,下沉。
掌門老人家修習(xí)半生,修為深厚未曾可知,要是真的和他動起手來,怕是連撮木屑都不會給我留下。
如今我還活著就說明,他還有不殺我的理由。
“大伯為了讓我安全地離開東閣,特意借蘇木之手將神柘木送到我這里,您早就知道我身份特殊,卻一直沒有揭穿,想必……是想借我的身份做些什么。”
我指了自己,歪著頭看他。
只聽得掌門一聲嗤笑,道:“你倒看得清楚。”
“哈,謬贊了大伯。”
我強作笑意盈盈。
半晌,卻見他轉(zhuǎn)過眼來,一字一頓道。
“阿鯉,你可愿意以妖主的身份,契成蘇木的同生靈?”
我懷疑我是聽錯了。
同生靈,契成之時,主人與靈獸,血脈相連,靈識相通,同生共死,一命雙生。
“大伯說的可是……同生靈?”
掌門默然點頭。
看他老人家認(rèn)真的樣子,說這話并非一時興起,亦讓我更加為難。
同生共死我倒是不害怕,蘇木大不了我?guī)讱q,等我們兩個人白發(fā)蒼蒼駕鶴而去不過是前后腳的事。只是靈識相通,我以后的花花心思,豈不都要翻出來給蘇木瞧瞧?
說笑而已。
只是,我的妖主身份早已名存實亡。
十年,世間早已斗轉(zhuǎn)星移,物是人非。妖主名義上被斬,實則被封印在玄皞門的仙牢下,寒石晶魄,千年不變。
“大伯面前的,不過一個肉體凡胎被妖力纏身的柔弱姑娘,哪里有什么妖主?”
就憑現(xiàn)在的我,遇上麻煩護(hù)不住蘇木,還要蘇木反過來護(hù)著我,哪有正主站在同生靈前面的道理?我能不成為蘇木的累贅,就已經(jīng)很謝天謝地了。
“何況,若已死的妖主再現(xiàn)世,等同于昭告天下玄皞門欺世盜名。再推出去一個妖主,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的名聲本來就不好,逆天違眾,天道該誅。玄皞仗著我的死揚名立萬,又怎會輕易讓人動了它龍首的位置?
掌門緩緩閉眼,將胸中一口氣長嘆而出,再睜眼已是滿面愁容。
“靈渚門傳承更迭,將掌門之位傳到了我手里。我此一生,看著靈渚門一時興盛,又看著它造人唾棄而沒落。”
他自顧自說著,自顧自用水拼出一張桌案,又自顧自坐下。而那桌案上面擺著一盞燃燒的青燈和我原本已經(jīng)打翻了的酒盅。
“阿鯉,靈渚門百年來靈渚門受瑯玕庇佑,而瑯玕一脈延續(xù)至今,僅有你與七澤二人。”
一點靈光,泠泠而響。
我有些意外,掌門知道的比我想像的要徹底。
“如此說來,大伯早就知道……”
百年前,秦楠葉將瑯玕妖主傳授的御靈術(shù)帶回靈渚門,使得靈渚門如雨后新竹,一舉成為小仙域鰲頭。而后妖獸在鼎劍大會上暴亂,靈渚門顏面掃地。自此靈渚門便以隱世之名,躲在那凝霜湖上,用幻道將自己困于囹圄,再不與外界有過多的來往。
“阿鯉啊,妖靈對于靈渚,如同秉燭而夜行,雖為長夜明燈,但一不小心便會燈潑油灑,傷及自身。”
“大伯……靈渚門……可曾后悔接受了御靈術(shù)?”
我的提問讓掌門覺得有些意外,他提著酒盅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才緩緩開口。
“以蜉蝣得見鯤,以游魚得以入海,雖死猶未悔。”
曾經(jīng)那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門派,在得到秘術(shù)之后一日千里,得以比肩日月星辰。百鳥朝鳳,凌云之上,是難得一見的風(fēng)景。
“可靈渚百年,每一步走得都如履薄冰。”
“蘇木生于囹圄中的靈渚,卻是個不破不立的孩子。他想結(jié)束靈渚門多年的避世,此番破局的做法雖雷厲風(fēng)行,但也是我所憂心。”
“所以,大伯將我當(dāng)成了靈渚門最后的退路嗎?”
只要我還活著,只要我曾經(jīng)的妖主身份還在,只要我還是瑯玕血脈,靈渚便能借此借口,在仙妖再戰(zhàn)時,與兩方皆可全身而退。
原來他一直不殺我,是這個原因。
“當(dāng)是大伯對你的請求。”
年少模樣的掌門雙手相合,俯下身去向我一禮,再抬頭時,少年蒼老,英雄遲暮,青絲發(fā)間早已是斑駁銀絲。
我趕忙上前將他扶起。
“阿鯉亦是大伯的血親,靈渚的事便是阿鯉的事。只是……同生靈……可再容阿鯉想想?”
“時日已迫近,你既然還是無法決斷,那……我也有些東西要給你。”
從西廂房里出來,已是丑時。
四更的梆子敲響,從乾合鎮(zhèn)的街巷穿過,連接了南北鎮(zhèn)上的時辰。
庭院里已經(jīng)完全沒了燈火,我緩步依次走過二師姐房前、七澤房前、最后停在蘇木房門前。
蘇木伴我自小在妖域生活,我還是妖主時,蘇木就多次向地北伯請纓成為下一任妖丞。以仙域之軀,敢于面對眾妖部,獨一人以傍我身旁。
他一直都沒有靈獸,其中也有我的原因嗎?
想來這世間比我威武的妖靈多不甚數(shù),而我卻連輪回殿門口的一只兔子都解決不了,蘇木又何必吊死在我這棵半死不活的殘樹上。
該是我想多了。
除非……
除非……
我能找回妖主軀體。
在那寒魄晶石之下,仙牢底層,等待著被封印百年千年的妖主,安靜沉睡不問世事,歲月漫長不染憂喜。
眼前閃過一個在晶石壁中的紅色身影,我的腦袋又開始劇烈疼起來。
隨著我的記憶一點點恢復(fù),我頭疼的次數(shù)一次比一次要多,如今是愈發(fā)頻繁。想來這只是后遺癥,等我全部想起來時頭疼會自然消失,眼下也只有忍一忍了。
但沒有等我完全熟悉這疼痛,我的眼前便是一黑,一頭撞在蘇木房門上,渾身脫力。
我聽到房內(nèi)有人走動,開門,聽到蘇木叫我的名字,知道他將我拖起來,可我完全無法控制我的身體。
這樣的狀況,還是第一次。
所以……永遠(yuǎn)地困入這樣的輪回中。
察覺到地北的行為開始反抗,聽說地北殺了阿爺,將一半的山神令以嫁娶的方式接到穆爻身上,不讓它被地被控制。結(jié)果最后依舊被地北掌控,眾叛親離,最后求穆爻結(jié)束這一切。
而穆爻遇到離家出走遇到鯉,被她的隨性所吸引,見到她與自己相同的命運,亦被她的反抗所震撼。最后被要求殺阿鯉的時候,毅然完成她的愿望。并打算隨她一起逃離,結(jié)果特么被玄皞救回來了,而且發(fā)現(xiàn)山神令的雙生。
而地北,三桑妖主手下弟弟一般的白澤靈獸,在三桑和玄皞結(jié)合之后,墻裂反對妖域與仙域交好。認(rèn)為妖主應(yīng)該獨自美麗,它太愛三桑了,導(dǎo)致了百年前的兩相戰(zhàn)爭,在封淵里,好不容易逃出來一絲靈識,正好秦木通死在封淵邊上,就借秦木通的身份,開始在人間游蕩重新喚醒三桑,于是將魔爪伸向了阿鯉。
大長老下陷阱,女主與七澤去蘇州,住知道了自己是死而復(fù)生。獵妖,女主被救暫住開陽峰,姓對穆爻心生好感,穆棠以自己性命相逼出逃。穆爻被罰寒水牢,主闖仙牢救穆爻,意外取回妖力。
穆爻篇,十年前穆爻女住相遇。小伯逼九鯉回妖域繼承大統(tǒng),而玄皞逼男主回仙門。
七澤在鼎劍大會上向穆棠提親。九鯉收復(fù)六妖司被害,男主族救女主住知穆爻與別人訂婚,被玄皞門抓住,關(guān)入仙牢。
七澤篇,而六妖司之,作亂引起仙門憤怒。女主欲整治而難以下手。七澤夜?jié)撊霘⒘搜颈话l(fā)現(xiàn),起而暴亂。仙門群至,九鯉求穆爻殺了自己。
九鯉逃出仙牢,在封淵見到了兩位妖主。
白皞神君與無桑妖主化名穆長宜和葛氏,創(chuàng)首個仙妖同修的玄魄門。白澤對妖主抱有扭曲的崇拜,化身為白蛇作亂,神君將妖主斬殺在封淵。將原玄槔壓在封淵結(jié)界里。
九鯉以自己能力收復(fù)妖族。消息稱穆爻得穆長宣靈識,恢復(fù)前世記憶。伏魔之戰(zhàn)劍拔弩張。七澤和穆棠大婚。女主發(fā)現(xiàn)穆爻的“恢復(fù)記憶”完全是裝的,以便后面的行動。
兩人將千年前的真相翻出來給世入看。在白皞神君幫助下,眾人得知事情真像,干戈化無形。
就讓幻境,就這樣繼續(xù)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