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省城的前一晚，我幾乎沒合眼。
周曉梅在我懷里睡得香甜，呼吸均勻而溫暖。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進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想起晚飯時父親的反應。
“什么？要去省城？“父親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剛結婚就往外跑，像什么話！“
“爸，是去領獎，“我小聲解釋，“就三天。“
“領什么獎要跑那么遠？縣里不能領？“
周曉梅放下碗，柔聲說：“叔，這是省里的獎，很重要的。得勝是咱們村第一個得這種榮譽的。“
父親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眉頭依然緊鎖。
母親在一旁打圓場：“去吧去吧，年輕人見見世面也好。“
。。。。。。
躺在黑暗中，我聽著周曉梅的呼吸聲和窗外偶爾的蟲鳴，思緒卻已經飛到了省城。那會是什么樣子？高樓大廈？車水馬龍？我連縣城都只去過幾次，省城對我來說簡直像另一個世界。
天蒙蒙亮時，我輕手輕腳地起床。周曉梅也醒了，揉著眼睛坐起來，說道：“我送你。“
“不用，你再睡會兒，“我親了親她的額頭，說道，“表哥會送我去車站。“
她搖搖頭，執意起來幫我收拾行李。其實沒什么好收拾的，一套換洗衣服、洗漱用品、獲獎小說的手稿，還有周曉梅硬塞給我的兩百塊錢。
“省著點花，“她把錢塞進我內衣口袋，說道，“該花的也別省。見到那些作家編輯，請人家吃頓飯也好。“
“我會想你的，“我笨拙地說，“每天都會。“
周曉梅笑了，眼睛亮晶晶的，笑道：“才三天而已，別肉麻了。“她緊緊抱住了我，我能感覺到她的心跳得很快。
表哥在門外鳴笛，催促我出門。父親出乎意料地站在院門口，手里拿著什么東西。
“拿著，“他遞給我一個舊皮夾，說道，“里面有點錢，應急用。“
我打開一看，是五張十元的鈔票。這對父親來說，是一大筆錢。
我抬頭想說什么，他卻已經轉身走回院子，只留下一句：“早點回來。“
去縣城的路上，表哥一直打趣我：“大作家，去了省城可別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忘了家里的新娘子啊！“
我笑著搖頭，心里卻莫名有些忐忑。省城，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機會？挑戰？還是...誘惑？
縣汽車站破舊不堪，候車室里擠滿了人，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和煙味。我的車票是周曉梅托人提前買的，座位號已經模糊不清。上車時差點被擠倒，幸好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扶了我一把。
“謝謝，“我感激地說，“您也去省城？“
“是啊，“他推了推眼鏡，說道，“出差。你是...？“
“我去參加一個頒獎禮。“
眼鏡男來了興趣，問道：“什么獎？“
“省里的'新芽'文學獎，“我有些不好意思，說道，“我寫的小說，得了三等獎。“
“了不起！“他拍拍我的肩膀，伸手和我握手，說道，“我是省報的記者，姓趙。說不定，能給你寫篇報道呢！“
就這樣，我結識了趙記者。一路上，他給我講了許多省城的見聞，還給了我一張名片，讓我有事可以找他。四個小時的車程在交談中過得飛快，當車窗外的景色從農田逐漸變成高樓時，我的心跳加快了。
“省城到了！“售票員大聲喊道。
車站比縣里的大十倍，人流如潮水般涌動。我緊緊攥著行李包，跟著趙記者擠出站口，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寬闊的馬路，高聳的樓房，川流不息的汽車...
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新奇得不可思議。
“第一次來省城？“趙記者看出了我的無措，熱情地說道，“頒獎禮在哪里？我送你過去。“
按照電報上的地址，頒獎禮在省文聯大樓。趙記者幫我叫了輛三輪車，告訴司機地址，又塞給我一張紙條：“這是我的電話，有事隨時聯系。“
文聯大樓是一棟氣派的五層建筑，門前掛著好幾塊牌子。我站在臺階下，突然不敢上去。我的粗布衣裳、手工做的布鞋，在這里顯得格格不入。
“請問，是來參加'新芽獎'頒獎儀式的嗎？“一個清脆的女聲從身后傳來。
我轉身，看見一個扎馬尾辮的姑娘，穿著時髦的紅色連衣裙，正沖我微笑。
“是的，“我點點頭，“我是程得勝。“
“啊！你就是《等待與重逢》的作者！“她驚喜地伸出手，笑道，“我是省作協的工作人員小林，負責接待你們。李編輯經常提起你呢！“
小林熱情地領我進去，幫我辦理簽到手續，還給了我一個文件袋，里面有日程安排、參會證和一張餐券。
大廳里已經有不少人，三三兩兩地交談著，個個看起來都氣度不凡。
“你的房間在305，“小林遞給我一把鑰匙，說道，“頒獎禮下午三點開始，你先休息一下。對了，你的小說評委會評價很高呢，據說有雜志社想找你約稿。“
我的心砰砰直跳。房間比我想象的豪華得多。
干凈的床鋪，獨立的衛生間，還有一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床邊，生怕弄臟了雪白的床單。
下午的頒獎禮讓我大開眼界。會場布置得莊重典雅，前排坐著不少文學界的名人，有些是我在雜志上見過的面孔。當主持人念到我的名字時，我雙腿發軟，差點走不動路。
“程得勝的《等待與重逢》，以真摯的情感和細膩的筆觸，描繪了改革開放初期農村青年的精神世界...“主持人這樣評價我的作品。
掌聲中，我接過沉甸甸的獎狀和裝著獎金的信封，向臺下鞠躬。閃光燈亮起的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周曉梅。她要是能看到這一幕該多好。
會后有個小型茶話會，不少人來向我祝賀。最讓我意外的是省文學雜志的副主編張明遠，他主動找到我，說很喜歡我的小說風格。
“有沒有興趣，給我們寫個專欄？“張明遠遞給我一張名片，笑道，“關于農村題材的隨筆，每篇兩千字左右，稿費從優。“
我接過名片，手微微發抖：“我...我沒寫過專欄...“
“你的小說，已經證明了你觀察生活的眼光和表達能力，“張明遠笑著說，“考慮一下？如果表現好，以后甚至可以考慮調你來雜志社工作。“
工作！在省城！這個可能性讓我頭暈目眩。晚上回到房間，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既興奮又忐忑。要不要接受這個？周曉梅愿意來省城嗎？父親會同意嗎？
第二天是文學研討會，我們獲獎作者要和幾位知名作家交流。我穿上了唯一一套西裝。結婚時穿的那套，雖然有些皺，已經是我最好的衣服了。
會議結束后，小林告訴我有個女人在門口找我。“她說是你老鄉，姓冷。“
我的心猛地一跳。冷云？她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大廳角落里，一個瘦削的女人背對著我站在那里。她穿著樸素的灰色外套，頭發簡單地扎在腦后。當聽到我的腳步聲轉過身時，我幾乎認不出她。眼前的冷云面色憔悴，眼角的細紋清晰可見，與記憶中那個明艷的少女判若兩人。
“得勝，“她勉強笑了笑，“好久不見。“
“冷云？“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問道，“你怎么...“
“我在省報上看到你獲獎的消息，“她低聲說，“就...就想來看看你。“
我們找了附近的一家小茶館坐下。冷云的手一直不安地絞著衣角，眼神飄忽不定。茶館里光線昏暗，依然能看出她生活的窘迫。外套袖口已經磨得起毛，皮鞋也開了膠。
“你...過得好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冷云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還行吧。得勝，其實我找你...是有事相求。“
原來，冷云的丈夫沉迷賭博，欠了一屁股債。債主天天上門威脅，說要打斷他的腿。
“我實在沒辦法了，“冷云的聲音帶著哭腔，說道“你能...借我點錢嗎？不多，幾百就行...“
幾百！
我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獎金信封，里面有五百元。
見我猶豫，冷云突然抓住我的手：“得勝，我知道這很冒昧，但我真的走投無路了...看在過去的份上...“
她的手冰涼而粗糙，完全不是記憶中那柔軟溫暖的感覺。
我毫不猶豫，把信封塞給冷云。
冷云愣了一下，眼淚突然奪眶而出：“謝謝你...我就知道你會幫我...“
她哭得那么傷心，肩膀一聳一聳的，讓我想起多年前那個在梧桐樹下哭泣的少女。鬼使神差地，我伸手想拍拍她的肩安慰她，卻在半空中停住。
我結婚了，她是別人的妻子，這樣的接觸已經不合適了。
“你丈夫...對你好嗎？“我收回手，輕聲問。
冷云擦了擦眼淚，擠出一個苦笑：“能好到哪去呢？整天不是賭就是喝，回家就發脾氣...“
她突然住口，像是后悔說了這些。
我的心揪緊了。曾經那么驕傲優秀的冷云，如今竟淪落至此。
“答應我，照顧好自己。“
冷云點點頭，忽然問我：“你妻子...一定很幸福吧？“
“幸福？”我笑著：“嗯，她很善良，很支持我。“
“真好，“冷云輕聲說，“我本該...算了，不說這些了。“
分別時，冷云突然踮起腳，在我臉頰上輕輕一吻：“謝謝你，得勝。祝你幸福。“
這個吻像一片雪花，轉瞬即逝，在我心里激起一陣漣漪。我站在原地，看著她瘦弱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胸口堵得難受。
回到賓館，我立刻給周曉梅打了電話。當聽到她清脆的“喂“時，我幾乎哽咽。
“得勝？怎么了？領獎順利嗎？“她敏銳地察覺到我情緒不對。
“很順利，“我深吸一口氣，“曉梅，我有事要告訴你...“
我一五一十地說了遇見冷云的事，包括借錢給她，那個吻沒敢提。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做得對，“周曉梅終于開口，說道，“她畢竟是老鄉，有困難應該幫一把。“
我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愧疚：“那錢本來是給你買禮物的...“
“我要什么禮物，“她輕笑一聲，說道，“你平安回來就行。對了，“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神秘。
“咋了？”
“我可能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等你回來再說。“
掛斷電話，我的心情復雜難明。周曉梅的寬容大度讓我感動，冷云的遭遇又讓我心痛。
第三天是自由活動時間，我決定在省城逛逛，給家人買些禮物。百貨大樓里商品琳瑯滿目，我看得眼花繚亂。最后給父親買了一條好煙，給母親買了件羊毛衫，給周曉梅則挑了一條淡藍色的絲巾。她的愿望，一直想要一條真正的絲巾。
回程的車上，我不斷回想這幾天的經歷：頒獎禮的榮耀、張明遠的賞識、與冷云的重逢...省城給了我太多沖擊，既有光鮮亮麗的一面，也有陰暗苦澀的一面。
而我，一個剛剛起步的農村作者，該如何在這復雜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當熟悉的村莊輪廓出現在視野中時，我的心突然安定下來。這里才是我的根，我的家。
周曉梅和父親都在車站等我。周曉梅一見到我就撲上來抱住我，完全不顧周圍人的眼光。父親站在一旁，嘴角微微上揚。
“怎么樣？“回家的路上，周曉梅迫不及待地問，“省城大嗎？頒獎禮熱鬧嗎？“
我繪聲繪色地描述著見聞，父親雖然不說話，明顯也在認真聽。當我說到張明遠的工作邀約時，父親突然停下腳步。
“什么工作？要去省城？“他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只是提議，還沒定...“我急忙解釋。
“定什么定！“父親厲聲說，“剛結婚就想往外跑？地誰種？家誰管？“
周曉梅輕輕拉住父親的手臂，勸說道：“叔，您先聽得勝說完嘛。“
“寫幾篇文章，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父親甩開她的手，厲色道，“省城是那么好混的？到時候混不下去，別回來哭！“
說完，他大步走開了，留下我和周曉梅面面相覷。
晚上，躺在床上，我把省城之行的點點滴滴都告訴了周曉梅，包括每個細節。當說到冷云時，她輕輕撫摸我的臉：“你一定很難過吧？看到她變成那樣。“
“嗯，“我老實承認，“就像...看著一朵花枯萎了。“
周曉梅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可能懷孕了。“
“什么？“我猛地坐起來，“真的嗎？“
“還不確定，“她害羞地說，“這個月月事沒來，而且老是犯惡心...“
我一把抱住她，所有的煩惱都被這個可能的喜訊沖淡了。
“明天我帶你去衛生院檢查，“我興奮地說，“如果真是...天啊，我要當爸爸了！“
周曉梅靠在我懷里，輕聲說：“所以，省城的工作...你怎么想？“
這個問題像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如果周曉梅真的懷孕了，我更不能離開她了。張明遠的機會又那么難得...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說，“我想寫作，也想照顧好你和孩子。“
“我們可以一起商量，“周曉梅柔聲說，“不管你怎么決定，我都支持你。“
我緊緊抱住她，聞著她發間熟悉的雪花膏香氣。窗外，月光照在那棵梧桐樹上，新生的葉子在微風中沙沙作響，仿佛在訴說著什么。
明天，我要好好想想未來的路。而現在，我只想珍惜懷中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