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離以前練功的時候,身上沒一塊好地方,磕碰劃傷就是家常便飯,這次的小傷阿離自然不會放到心上。但伊先生說了明天去順濟堂換藥,阿離覺得那就一定得去,不是為了換藥,而是為了看看伊先生到底在搞什么鬼。
阿離第二天來的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沈大夫還在坐診,順濟堂一個伙計說伊先生在后院。阿離上次來順濟堂的后院的時候,正值滿樹的桂花。這次來,桂花已經敗了一大半了。躺在地上的花瓣被泥裹著,努力呼出最后一絲氣息。
伊先生坐在一個小火堆前烤著竹子,火光映在伊先生單薄的身體上。阿離不知已經見了伊先生多少次了,但每次見他,都覺得他馬上就要消散了,就像這滿地的落花。
“伊先生也是愛好音樂之人?”阿離坐在了伊先生旁邊,看著他手里的竹子。
“閑暇之余,也會把玩解悶”伊先生沒有看阿離,淡淡的語氣混著殘留的桂花香,讓人安心。
“先生涉獵頗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讓人敬佩。”阿離這話聽起來是恭維,但也是有幾分真心的。阿離心想伊先生下一刻一定會回答“哪里哪里”、“不足掛齒”、“不過是學了些皮毛”……..
“我曾經也以為自己無所不知。”
阿離以為自己聽錯了。
“奈何天地浩渺,天道無常,雖竭盡全力,尚不能窺得一隅”伊先生語氣依舊是淡淡的,流出一絲不甘和苦澀,就像蜻蜓點水,一下子揉皺了人心。
阿離覺得,面前的這個好不容易熟悉的人,突然又陌生了起來,或者說他從來都沒有了解過這個人。伊先生這個人,如果扔進人群中可能一下子就被埋沒了。平日對誰都是恭恭敬敬,不失禮節。說話也是點到為止,讓人如沐春風。才華橫溢,但從不顯露鋒芒。總之,讓人挑不出什么不是,也讓人無法贊譽夸獎。頗有一種大隱隱于市的感覺。
阿離的傷口本就不深,兩天就長好了。掌柜的也痊愈了,阿離也不用去取藥了。這下阿離沒有理由往藥堂跑了,雖然是好事,但阿離心里覺得空空的。
日子一天天轉冷,這兩天官府貼出告示,提醒百姓出城時要小心,北方來逃難的流民由于沒有妥善安置,成了流寇,搞得整個江南道都人心惶惶的,聽說流寇規模之大能和官府軍正面起沖突。折子不知道往朝廷遞了多次,每次都是石沉大海,連個水花都看不見。
“阿離,有人找你”廣和樓的一個小二喊道。
阿離從二樓奔下來,心跳飛快。他似乎能猜到來找他的人是誰。果然,一個衣著布衣的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
阿離快速走上前,他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笑得滿臉春光了。
阿離坐在了伊先生的對面,一條修長的腿搭在椅子上,手臂往上一搭,和正襟危坐的伊先生形成了對比。
伊先生點頭示禮,剛準備開口。阿離就搶先一步說道:“先生來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阿離的語氣有些俏皮,伊先生笑了笑,從懷中掏出了一條類似劍穗一樣的東西。一般的劍穗都是紅色的流蘇,這條卻是黑色的,看起來十分壓抑,而且劍穗這東西并不實用,都是文人墨客的飾品,上面不是掛著水蒼玉就是各種名貴的珠子,可是這個劍穗上面卻掛著一個竹子做的飾品,一塊被打磨的十分精細的竹墜子,上面還有紅色的紋路,看起來像是畫了一條龍。雖然這竹墜子做的精美,但掛在鐵器上未免太不結實,就算只是為了裝飾,一碰撞也免不得被壓碎。
伊先生將這個劍穗沿著桌子推了過來,阿離疑惑的拿了起來。
“聽聞荊公子修習劍術,我做了一串劍穗贈與公子,權當是當日公子幫我伐竹的謝禮。雖然粗糙,還是希望公子能收下”阿離有些晃神,隱隱覺得伊先生的語氣中有些許的殷切。
“先生太客氣了,舉手之勞。這劍穗如此精美,實在是不敢收下”說著就要把劍穗推回來。
伊先生的眼神突然冷了下來。阿離的動作停住了,心想自己如果不收下,免不得會讓伊先生覺得自己是瞧不上這劍穗。
“咳…既然是先生一番好意,那我還是收下吧”阿離又將劍穗拿了起來,有些尷尬的說道。
“當真是精美絕倫,這等手藝實在是難得,如果是個項鏈就好了”阿離說完臉就紅了,人家送東西自己還指指點點的。項鏈此類的信物,怎么能隨便送人。
伊先生似乎并未察覺到阿離話中的隱含的意思,反而有些急切的說到:“在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荊公子以后不管佩什么劍,都不要遺棄這個劍穗。這劍穗著實不是名貴之物,這樣唐突的要求,還希望公子能理解。”
正常人都無法理解。一個人跑來送自己一個劍穗,要求自己必須一直帶著。這和送信物有什么區別,唯一的區別就是一個是項鏈,一個是劍穗而已。不過既然是伊先生這樣的怪人,他的行為也不能用常規方法理解。
“呃…可是伊先生,我從來都是手邊有什么用什么,我并沒有佩劍“阿離尷尬的說到。
見阿離沒有拒絕,伊先生似乎放下心來。“無妨,荊公子如果以后有了佩劍,若是不嫌棄可以掛上它,公子只需要留著它就是了。”
伊先生的意思很明確了,他的重點在于“留著它“。這聽起來更像是送信物了。想到這兒,阿離內心焦躁起來,眼睛也不知道往哪兒看,只好使勁盯著手里劍穗。
“今日前來還有一件事“伊先生語氣又恢復到平時的狀態。阿離抬起頭來,還未來得及看的清伊先生的臉,突然一個霹靂打了下來。
“在下是來和公子道別的”伊先生的語氣徐徐的,像是湖邊的晚風。
阿離深吸一口氣,一個字都沒有說,似乎是在等著伊先生先開口。
“在下明日便要啟程,特來向公子道別”伊先生以為阿離沒有聽懂,又重復了一遍。
阿離盡力維持著自己的笑容問道:“先生這是打算去哪兒呢?”
“從哪兒來的便回哪兒去吧”伊先生又開始他最擅長的含糊其辭,阿離有些生氣了,盯著伊先生沒有接話。
伊先生也看出了阿離的慍色,笑著答道:“飄零他鄉久了總該回去看看,落葉也要歸根。”
“我記得先生曾說過自己沒有什么思念的”阿離的語氣聽起來并不友善。
伊先生沒有被嗆到:“是沒什么思念的,反正到哪兒都是飄零,日子久了,有些累了,想穩定下來,不如回家從新開始。”
“是嗎?伊先生是打算回去安家立業,娶妻生子嘍?”阿離的語氣變得越來越酸。
伊先生有些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但還是客氣的回道:“安家立業,娶妻生子可不敢想,能穩定下來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那為什么不能在這里安定下來呢?莫非這里的人對先生照顧不周?”阿離的語氣已經是咄咄逼人。
“不敢。承蒙照顧,在下在這亂世中才能混口飯吃。荊公子更是待在下無微不至,但天下無不散之宴席,人生苦短,聚少離多。想必公子定能理解。”
阿離知道自己說不過伊先生,他想大吼一聲“我不能理解”,但理智告訴阿離不能這樣做。
阿離騰地站了起來,雙手一抱:“既然這樣,那就祝先生一路順風,早日安家立業”。說完就憤憤的離開了。
伊先生難得一頭霧水,看著阿離離開的的背影,竟然不自覺的咧嘴笑了。夕陽的余暉灑進廣和樓,空氣鍍了層金,竟然生出一陣暖意。
看了這樣久,這人間還是看不夠啊。
日落西山,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