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娘的神色開始不耐煩。
算算日子,她的身孕已經六個月,因怕被別人瞧出端倪,便用生絹束腹,纏了一重又一重,枯坐兩個時辰,將一首曲子翻來覆去的彈,連我都聽膩了,更何況她腹中的孩兒。
“今日就到這兒吧。”我微微欠身,向眉姨辭行。
眉姨看向窗外,幾竿翠竹在暖風中輕輕搖曳,疏疏落落的影子映在銀紅窗紗上。時辰尚早。側頭瞧見緋紅衣的神色也有些淡淡的,只好笑向堇娘道:“辛苦堇娘。我兒今日這曲子彈的可好?”
堇娘垂頭收拾琵琶,聞言,輕聲道:“尚可。”
我聽了,唇角微彎。
緋紅衣立刻察覺到,目光緊緊盯著我,“怎么?一個侍樂的丫鬟,竟敢質疑樂師的評判?”
堇娘大窘,辯解道:“這是我家…”
我輕輕按了一下她的手背,截下話音,曼聲道:“未成曲調先有情,銀瓶乍破水漿迸,此時無聲勝有聲。末了這一曲琵琶行,紅衣姑娘彈錯三個音。若在這綺紅閣內論,自然稱得上‘尚可’。可出了綺紅閣,放眼雍都的六街十二巷,就要另當別論了。”
緋紅衣冷笑,“我若彈的好,用得著日日請堇娘來教習嗎?我的琵琶確實稱不上一流,可我的緋衣舞驚艷整個雍都,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我掩唇而笑,“可是姑娘也知道,單憑一支舞贏不了花魁。若贏得了,自然不用每日花一兩銀子學琵琶。”
“你!”緋紅衣氣結,轉而對眉姨道,“明日若還是她們,這曲子我便不學了!”
眉姨好聲好氣的安撫一番,吩咐丫鬟準備菊花餅和玫瑰茶,伺候紅衣姑娘下去歇息。待閑人散盡,方斂了笑意,將我與堇娘延入后院涼亭內,正色道:“敢問姑娘芳名?”
我扶堇娘在石墩上坐了,又從隨身包袱里拿出桂花糕,用手絹托著放在石幾上,方向眉姨福了一福,“眉姨喚我青青便可。”
眉姨吩咐丫鬟呈上新茶,在石幾另一側坐下,徑直道:“青青姑娘剛才的話似乎大有深意,還請明說。”
我斟一杯茶,茶香清新雅冶,是今年新上的碧螺春,雖不算上好,湊合著也可入口,一并放在堇娘面前,緩緩道:“雍都有四絕,緋紅衣的舞,艷陽天的歌,妙惜音的琵琶,容千嬌的顏色。雍都的花魁大賽三年一度,雖說六街十二巷的青樓皆可參與,但人人都知,花魁必然是這四絕之一。可要從這四絕中選拔一人卻極難,琴棋書畫,歌舞技藝,有一項輸于人后,便極有可能落選。是以,這四位絕代佳人都在延師學藝。學的精與不精暫且不論,只說眉姨的綺紅樓要讓紅衣姑娘參賽,便已輸了。”
眉姨聽了,臉上血色全失,閉目良久,方嘆道:“我本想,興許僥幸能贏,她還有大把的恩客愿意捧場。想不到你這么一個年紀輕輕的外人都看透了。紅衣已經二十四歲,青樓歡場,她的舞跳的再好,終究比不上那些年紀更輕的姑娘們。”
我笑著斟了一杯茶放在眉姨面前,“若眉姨愿意換人,則勝敗還是未定之數。”
眉姨一喜,旋即又沉下臉,“綺紅樓雖然是青樓,卻也受教坊司管束,不得收留來歷不明之人。姑娘氣度清華,舉止嫻雅,一看便知是大戶人家出身;又無戶籍文書,過不得明面,老身如何敢用?”
堇娘一連吃了幾塊桂花糕,又灌了一壺茶,才解了腹中孩兒的饑餓,端坐在一旁認真聽我們談話。
我長嘆一聲,“實不相瞞,我與堇娘本是南境郢都人。”
眉姨執著團扇的手微微顫抖,“你們可是慕王府…”
我悵然道:“想不到這偏遠的秦川北境,還有人知道慕王府。但眉姨多慮,我和堇娘并非慕王府中人。家父是慕王旗下行軍司馬,因慕王一案受到牽連,家中男丁悉數充軍,女眷沒入教坊司。彼時我與堇娘尚小,逃過一劫。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與堇娘一路流浪至此,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去年冬月,我染上惡疾,受困于此地,更連累堇娘為了我,入相思樓做清倌人。”
一幕又一幕的往事浮上心頭,五月的天氣已十分炎熱,我卻如置身冰窟之中,寒涼刻骨。
良久,眉姨笑了笑,那笑意只虛虛的浮在面上,“其實我也是南境人,出來的日子久了,早已忘記郢都的城門是什么模樣。”
眉姨并不老,臉上沒了迎客時的媚笑,于這西斜的日影中,依稀可見年輕時節的風情萬種,“即便我愿意收留你們,讓你比試,你有幾分把握能贏?”
我起身,緩步走出涼亭,在海棠樹下站定,“空口無憑。緋紅衣以舞揚名,想必眉姨也對舞技頗有造詣。我便舞一曲,若眉姨覺得勝過緋紅衣,便留我;不然,我從何處來,仍回何處去。”
微風拂過,落花忽如雪,盈盈飄滿衣袖,我于落花中翩然起舞。依稀記得,那一年杏花疏雨中,我十三歲,穿著冰綃煙羅裁就的宮裳,為父王獻舞賀壽。那宮裳的下擺共六疊,顏色由內而外層層加深,從近乎純白的粉色變幻至緋紅,起舞時裙擺飛揚,像一朵花緩緩開放。司樂曾經告訴我,舞者需要端莊的儀態,清瘦卻不羸弱的身形,和舉步若飛的輕盈,有了這些便有舞者的神韻。所謂形神兼備,再將舞姿練的純熟,便足以令父王驚喜過望。彼時我年齡尚小,身量單薄,卻已艷驚四座。今日再跳,舉手投足,又是另一番風韻。
一舞畢。堇娘的眸光盛滿淚水。
“鳳凰于飛,參差其羽。這支舞再尋常不過,我大舜江山、男女老幼,幾乎都會跳這支舞。可從未有人能跳的像你這般凄美、人心扉,包括緋紅衣。”眉姨望著我,神色凝重,“我還有最后一個疑問,雍都的青樓六街十二巷,你為何獨獨挑了綺紅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