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春雨依舊而至,江南一片煙雨氤氳,絲竹輕吟軟語呢唱。這一片水鄉陰柔之色,靡靡之音,就這樣掩蓋了一場屠戮,明明山河易主,天地傾覆,卻又明明眼前是這樣不動聲色的小橋流水人家。城北顯赫蔭族晉霖閣老府一夜之間傾覆,因是據說是從周朝的文人發跡,三古舊朝的文臣至首宰,到如今頤武王朝,歷三朝一十二世,曾出有兩任帝師,三世首輔,及至今朝亦有太子傅,門生位及人臣的荀閣老,榮寵恩蔭至其嫡長孫女出世之日便獲封晉霖綰姝郡主號,賜賞隨禮堪比親王受封,其殊榮即使皇室庶出帝姬亦未曾及。然而這樣的榮耀門楣及至破敗亦不過是一夕之間千余條人命死離生散,留市井一段唏噓談侃之資。
***
自醒來到現在,大腦一片混沌,這已經是第三天了,一切沒有一點明晰的跡象,不管怎樣的努力,或者是各種的猜想,我實在找不到任何的線索能將三天之前的任何事情想起。或者是說一個簡單的問題,我是誰,簡直能把我逼到絕處。太多的問題在大腦里反復的翻滾著,連同整個人的情形是在往著極端的方向去,為什么我會形單影只,為什么會醒在這間破敗的山神廟,為什么會忘記從前?所有的問題會不斷讓人往深淵,黑處走,人會疲憊,絕望,憤怒,恐懼……不多時就發現,連這山神廟本身也是個混亂的地方,我只敢死死趴藏在神像后的破爛里,分毫不敢叫人發現,這里時有破衣爛衫污頭垢面的人,或賴皮在扯皮,打架,搶食搶衣,搶地,似乎什么都要爭搶,打斗得十分的兇,頭破血流,傷殘甚至是像索命般凌虐。這一切我都很陌生,不了解絲毫,我甚至不知道,是只有這個山神廟是這樣,還是這個世道都是這樣,我手無寸鐵,一無所恃,只敢畏畏縮縮藏在不見光的角落,不敢貿然去看清這陌生的一切。
然而始終是困頓的找不出任何決口能將所有問題卸下,終于在精疲力盡之際,主要也是在身體饑渴難耐生死都沒差之際,我終是被迫生出了些肝膽之氣,顫顫巍巍地扶著抓在手中已是軟綿綿的墻,想要一點點挪步去找一線生機。就在我就要暈倒在破敗的山神廟神像背后之時,蕓姨將我帶回了家。不記得了任何事情之后頭腦也一直是混沌的,那些躲在角落里看到的畫面終是我愿意摒棄忘卻的,而找到我之后蕓姨的神色形容,成為我現有的第一個記憶,她五官精致娟秀是溫柔好看的,神色里滿是關切欣喜又似有悲傷,只是我實在意識渙散聽不到任何話語,再醒來,已經在她家中。
發現我失憶后,她掩面而泣到院中坐了好一會兒才回來告訴我發生的事情。我叫晏寧,家中遭難,雙親已逝家中也再無親眷,如今是個孤女,她是我母親的金蘭姐妹,夫家也遭了難剩了孤身一人,她是托人四下打聽到我驟失雙親又無庇護下流落街頭,特地來尋我的。以后便是只能與我相依為命。即使是失憶了,當她說到我雙親已失的時候心中猶如一陣雷劈,她見我神色不好連忙安慰到:“過往一切于今后不過徒增傷痛罷了,忘掉了也好……便不必再想起,萬幸你能劫后余生,又有天可憐見能讓我尋見你,從此你我相依,好好過以后的日子吧。”
“好……”實在是一時頭腦混亂,心中百感莫辨,口中胡亂應承著。
蕓姨繡工了得,又善釀酒和制作一些糕點,她帶著我在鬧市街支了個茶水鋪,就著糕點賣些茶水和自家釀的酒水,得閑時就接些繡活。繡工我是實在力有未逮了,便在釀酒,做點心上很是用心,雖不如蕓姨手藝,卻也在日漸長進,日子雖然過得清貧偶有拮據但食能果腹,衣能保暖,還算舒心,要說有什么艱難的,實在是那些上門的媒人。
街上好事的姑婆,成日的想盡了辦法要蕓姨嫁人,最近竟也有找我的。可蕓姨是一心為夫君守節的,我渾渾噩噩的連自己從前都想不起,婚嫁之事我們實在是全無想法。日子久了便開始有些風言風語四起,周圍人神色怪異。還有些地痞無賴各種試探,但蕓姨總有辦法能給他們碰軟釘子,自我暗暗觀察的結果來看,如此艱難處境之下,我和蕓姨能兩全,也還要多得茶水鋪對面的巡城御史府。蕓姨的繡工多半接自這家,且我們每次做的點心多半是要留部分給他們家的。御史夫人更是時有招蕓姨入府敘話且次次都由府上近侍親自接送,這些市井里也都是傳得人人皆知的。且回回,若實在是有潑皮無賴難纏之時,便恰巧會有巡城軍路過替我們解圍。這其中的關節,我的理解是蕓姨心惠手巧,結識御史夫人這么個好靠山,實在是受益頗多。
隨后是江南的五月,一直煙雨靡靡,茶水鋪的生意很是清涼,都是靠蕓姨的陳釀酒水和繡工在支撐,我也想著能尋些其他生計,于是也幫著臨近的紙傘師傅糊油傘,或者橋西街的染坊浣紗晾布,沒能有余錢但能混得飯吃,好過空吃蕓姨。混跡在這條小小西塘兩岸,也就結識了一些人,耳聽目見的開始去認知身邊的一切。艄公阿梢叟是個看起來快有六十的和善老人,帶著十二歲的小女兒阿蓮過得很是疏離,他們不太參與街上的行人活動,與兩岸的人接觸都是因為必要的交易,他們不停擺渡著從這個渡口到另一個渡口的人,都甚少與人交談,但對誰都永遠是一副拘謹笑容滿面的模樣。
這半個多月來我討的活計比較多,常常需要穿橋兩頭跑,偶爾還會夜歸,次數多了與艄公打照面也多,數次夜歸還多得他打盞隨行,我心中自然有親近感,來去的時候都不由張望往來的渡船,雨霧再深,我竟總能一眼尋見坐在船尾捧臉含笑的阿蓮,或是在船頭撐篙的阿叟,每每也是忍不住滿臉盈盈而笑,和蕓姨迎我歸家的神情一模一樣,煙雨朦朧之下的漁光與蕓姨檐下豆燈有著比暖陽更真實的溫度與光芒,我想從前之于我終究不可追,但在此間,這漁火與豆燈便是心之所依。
人有三六九等,傘也有精賤之別,只是似我這般為了三餐果腹終日奔波于街市之上著實見不著傳說中白玉磨潤的手柄,絲綢傘面,還什么玉骨銅漆,琉璃漿。只是雖是簡單油紙,光禿著竹骨,棉線的粗油紙傘,并不粗制,我眼看著余阿伯將一段段小腿粗的竹段細細片成不足半根小指細的傘骨,還要保證傘骨堅韌,每骨細細打磨拋光,要做傘撐傘柄的竹段都要細細去挑,更有后續上棉線,糊漿上紙,一把傘制好得八十一道工序,街上也盡是這樣的粗油紙傘在替人遮著雨,倒是未見過玉柄的綢傘,如此我也就更想不通了余阿伯家對面住著的紅漆雕棟樓里朱掌柜的鄙薄,然而這鄙薄連同街市上的人和余阿伯自己都是認同的。
可是朱掌柜家的三小姐沅芷就很好,她很清秀也很文靜,對人都是溫柔有禮的,朱家門戶緊,這些小姐千金們幾乎不會在街道上出現,只是偶有她們出游在江邊亭廊上歇腳,我跑腿的時候曾兩三次遇上過,她不會像旁人那樣嫌棄窮人粗鄙驅趕,而是會和善笑笑,靦腆地表達歉意,大概因為這個模樣實在可親可愛,我每每看她都很喜歡。橋西街里都是些作坊,染坊家的阿青也是靦腆的,可愛的,卻不像三小姐這樣每每靜靜的就將我的目光注意力全吸引了去。
江南的煙雨真的是太過纏綿,三月醒來到現在,能見陽光的日子都是十根指頭能數得清的,衣服都恨不能用炭火烤干,可惜干木炭也是難得的。這霉濕日子著實是難受了些,但每每奔行在市井間隙,偶爾抬眼盡是水墨丹青之色,楊柳堆煙,春花綻顏,白墻黑瓦的亭臺樓閣,一副離世脫俗的詩文之色掩盡是人間齟齬艱澀,市井之下的市儈浮華。小巷深處有的不僅僅是一戶戶院落別致的人家,也有著辨不清的是非密辛,通常這些事情上我倒是不算遲鈍但也不是很愿意去知道,多數時候是充耳不聞的,不過混跡的時間久了也有些相識的人諸如朱家三小姐,阿青和余阿伯家呆子書生余伯期,事關他們的話,我還是很感興趣的。
阿青對書呆子余伯期的心思從我第一次見阿青送染布到余阿伯家就已經是確定得分明了。彼時我正在院中按余阿伯要求糊著油紙傘,百無聊賴間偏偏瞟見到阿青凝望著呆子余伯期側臉出神,但見她目光明亮,臉色微紅,這幅景象不知為何就如同朱三小姐的沉靜溫婉會吸引我一樣,那副神情的阿青也莫名地吸引著我,甚至仿佛我是確定知道那刻她的心跳加快,臉頰微熱和心下的歡喜。
可惜書呆子余伯期對這樣熱切誠摯的目光全然是看不到。于是在之后余阿伯家幫忙的時間里,常常能遇到阿青,對著心下鐘意的人可惜對方卻是一個對各種目光神色心意表達全然不能理解的呆子,我也不例外的每次都看盡阿青臉上的明媚轉向黯淡,一次次的黯淡之色下全是不能言說的辛苦酸澀。所以每每看到余伯期,盡管旁人眼里盡是他溫厚儒雅,孝順守禮之類的,我卻總覺得一陣憋氣。阿青那副神情雖是吸引了我,卻也確實怒其不爭。
“阿青啊,其實認字寫原料單子這樣的事情我也是會的,要不以后我來教你吧……詩經,戲文我也是懂的,我可以講給你聽……”實在是看不得阿青臉上的黯淡無神,我轉身背對著她,假裝什么都沒看出來的繼續往支好的傘骨上糊油紙。
“……阿寧……昨天劉阿婆又來我家了……阿娘好像很中意這個人家,我該怎么辦啊?”
“要不問問余先生吧,他讀書多,道理也懂得多……”
“阿寧!不是的……我,我……他不會在意這種事情的……或許還會勸我聽從父母之命…我并不想聽道理……”最后一句阿青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了,可這是第一次我聽到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但或許是這樣子低微的表達太過委屈,不知為何我突然就覺得心中一陣窩火。
“你就在這等,我去問。”
“阿寧……別,我要回家了……”
“你給我坐在這!等我回來!”按住阿青,我徑直沖到余伯期書房外。
“余先生,我有事需要請教,能請您來院中說話嗎?”書呆子規矩多,要進退有度,要坦蕩磊落,所以我直接請他來院中說話。
“是晏寧姑娘,請稍等。”書生轉身帶上門和我一起來到院中,“請講。”
因為是個書生大家平時尊稱他為先生因他讀書多,且循禮守則看著老成穩重,其實也就是二十歲的少年,可每每我見他的樣子,只覺得腹有詩書氣自華簡直騙人,這氣是老氣橫秋才對。
“先生,是這樣的,有人上阿青家說親了,她的家里似乎很愿意,但阿青并不樂意,她現在很煩惱,該怎么辦呢?”
“這……實在是阿青家的家事,婚姻之事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實在不應該由外人去置喙……”
“那個,”果然是這么句話,我按了下額頭強壓下了不耐煩,實在是覺得多余這一問,“那個,多謝先生了,阿青在門前等著,我送送她。”一回頭正正看到阿青的衣角在門沿一閃不見了。
“…晏…晏寧姑娘且慢。”
“……你說……”這邊被叫住,又擔心著阿青,我只能扭頭瞄一下門口,回頭看一下書生。
“……聽說最近去你家提親的人也不少,不知……”
“……”他這一句不知我等了老半天也沒個下文,敬他是個讀書人我也不能發作,只好匆忙回道,“蕓姨替我作主呢,余先生多謝了,院里紙傘都糊好了,蕓姨等我歸家,我先告辭啦!”
可到底是沒來得及,等我追出院子阿青已經不見了影。
或許是阿青臉上失落得太令人心疼,這一晚回家一路上都覺得心里不痛快,回家蕓姨一眼就看到我臉上神色,奇怪地問:“這一臉不痛快是怎么了?”
“蕓姨,你說女子為何要嫁男子,你看看這些嫁了人的張嬸,李阿婆,就連那么美的月娘她們都并不開心啊,阿青就那么想不通還偏偏……就連朱三小姐上次見她似乎也是在為個什么郎君暗暗神傷……”
“阿寧,事關別人清譽,朱三小姐的事不可再提……旁人的事不必去替她煩惱,世上的因緣際會,人與人各不同,因人心所向不同,你看到是不幸或許未必是事實,要知道既然是人人趨之向之必定是其中有著不必與人語的美好與美滿。”
“那蕓姨是見識過這樣的美好與美滿嘍?”
“嗯……”燈火下,蕓姨點頭那刻的神色溫柔堅定,美得明亮。“阿寧,雖然如今混跡在市井,你見到的盡是些艱澀囹圄之事,可阿寧你也要相信世上是有兩心相印的美好,世間的繁華寂落人海茫茫里你眼所能見耳能聞滿心所向不過這一個人而已,即使是滅頂之日,這么一個人在你身邊,生死何懼,你滿心滿意是追隨他罷了……”
“蕓姨……”眼見蕓姨陷入思緒已深,最后她說的生死追隨嚇得我趕緊打斷她。“蕓姨…我想知道我父母,姨夫家遭的什么難?”
“……阿寧,你醒來后至今一直在適應現下的生活,也適應得很好,過去的事情即使告訴了你不過徒增煩惱,我不愿你苦陷于過往,而今的煩惱,你要相信,我必盡竭力保你平安喜樂,姻緣之事上不是你愿意的,我絕不應允,也絕不許你自苦。”
“蕓姨……”
“不早了,快休息去吧,阿寧,我……近日御史家繡活比較多,我著實是累了……”
“蕓姨,我知道了,您早點歇息,以后我不會再問以前的事了……”其實往事于我實在如同云霧般看不透,摸不著不過是見蕓姨方才才是分明困于過往的神色,我想大概不記得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