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要說的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放下東西后,我立刻忙著煮茶,添水,其實一直在絞盡腦汁地想,該說些什么,最后的結論是,無論如何都編不了一個晚上,最后我還是要自己睡黑屋子。
“……可想好了,要同我說什么?”
“……你再喝口茶,容我再想想。”
“阿寧,”他拉過我,柔聲說,“你先坐下,既你沒想好,我先說些事情。”
“嗯?好啊。”我見他認真神色,也好奇他想告訴我的事情。
“有些事情,需要我回蕭氏幾天,你在這里等我……”
“你會有危險嗎?”
“不會……”
“一些事情,你可不可以多告訴我一些……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只會瞎擔心,添亂。”
“好,你問,我說。”
“之前的刺殺,還有那個姚督辦使,蕭蒔,為的是謀財謀利,還是單要害你性命?”
“蕭氏的處境,在朝為王家皇族忌憚,又兼有利涉,所以想吞兼并用的如姚氏一族甚至姬氏,需要的是一個可以被他們制肘左右的蕭氏族長,雖我不至受人擺布,但如今在他們處,尚需我活著;在商,明爭暗利的爭奪上,蕭氏尚不至有死敵。蕭蒔,不過是族內紛爭所至,所以……”
“棲云山莊呢?越仲,長孫瑾這些人呢?”
“棲云山莊是我失算,想來想要我性命的,唯此幕后之人……”
“蕓姨……我呢?”
“你會想殺我嗎?”
“怎么可能!”
他了然一哂,“蕓姨,長孫瑾是因為家族立場不同,不是死敵。所以你,不用擔心。”
“你總是把事情說的這樣簡單……”
“我不在,你好好在這里等我,梁先生會替我照看你。”
“他討厭我。”
“他不喜歡的,是從前的經歷和這個世道,與你無關。”他輕笑出聲,拍了拍我低垂著的頭。
“這間屋子很黑……而且很空……”
“這里,是我從前住過的地方……”
“你住過?”
“是,這次回來雖然蒙塵掛了蛛絲,但這間房一直都存著除蟲驅蛇鼠的藥包,所以不要怕。”
“……可不可以給我講講你住在這里的事情。”
“嗯。”
我做了一個長長的現世安穩的夢。夢里,還是這個小院子,還是這個井臺。沒有這兩畦菜田,門前所種的也不是現在的桂樹,是瘦瘦的兩棵梧桐樹。我坐在樹上最低的枝椏上,將樹下的人,言行悲喜,身姿百態一一看盡眼底。
院子里原本住著的是一位教書先生,姓梁,雖是素衣麻衫,可畢竟是飽讀詩書,學富五車的名士,自有一幅瀟灑倜儻的模樣。當時的梁先生,還四肢健全,意氣風發。每天在小小的院子里,擺上桌席,庭下三三兩兩坐著的或是前傾捧腮忘我而聽的小小孩童,或是以書遮陽伏案偷眠的稚子,也有四處張望貪看著鶯雀燕飛的頑童。院中時時傳頌著朗朗詩詞,經史。
忽一日,院門被敲開,這位西席先生就這樣在朗朗讀書聲里,一抬眼間看到門外站著的人,那一眼里盛世桃花瞬間而綻,鶯飛燕落婉轉千回,生繾綣,似相思。
她如臨江仙,款款而落,只是左右還領著一男一女一雙稚子,他不覺低頭黯了眉眼,她走近以濃重南疆口音不熟練地說道,“求,先生,教我姑侄三人,寫字,習禮。”
“姑侄?”他眸色簌亮,炯炯相望。
此后的小院變成了半天是學塾,半天是姑侄三人的私學。男女一雙稚子在這里換了名字,喚做阿韶和阿嬋,連她也有了在這里的名字,舜容。姑侄三人都是生長在南疆的人,漢字,漢話,漢人禮節全然不懂,所以他單開學堂而教授,他一天天看著他們漸漸熟稔,不論是言語習行,還是衣食飲用。一輪春秋轉,他們在這里從“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到二十四節氣,漢人節俗,元宵,寒食,中元,中秋,重陽的各種禮節,慶祝都要一一習從,銘記于心。
這一日,月圓燈初,他帶他們到坊間市集看了華燈人攢,絲竹歡唱的浮華模樣,帶他們嘗了這些平日里或覺膩甜黏口或覺精致可心的吃食,他想,是否這樣,能讓留戀時,回看更長。
夢境的最后,是梧桐樹下,先生一席,對面學生三人各一席。他喝得有些醉了,原本是還想給他們再講講文史軼事,想再盡所能地教他們一些能于種種紛擾中自保安虞的方法。可說著說著,不知為何,他開始告訴他們梧桐的寓意,“梧桐待相老,鴛鴦會雙死”,他定定看著那個占據了自己滿心滿眼的人,緩緩念著:“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我見你,從第一眼起,才驚覺這些詩詞竟都是真的。”
臨走前,她站在庭前手中握著一枝桂花,看著梁先生緊閉的門戶,站立良久,終是將桂花枝放在了井臺上,轉身離開。
宿醉醒后的梁先生,只來得及看到井臺上的桂花枝,怵怔無言,拿著桂枝枯坐了一個晝夜。直到又一次日近黃昏時,雖才不過一日,先生已是滿面塵傷。落拓不堪地嘶啞著聲音低喃了一句,“蘭庭結桂枝,梧桐交相依。執手共白首,結發長相思。你可知?”
一直在樹影里的阿嬋牽著弟弟,看著先生蹣跚入室后關上的門,低低地說,“傻瓜,她知道……”
我睜開眼,不知為誰濕潤了眼眶。
醒來,我是躺在了床鋪上,蕭韶說,是從前他也住過的地方。不記得了我是怎么睡到了床鋪上來,只記得他說要走,又給我講了他曾經住在這里所見的四時風景,院中的一草一木,終于見我迷迷糊糊將睡之際,他要起身,卻被驚醒的我緊緊抱住,沒想要留得下他,只是舍不得,只是想再多貪戀一時。之后,他攬著我繼續講了些話,我已是迷迷糊糊入夢,終于,他是走了。桌上的風燈,燒了一夜,油干燈盡,只有盞沿還留著殘熱。
***
“先生可見到公子了?不知公子可安好?”自得知孫先生回到蕭家別院,朱沅芷早顧不得什么女兒矜持,家風氣度,只一心想知道那人下落,安危。竟是一徑,直接從自己廂房直沖入孫離先生書房,連通報都忘了。
“朱小姐……”
“公子……沒有回來?他不知道……”
“公子不日即回,所有事情,老夫已據實相報。不知朱小姐這里可有新的消息……”
“沒有……此事便蹊蹺在此,竟是一點蹤跡都探尋不到,只說是壽陽城郊一村婦無故喪命家中,官府緝拿疑犯時因行跡可疑被抓,但在地方郡縣和州府衙門里具查不到人……”
“只怕是落到了更兇險之地。”
“不知公子如何了,他的傷?”
“我見公子時,已無礙了。”
“朝廷緝捕望社余孽之勢,已是不盡不休,若不得已之時,望先生能及時勸阻公子,善做取舍。”
“小姐之意,亦是老夫所想,然而公子自有決斷,不論為何,老夫唯有遵從。”
“……不過,這兩天,這位姚督辦使突然竟不著緊催促軍需款之事,也未見迎客傳遞信息之舉,不知會否與此有關……另外……”朱沅芷示意隨侍婢女退出房門看守后,走近孫先生,小聲謹慎相告,“軍需款項,出了缺口……”
“何故?”
“蕭蒔……公子不知為何,親留手書印信出讓晉北,晉陽各一處碼頭,晉霖城南三間鋪子給他,雖提前了三天讓我們準備出讓,可有些貨款船資尚不及清算,要另外調用碼頭和倉庫轉移貨物是一筆出項,更多貨單未能提出轉移是另一筆缺口。朱府,已是傾力而出……恐周轉不及。”
“此事容公子回來商定,老朽尚有應對之策,唯越公子此難,可大可小,須省慎定奪。”
“是。”
“還有一事,此逢多事之秋,朱府與蕭家的關系,只怕早為有心人所察,小姐需早做準備,府內的人手還需盡快清查,現今,朱府萬萬不可出紕漏。”
“先生所說,沅芷明白。只是……軍需之事未了,公子既然不日便回,容沅芷能面見公子細述關要,再辭行。”
“如此,便請小姐先等候公子傳見吧。但回朱府,事不宜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