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人生大夢一場初醒,醒來又快秋涼。
阮夏,這個世界沒有你又怎么樣呢。
我可以成為你啊。
路過新天地廣場時候,我碰見了莊妍。
她肩上架著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粉嫩的小姑娘,穿著蓬蓬裙,眉眼像極了她,莊妍走的吃力,可仍笑靨如花。
我第一次見一個女人脖子上坐著孩子,她那樣纖細柔弱,從小蜜罐里長大,嬌生慣養,自己還是個孩子,卻要辛苦的帶孩子,扛起生活的責任,努力前行。
可誰又不是負重前行呢。
我站在路邊看了會,眼睛濕潤。
她看見了我,停下來,沖著我微笑,慢慢走過來,不好意思的說,“雪寶看別的小朋友都讓爸爸架著,吵著也要……”
我逗了會小姑娘,問她,“叫什么名字?”
她笑,“陳雪行,大雪的雪,行走的行。”
我咀嚼了會,笑,“陳雪行,這名字很美。”
大雪紛飛里行走,一不小心就白了頭。
分別的時候,我說,“對不起,妍妍。祝你們幸福,我希望你幸福,你要一直幸福下去啊。”
她好看的眼睛起了水霧,“你也是啊。人要輕裝前進,宋宋。”
我點點頭,笑,眼淚掉下來。
廣場上的女孩子青春天真,開懷大笑,肆無忌憚。
我也想要個溫和晴朗的模樣,可是啊,這操蛋的生活。
我在醫院門口等著,進不去。阮婧來接我,幾天不見,她憔悴的不成樣子,說宋宋你可來啦。
她說阮行恢復的很好,已無大礙。
那就好。
她說她去打水,病房在三樓。
我在病房門口站了好久,不敢進去。
迎接我們的,終將是悲傷。我們相遇,就注定了結局。
有個詞語叫刮骨療毒,說的是將深入骨頭的毒液用刀刮除,達到治療的目的。我愛他已久,倘若愛是一種疾病,那得刮我的骨頭多深啊。
推門進去的時候,阮行正半躺床上看書,早晨的陽光暖暖的照在他身上,他聚精會神,只有黝黑的眼珠在字行移動,眉眼清朗溫柔極了。
我二十歲的時候遇見他,那時候想,怎么認識他呀,怎么能和他說一句話呀,怎么靠近他呀。
宋笙遠啊宋笙遠,倘若能回當年,你還會那樣努力靠近他嗎。
床頭柜上放著一盆黑巴頓球蘭,開著粉色小花,見有人進來,他抬頭,看見是我,好看的眼睛里浮現笑意,將書反扣床邊,嘴角彎起,“你來了。”
我想努力攢出微笑,卻笑不出來。
站在床邊,我問他,“你好不好?”
他點點頭,笑,“我好啦。你好不好?”
我點點頭,“我,很好。”
他拍拍床邊,示意我坐下。
我坐下來,久久沉默。
他也沉默,伸出修長蒼白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一下一下,溫柔似水。
好久之后,我鼓起勇氣,說,“對不起。”
他愣了下,沒反應過來,問,“什么?”
我說,“對不起。”
他輕笑了下,捏捏我的臉頰,“你以前掛在嘴邊的是,喜歡我,我想聽你說。”
以前我像小尾巴一樣,他出門,我扒著門說,我喜歡你。他吃飯的時候,我認真的看著他,說我喜歡你。他睡覺的時候,我抱著他胳膊說我喜歡你,他走一步我跟一步,說喜歡你喜歡你。
他就微笑,說,嗯,我知道啦。
以前我想著,我少說一次他就少知道一次,我一定要說很多很多喜歡,讓他知道我多喜歡他。
我沉默了會,說,“阮行。”
他說,“嗯?”
我說,“我不后悔遇見你。”
他微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我,眼睛彌漫了淡淡的悲傷。
我說,“我給你看個東西。”
我從包里將日記本拿出來,摩挲了好一陣,終于遞給他。
他屈起腿,左手翻開那筆記本,翻了幾頁,合上,放床邊。
他抬眼看我,淡淡說,“我早就知道了。”
我大震,猛地起身,“什么?”
他頓了頓,說,“你和阿燦的事兒,我早知道。”
見我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他緩緩說,“還想說什么?”
我牙齒打顫,控制不住自己,“什么時候。”
他頓了頓,好像在追溯很遙遠的回憶,末了,不咸不淡說了句,“他天天趴書桌跟前給你做空間,畫畫。”
我驚詫的看著他,好久才反應過來。
病房灑滿陽光,卻冷的人全身顫抖,我指著他,眼淚洶涌而下,“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你知道你還接近我!你他媽就是一畜牲!你才沒道德,我恨你阮行!”
他想起身,卻牽扯住了胸腔,似是痛極,眉頭微皺了下,“小笙,你冷靜點。”
“冷靜?我怎么冷靜?阮夏死了啊。他死在我面前了啊。你都知道,你知道我害死了他,你知道你還靠近我,我就是傻子。”
我捂住臉,嚎啕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阮夏。
“阮行,你靠近我是因為阮夏,我靠近你,也是因為你身上有阮夏的影子。”
我的潛意識里,繼續按照記憶里的阮夏樣子生活,喜歡吃冰棍兒,喝橘子味兒汽水,喜歡畫畫,所以才會吸引了阮行吧。
好一會兒,他說,“我也有東西給你看,早該給你的,只是,想一直拖著。”
他從枕下拿出一個畫冊,遞給我。
好久,我顫抖著手接過去。
阮夏畫了很多漫畫的我。
小小的我。
穿裙子的我。
穿校服的我。
看書的我。
跳舞的我。
畫冊的最后一張是夾進去的,簡簡單單。
畫里小呆坐在草地上拿著手機,周圍是青翠鮮嫩的四葉草,一片一片,手機屏幕上畫著他正發消息。
信息只有一句話。
長大了給我當媳婦。
收件人是薔薇之刃。
這張畫上還有干涸的血跡。
阮夏死的時候褲兜里還有一張畫,是給她心愛女孩的。
他給她畫了最后一張漫畫,等見到她,他要鼓起勇氣遞給她,她要生氣,他就說開玩笑啦,她要笑的眼睛彎彎,他就和她分一根冰棍兒。
阮行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蘇軾有首阮郎歸很好,我問你是不是初夏,你還記得你說什么嗎。”
不待我開口,他說,“你說不是初夏,是一年三度過蘇臺。”
阮行靜靜的看著我,那雙漂亮清亮的眼睛浮現傷心欲絕,“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我知道會有這一天,只是沒想到,來的這樣快。”
“這段緣分是我強求來的,你不開心,我也患得患失。我對你并不坦蕩磊落,這對你不公平。”
“我一靠近你,你就會受傷,可我總想靠近你。”
一陣心痛傳到四肢百骸,疼的我蹲下來,眼淚砸到地上。
他說,“我以為,過了十多年,你早忘了。你忘記了,便不會背負痛苦。也好。”
我猛地抬頭,不可置信的看著他,“我忘了,難道其他人就忘了嗎?”
他眉眼浮現痛苦,“倘若阿燦還在,你會選我,還是選他。”
我說,“阮夏已經不在了。”
阮夏活潑陽光,會玩,合我脾氣,能敏銳覺察到我的情緒。
我們像兩個長不大的孩子,任象牙塔外歲月變遷,我們自顧自開心歡喜。
在沒遇見阮夏之前,我的世界是灰暗的,抗拒的,別扭的,膽怯的,敏感的。
阮夏教我怎么學會快樂,如果沒有快樂就制造快樂。他教我怎么好好和這個世界相處。
那種直抒胸臆的天真讓我喜歡。
阮夏讓我變成了現在的我。
我喜歡現在的自己,討厭十四歲之前的自己,畏畏縮縮。
倘若阮夏還在。
我不敢想。
阮夏已遠走,我還停在原地,念念不忘,在故事里悲傷。
他聲音帶了嘶啞,“連騙我,都做不到了嗎。”
我說,“我答應過你,再不騙你。”
他點點頭,苦笑。
他說,“我多希望這次你騙我。”
人總是對未知的東西恐懼。
他對未知向往,我對未知抗拒。
我不知道阮行曾經有沒有恐懼過遇見我。
我們知道會死,卻不知道以什么方式死亡。我們知道會結束,卻不知道以什么方式結束。
我們害怕結束,卻抗拒不了結束。
前陣子我出去觀摩,觀摩地點是一個流傳千古的愛情故事發生地,每一級臺階上都刻著一句話,九十九級臺階是盡頭,上面刻著一句話,人世多錯忤,與君永相望。
人世多錯忤,與君永相望。
要不是痛徹心扉,誰又記得誰,都不過是彼此的過客。
身后傳來驚詫的聲音,“哥哥,你們說的是真的嗎。”
我回頭,看見同樣淚流滿面的阮婧。
她艱難的走進來,好看的眼睛痛恨的看著我,“你是那個小薇,對不對。”
我低下頭,蹲在地上,“是。”
她哭,“宋笙遠,原來是你害死了我二哥!”
她不能置信的看著阮行,“哥哥,你考南政是因為想離她近點,是不是。你出國后和爸爸吵架是因為爸爸在機場見到她,調查她了是不是?哥哥,她是害死二哥的兇手啊。”
阮行皺眉,“小婧。阿燦是因為意外。”
“意外?你就是這樣說服自己,然后心安理得和她在一起?哥哥,我親耳聽見二哥說出門找他的小薇,我找了十幾年,都沒找見那個小薇,原來你早知道!如果那天不出門,二哥怎么會意外!宋笙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阮婧恨恨的看著我,“宋笙遠,我問你一句,你害死了我二哥,怎么有臉和我大哥在一起,啊?”
我說,對不起。
她尖叫,歇斯底里,“對不起?對不起有什么用!”
阮行父親進來的時候,我一眼認了出來。
他像極了阮行。看輪廓我就知道是。那人一身正氣,不張不揚,含蓄內斂,雖然保養得宜,但內心的痛楚浮現在臉上。
阮聶予沉重的說,“孩子,請你理解我作為一個父親的心情。我三十七歲痛失一個孩子,四十七歲,另一個兒子又躺醫院。要說不遷怒,你怕也不信。接受你,我實在做不到。請你諒解。你走吧,孩子。”
我眼前模糊一片,向他保證,“叔叔,請你放心。我再不會糾纏……他。叔叔再見。”
離開的時候,我看阮行最后一眼,他臉色蒼白,嘴唇輕輕張合。
那是句法語,我聽懂了。
我愛你已久。
請你寬容我。
寬容我的愛。
再也不要見啦,阮行。
我再也不要喜歡你啦,阮行。
你快點好起來啊。阮行。
我走了,阮行。
要走就別一步三回頭,宋笙遠。
我努力控制自己,再不回頭看一眼。
回到家的時候,我說,媽媽,我再不會生病了,請把以前的東西給我。
她眼淚流下來,“媛媛,別看啦,你應該忘記。”
她說,“媛媛,去看看爸爸,去看看霍叔叔吧。”
有個人寫了封匿名信舉報爸爸,本來這種信擊不起什么水花,可是恰逢多事之秋,這封信十分及時。
我知道,這封信是田漫寫的。
我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