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帳之內,秦悅準備了酒肉。
伊人慢慢講述著自己和云蜇在蔡國的一點一滴。秦悅坐在上首,吉桑坐在伊人旁邊,而鐘桓和云蜇則坐在對面的位置。
伊人的聲音很輕,但無時無刻透出一種對云蜇至性的推崇,吉桑原本輕蔑的眼睛,漸漸變得驚訝,而秦悅則始終不發(fā)一言,只是靜靜傾聽,臉色平緩,古井無波。
當伊人說完,鐘桓已站起身,端起一碗酒,“驛將軍,我是粗人,生平最敬佩有勇有謀的忠烈之士,先前多有冒犯,此酒向你賠罪,我先干為敬。”
沒等云蜇說話,鐘桓揚起手,咕咚咕咚,喉嚨顫動,滿滿的一碗酒,已倒進嘴中。
云蜇也站起來,“我也要向鐘將軍賠罪,因為我曾誤會你是一個小肚雞腸的庸者,現在看來,鐘將軍秉性直爽,是一個值得深交的朋友。”
鐘桓微微一愣,旋即又大笑起來,“對,朋友,朋友。”
“驛將軍有膽有識,我也是看走了眼,只因我平時見過擅長阿諛奉承的讒佞之徒實在太多,所以才對將軍有所誤會。”吉桑看著云蜇,慢慢說道,“聽王妹所言,驛將軍智計無雙,實則我大吳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才。”
“公子夸贊,在下受之不起,”云蜇并不擅酒場,宴席的俗套并不適合他,對于吉桑公子的稱譽,竟然顯得有些嘴拙,“先前聽士卒講,軍中有鬼魂作祟,不知是何事?”
“兩月前,軍中曾經有一位叫穆青的女子,上吊自盡在大營的后山。”很久沒有說話的秦悅,抬起頭,“軍卒馳騁沙場,死人乃常事,我本并不在意,但奇怪的是,值夜的士卒,說每到月圓之時,便看到后山有虛無的鬼影,一襲白衣,披頭散發(fā),與穆青自盡時的穿戴一模一樣,口中喪歌吟唱,讓人不寒而栗。”
“鬼影不止一個,有時候三五成群,在山中飄移。我們曾聚集眾人在山中搜捕,卻一無所獲。”吉桑接著說道,“鬼魂在軍中作祟,我軍心大受影響,如今,已經沒人敢在晚夜于后山處值守。”
“她為何會上吊自盡?”伊人問道。
“唉,說起來,這穆青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吉桑站起身,眼中涌起一抹憐憫,“她的夫君叫于猛,為軍中偏將,此人彪悍勇猛,行軍打仗悍不畏死,曾屢建奇功。”
云蜇看著吉桑,“是否是于猛將軍戰(zhàn)死沙場,所以穆青便為夫殉情?”
吉桑搖搖頭,“穆青曾誕下兩個孩兒,皆為女嬰。就因此事,為她招來禍害。”
“禍害?”伊人不解的看著吉桑。
“這兩個女嬰,為雙生兒!”
云蜇皺起眉頭,陡然間明白。
雙生兒即為現代的雙胞胎,在古時,被人們稱為不祥之物,由于古代的醫(yī)療水平太低,懷了雙胞胎也未必能順利生產,許多婦女在將為人母的那一刻,便難產死去,且死狀慘烈。由此,雙胞胎便被人們視作拿人性命的妖物。
“后來呢?”伊人繼續(xù)問道。
“軍中士卒征戰(zhàn)沙場,常與死為伴,對于此種禁諱,往往大為忌憚。”吉桑彎下腰,拿起桌上的碗,“秦將軍原本打算將于猛夫婦以百姓身份送出軍營,不再錄用為行伍,但此事卻被人稟報給梅里王宮。”
伊人心中涌起微微的不安,按照吉桑的話,接下來的事情必然是一個不幸的結果,她在內心的深處,不愿意聽見是父王闔閭處置了這件事情。
“父王下令,處置妖物,將穆青的兩個女兒一并投于火中。”吉桑慢慢說著,臉上已浮起痛苦之色,“穆青不堪喪女之痛,而上吊自盡。”
“那于猛呢?”半響的沉默之后,云蜇又問道。
“于猛喪女喪妻,終日以酒為伴,瘋瘋癲癲,再不復當年勇將的雄風,秦將軍不忍將他趕出軍營,所以在大營的一角,給他單獨安置了營房,以酒肉供之,畢竟,他也曾是我吳國的英雄。”
云蜇點點頭,“原來如此。”
“鬼魂之事,擾得我軍心不穩(wěn),驛將軍有勇有謀,可否為我分憂?”秦悅站起身,看著云蜇。
此前無意聽守門士卒講到鬼魂,便上前詢問,純屬興趣所致,但真正要講到分憂,云蜇心中卻升起絲絲懼意。說到底,遠古的春秋時代,人們對未知事物,都有一種先天的畏懼,云蜇也如此。
“這……”
“驛將軍,你只身入楚,為蔡國化解一場干戈,我相信,在盱眙,你也定能除鬼降妖,重振我軍心。”很久不說話的鐘桓突然站起來,“只要驛將軍有所需,我鐘桓定當全力支持。”
云蜇轉過頭,看著一臉忠勇無畏的鐘桓,臉上升起一抹難看的笑容,“既然如此,我盡力而為吧,不過,我想先去看看于猛此人。”
大營之東,有一小帳,秦悅一行四人,來到門外。
云蜇推開門。瞬間一股惡臭撲臉而來,伊人已經捂住鼻子,轉身欲要嘔吐。
帳內,一個邋遢的中年人臥在案上,酒壺,土碗散落于地,而酒菜則到處都是,齊肩的頭發(fā),油膩而凌亂,有幾縷已經與下頜的胡須粘在一起,全身甲胄,早已沾滿泥濘,污穢不堪。
鐘桓走上去,輕輕拍打中年人的身體,“于猛,公子和將軍,來看你了。”
于猛仍舊臥在案上,睜開一雙渾濁的眼睛,半響又閉起來,翻個身,陡然間,滾到地上,案有三尺,于猛摔下來,竟然似乎感覺不到絲毫疼痛,眼睛仍舊沒有再睜開。
“將他扶到床上吧。”吉桑緩緩說道,“自從妻女去世,他便自暴自棄,一蹶不振,我們曾勸解過多次,始終不能打開他的心結。不過如此也好,整日沉醉在酒中,卻能讓他忘記傷痛。”
云蜇看著于猛,唏噓不已,那種失去親人的痛苦,自己經歷過,而且是兩次,生不如死的感覺,刻骨銘心。
半響過后,云蜇走出來,“于猛將軍一直在帳中么?”
吉桑點點頭,“自從妻女死后,他便足不出戶,無論天晴下雨,霜降雪落,整日以酒為伴,不與任何人說話。只是有時候瘋瘋癲癲一人跑到妻子自盡的地方痛哭。”
“唉。”云蜇嘆一口氣,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