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獵場紅痕
皇家西苑獵場。
春日晴光正好,卻驅(qū)不散權(quán)力場中無形的寒冽。
旌旗獵獵,駿馬嘶鳴,空氣里混雜著青草的清新、皮革的微腥,以及一種屬于宗室勛貴子弟間心照不宣的競爭氣息。
一年一度的皇家春狩騎射大賽,正是這些天之驕子們展露鋒芒、博取圣眷與家族榮耀的角斗場。
靖南王府的車駕停在看臺最顯赫的位置之一。
靖南王穆霆端坐其上,年近五旬,面容剛毅冷峻,眼神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場下。
他作為當今圣上的堂弟,手握京畿衛(wèi)戍部分兵權(quán),穆霆在朝堂上分量極重,性情也以冷硬嚴苛著稱。
他身邊坐著王妃沈氏,身著華貴翟衣,妝容精致,儀態(tài)端莊,嘴角噙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勝利者的雍容笑意。
她的目光,更多是落在自己引以為傲的嫡長子穆云朗身上。
穆云朗騎在一匹通體雪白、神駿非凡的西域?qū)汃R之上,一身金線繡蟒的騎射勁裝,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他正被一群同樣出身顯赫的勛貴子弟簇擁著,談笑風(fēng)生,指點江山,眉宇間是毫不掩飾的驕矜與意氣風(fēng)發(fā)。
他是王府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是王妃沈氏精心培育的明珠,是眾人目光追逐的中心。
而在場邊一個略顯僻靜的角落,一個身著玄色勁裝的少年沉默地整理著自己的弓箭。
他身姿挺拔如崖邊孤松,氣質(zhì)卻沉靜得近乎孤峭,與周圍的喧囂格格不入。
他便是靖南王府的二公子——穆云崢。
關(guān)于他的身世,在勛貴圈子里并非秘密,卻是一個無人敢在靖南王面前明言的禁忌。
傳聞他是王爺穆霆年輕時在外征戰(zhàn),一次意外后帶回府的一個身份卑微的洗馬婢所生。
他在王府中的地位極其尷尬。
頂著公子的名頭,卻如同一個透明的影子,既不被嫡母所喜,亦難得到父親真正的關(guān)注。
王府的下人慣會看眼色,對他雖不敢明目張膽的怠慢,卻也絕無半分對嫡子穆云朗的敬畏。
他是王府里一個被刻意邊緣化的存在。
*
騎射比賽已至最考驗技藝的環(huán)節(jié)——百步穿楊。
箭靶立于百步之外,紅心小如銅錢,非力、技、心三者合一者不能中。
輪到穆云崢上場。
他牽過自己的坐騎,一匹毛色油亮、四肢健碩的黑馬,動作干凈利落。
翻身上馬,控韁,馬兒沉穩(wěn)地小跑至起射點。
當他目光投向靶心的那一刻,周遭所有的喧嘩、諂媚、竊竊私語仿佛瞬間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開來。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那一點遙不可及的紅,沉靜得如同千年寒潭,不起一絲波瀾。
他反手從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
弓是特制的硬弓,非臂力驚人之輩難以駕馭。
只見他左臂如鐵鑄般穩(wěn)穩(wěn)托住沉重的弓身,右手三指扣住堅韌的弓弦,肩背、手臂的肌肉線條在玄色勁裝下瞬間繃緊賁張,充滿了一種內(nèi)斂而極具爆發(fā)力的美感。
開弓!引弦!
弓弦被拉至滿月,蓄勢待發(fā)!
他的手腕極帶著一種精準的控制力,向內(nèi)側(cè)微微旋壓,繃緊!
玄色的皮質(zhì)護腕袖口,因著這個細微卻關(guān)鍵的發(fā)力動作,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一道刺目的、妖異的紅痕,赫然顯露在他左手腕內(nèi)側(cè)!
那絕非傷痕或飾物。
它深嵌于肌膚紋理之下,顏色其鮮艷的朱砂紅,像一道凝固的血色疤痕,又像一條紅繩索。
在春日明亮的陽光下,這道紅痕散發(fā)著一種格格不入的邪異氣息,瞬間攫住了場邊不少人的目光。
“嘶……快看那野種的手腕!”
看臺上,一個勛貴子弟用折扇半掩著嘴,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周圍一圈人聽見。
“嘖,真是晦氣!天生的邪門東西!”
另一人立刻嫌惡地皺眉。
“都說賤婢生的,血脈里帶著不干凈的東西,果然……”
靖南王穆霆的目光也掃過那道紅痕,濃眉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復(fù)雜難辨的情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隨即又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
王妃沈氏則端起茶盞,優(yōu)雅地抿了一口,仿佛什么都沒看見,嘴角那抹雍容的笑意卻似乎更深了些。
場中,穆云崢仿佛屏蔽了所有窺探與議論。
他眼神銳利如鎖定獵物的鷹隼,呼吸沉緩,全身的精氣神都凝聚在指尖與那一點紅心之間。弓弦被拉至極致,蓄滿了雷霆萬鈞之力!
“駕——!!”
就在他即將松弦的瞬間,一聲刻意拔高、帶著戲謔的呼喝猛然自身側(cè)炸響!
只見穆云朗“恰好”策動他那匹神駿的白馬,斜刺里朝著穆云崢的方向疾沖而來!
馬蹄重重踏在干燥的地面上,瞬間揚起一片嗆人的黃塵!
同時帶起一股強勁的疾風(fēng),裹挾著沙土,劈頭蓋臉地撲向穆云崢!
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干擾!意圖打亂他的呼吸,迷亂他的視線,讓他失手出丑!
場邊響起幾聲壓抑的驚呼和更多看好戲的竊笑。
連看臺上一些勛貴也露出了意味深長的表情。
然而,穆云崢持弓的左臂如同焊死在半空,紋絲不動!
扣弦的右手穩(wěn)如磐石!甚至連眼睫毛都未曾因風(fēng)沙而眨動一下!
那撲面而來的塵埃與勁風(fēng),在他周身那股沉凝如山、專注如淵的氣勢面前,仿佛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自動分流散開。
他的眼中,只有那一點紅心,心、眼、手、箭,渾然一體。
“嗖——!!”
弓弦發(fā)出震人心魄的爆鳴!白羽箭離弦而出!快若奔雷!疾如閃電!破開空氣!
“奪——!!!”
一聲沉悶而清晰的巨響!
箭矢不偏不倚,深深釘入了百步之外箭靶的正中心紅點!
巨大的沖擊力讓堅硬的靶心木都微微開裂!尾羽猶自劇烈地嗡鳴震顫!
全場陷入一片短暫的死寂。
百步穿楊,正中紅心!
穆云崢緩緩收力,放下強弓,臉上并無半分得色,只有一種完成既定目標的沉靜。
他利落地拉下袖口,嚴嚴實實地遮住了那道刺目的紅痕。
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只是拂去一點微塵。
隨即翻身下馬,將弓箭交給身后同樣沉默的侍從,轉(zhuǎn)身準備退場。
然而,這石破天驚的一箭,非但未能贏得尊重,反而瞬間引爆了更大的、更加惡毒的浪潮。
“哼,中了又如何?”
剛才出言譏諷的勛貴子弟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酸溜溜的刻薄。
“不過是走了狗屎運的野路子!真當自己是神射手了?”
“就是!再準的箭,能射掉他那身洗馬婢帶來的泥腥味兒嗎?”
另一人立刻尖酸地接口,引來周圍一片刺耳的哄笑。
“哎,你們可積點口德,”
穆云朗身邊一個跟班模樣的青年故意拖長了腔調(diào),聲音洪亮得足以讓半個看臺都聽得清清楚楚。
“人家云崢公子好歹是王爺?shù)摹}’嘛!贏了這比賽,王爺說不定……會多‘垂憐’他一眼?”
“多看一眼?只怕王爺看了,想起那洗馬婢,反倒污了眼睛吧!”
先前那人立刻接上,發(fā)出更加肆無忌憚的狂笑。
“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射得再準,也終究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王府的恥辱……”
惡毒的議論如同冰冷的毒蛇,嘶嘶作響,密密麻麻地纏繞向場中那個沉默離去的玄色背影。
穆云朗端坐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穆云崢挺直的背影,嘴角那抹玩味的冷笑終于不再掩飾。
穆云崢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
他背對著那些洶涌而來的惡意,身形依舊挺拔如標槍,仿佛那些淬毒的言語不過是吹過耳畔的微風(fēng)。
玄色的背影在喧囂的獵場中,顯得格外孤絕。
然而,只有離他最近的那個沉默侍從,在遞上水囊的瞬間,瞥見了他垂在身側(cè)、掩在寬大袖袍下的手——
那只手,正死死地緊握成拳,用力之大,使得指關(guān)節(jié)都繃得失去了血色,透出一種近乎痙攣的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