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銘咽下了最后一口槐葉淘,這才擱下了竹著,神色從容,語氣平靜道:“昨年收成不好,那些老百姓好不容易才交了萬斗糧食,這才沒多久又要人湊萬斗出來,還讓不讓人活了?上頭做官的,不知民間疾苦,還自以為閉門造車,出門合轍了。”
“爹,這地方官未征收足當(dāng)年賦稅,與逃避賦稅如出一轍,可是要被革除官職,流放邊疆的。”陸玄羽眉頭微皺,神色霍然一變,有些憂心道。
“小羽吶,我問你。”陸銘正襟危坐,神色認(rèn)真地瞧著陸玄羽,若有所思道,“如若你爹被革除官職,流放邊疆,你成了罪臣之子,這輩子也無法入仕途了,你可會埋怨你爹我?”
眾人聞言,俱是面面相覷。陸玄羽則不以為然笑了笑,取過一盞茶,遞給了陸銘,道:“爹,你說什么呢?我身為人子,豈能教你受那流放之刑?再者,如若你這樣剛正不阿、愛民如子的大清官都慘遭流放了,可見當(dāng)今皇帝是真昏庸了,我還入什么仕途?”
“臭小子,不要命了!”陸銘接過茶盞就往陸玄羽身上潑去,大罵道,“這渾話也能隨口說的?若教有心人聽了去,只怕咱們陸家上下的腦袋都不夠掉。”
幸而茶湯微涼,陸玄羽不歪不倚嘗了口茶味清香,舔了舔唇角,有些委屈道:“爹,我們會幫你想法子的,不就是萬斗糧食,我們明日發(fā)動城中百姓,有糧的湊糧,有錢的湊錢,相信很快就能湊足……”
曲小六靜靜坐在案旁,靜靜瞧著這父子倆,心中莫名溫暖,不覺也憶起了故去的父親。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仍歷歷在目,只惜終只能停留在回憶中了。心中莫名一陣清愁,繼而想到齊光,想到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手中茶盞不由握緊,隱隱生出一股子恨意。
“不過區(qū)區(qū)萬斗糧食,何勞戶部侍郎親自監(jiān)查至此?”曲小六未曾抬眼,只捧著茶盞,輕聲問了句話。
這句話,將一眾人皆問住了。陸銘神色驀地一怔,憶起了日里楚璋那副神色,抬手摸了摸嘴上的兩撮八字胡,目色復(fù)雜起來:“如若我未湊足這萬斗糧食,只怕那戶部侍郎楚璋要扣我一個私吞賦稅之罪。”
“姑父,你可是得罪了什么人?”曲小六緩緩抬起頭,右眼角顫巍巍欲滴的血淚,似要落下一般,在燈火幢幢里,妖冶無雙。
“這……”陸銘一時語噎,神色滑過一絲驚惶,遂抬眼看了看天色,又恢復(fù)如常,指著陸玄羽道:“我一個小小父母官,哪里能得罪什么人?你那個法子不成,我是此方父母官,為民請命,哪里能為了一頂烏紗帽,而去要百姓的糧食?時候不早了,大伙兒早些散了。”
輕聲說著話,陸銘拂袖于身后,就往書房那頭去了。這陸銘惜名聲,一眾人也不敢貿(mào)然尋黎民百姓籌糧了。
夜色寂靜,涼風(fēng)習(xí)習(xí),燈火闌珊。這一夜,陸家上下皆難以入睡。
第二日,一大早,陸玄羽來到曲小六西窗前,便歡喜笑道:“六姐姐,我有法子了。”
“什么?”曲小六一夜未睡好,好不容易睡著了,天又亮了。揉了揉眼,半夢半醒地瞧著陸玄羽。
“我說,我有法子湊足萬斗糧食了。”陸玄羽笑了笑,露出尖尖小虎牙,眸眼如星子,“走。”
“去哪兒?”曲小六不明所以的看向陸玄羽。
“去借銀子。”陸玄羽滿眼是笑,似乎那銀子已成了囊中物一般。
“找誰借?”曲小六好似還在夢里,竟一句也未聽懂。
“應(yīng)無恙。”陸玄羽笑著,曲小六這才如夢初醒。
二人連忙趕去了輕水巷,離合棺材鋪。巷口的春榆樹已綠滿枝頭,不見片白,清風(fēng)徐徐,枝葉婆娑。
這日,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大白貓?zhí)稍陂T口曬日頭。睜眼見曲小六來了,打了個滾,翻身歪倒在曲小六腳邊。曲小六不禁彎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大白貓的小腦袋。
“應(yīng)掌柜!”陸玄羽還未踏入門檻,已朗聲喊了起來。
曲小六抱著大白貓入門時,應(yīng)無恙正坐在一副壽材旁,手中端著一只白玉酒杯,杯中盛了酒,色澤微綠,酒香淡淡的,香甜得有些膩人。
“曲姑娘也來了。”應(yīng)無恙一雙桃花眼盯著曲小六,似醉非醉。
“應(yīng)掌柜,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陸玄羽取過案頭白玉酒壺,兀自斟了滿杯,酒色渾濁微綠,細(xì)嗅一番,笑道,“清尊浮綠醑,莫非這就是爭春樓新出的米酒翠濤?”
“好小子,眼光獨到。”應(yīng)無恙贊許一笑,輕抿了一口酒,將余下半杯酒遞給了曲小六,唇角噙著笑,“曲姑娘,不妨一嘗?”
曲小六抱著大白貓,沒有接過酒杯,淡淡道:“我們今日前來,可不是為了吃你一杯酒。”
“對對對,”陸玄羽干盡一杯酒,這才從酒中清醒過來,分外焦急道,“我們今日前來,可不是為了吃你一杯酒的。我們是來向你借點銀子……”
“我一個開棺材鋪,一年也賣不出半副壽材,哪里有銀子借你?”應(yīng)無恙十分直截了當(dāng)?shù)匾豢诨亟^。
“應(yīng)掌柜,上回聽聞,你那筆債不須去討了,有人將銀子送上門來……”陸玄羽厚著臉皮瞧著應(yīng)無恙,滿眼是笑,眸眼如星子,“我們借不了多少……”
“聽聞,你家老爺子要湊萬斗糧,方能逃過一劫。如今糧價,斗米千錢,萬斗糧即萬兩銀,豈是少了?”應(yīng)無恙握著白玉酒杯,輕輕笑了,“你當(dāng)真以為,我這么個破棺材鋪,能輕而易舉掙得三萬兩白花花的銀子?”
“誒,不是你說的?賣了齊光一副壽材,欠了你三萬兩白銀?”陸玄羽見應(yīng)無恙矢口否認(rèn),不免急了,他思量了一夜,方才想到找應(yīng)無恙借錢應(yīng)急這么個法子。
“可那奸相還未將欠的債還我。”應(yīng)無恙飲下一杯酒,不以為然道。
“他何時還你?”陸玄羽是真急了,連忙追問道。
“快了,也就這兩天了。”應(yīng)無恙不疾不徐的說著,看了曲小六一眼,笑道,“曲姑娘,勞煩你去爭春樓,替我取些小豬肝,小黑最愛吃了。”
“我替你去!”陸玄羽見曲小六愣了愣,以為應(yīng)無恙是想使喚曲小六,分外殷勤道。
“你若去了,這銀子可就要不回來了。”應(yīng)無恙瞪了陸玄羽一眼,似笑非笑道,“你還有更要緊的事得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