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齊楚涵兩界為人以來，第一次親身接觸到一個龐然國家的方方面面，也是第一次見識到為了帝皇意志而調動的超級資源，更是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實權統治者的智謀手段。

　　哪怕是在一個知識大爆炸的時代成長起來的齊楚涵，面對書殿內所有的數字、名稱、計謀、得失、交易……短時間內都感覺到腦殼疼。

　　這在歷史書上可能就是一個章節，一段話，甚至用一個“某某統戰”之類的詞匯就交代了?？稍趯嶋H發生過程中，所涉及到的是一個最強國度的所有方面。

　　工部、吏部、戶部、軍部……小麥、鐵礦、水渠、柁桑……

　　整個計劃的敲定是由木魚老人和兩位皇子商討決定，皇上偶爾說下自己的意見，齊楚涵則只是負責記錄。

　　直到半下午時，皇上咳嗽得越發厲害，一咳就長時間停不下來。

　　自三國裂土以來，這份統一大策便在君臣父子心中打磨了將近二十年，修修改改，再次確認。

　　從開始到現在，無茶無食，竟沒有人覺得餓，也沒有太監侍女敢來打擾。

　　場內聲音漸弱，齊楚涵意識到氣氛變化時，三皇子剛說了半句話。

　　皇上望著木魚老師，靜默不語，雙目已然泛淚。

　　大皇子修長的手指還捏著一頁書紙，似翻未翻。

　　木魚老人仍舊埋首沉思，大散關的孫滿杰要調出去，由哪支軍隊去補位，還在權衡中。

　　夏日的烈陽熱氣被云霧癡纏過后變得溫柔暖和，齊楚涵望著木魚老師的白發，感到無能為力的悲傷。

　　“我該走了?！被噬蠜]有用朕自稱。

　　木魚老人這才抬起頭，笑道：“好?！?p>　　兩位皇子協助皇上起身，然后父子三人一同長躬。

　　木魚老人起身回禮，聲聲滴血：“知遇之恩，埋土有愧！”

　　“功在千秋，業澤萬代，何愧之有？”皇上步態龍鐘，竭力維持的自信威儀搖搖欲墜。

　　幸而兩位皇子年富力強，足可護得皇上周全。

　　簡樸的小屋門頭懸了一串白紙花，隨風而動。

　　田公公的身后是一副木棺，沒有波浪云紋，沒有上色打蠟，匆忙間打出來的棺材，就像外人所認為的木魚老人，一無所有。

　　而皇上親臨，只不過是念在過往師生情分上，至于這副馬虎棺材，誰還沒有一點兒塵埃落定后順手而為的惻隱之心呢？

　　皇上瞧見了棺材，左手突然緊握住三皇子助力的小臂，他微微咬牙，半字未吐。

　　三皇子輕聲安慰道：“父皇放心，兒臣懂得?！?p>　　那么多人希望木魚老人死，應該也有很多人希望自己死?；噬?，敢怒不敢言。

　　都說皇上乃天之子，偏偏天之子也是肉體凡胎，會生老病死，也有委屈難躲。

　　崖上風大，三皇子道：“大典后再超度入棺?！?p>　　皇上和大皇子偕同離去，負責守護在此的人全部都是雍西邊軍中三皇子的親信。還需要兩三天的時間去完善大策細節，在此期間，絕不能讓有心人察覺出木魚老人竟然還能影響皇家意志并“蠱惑皇上”，否則，會激起某些人的憤怒。

　　“齊楚涵拜木魚老人學詩賦，木魚老人又無兒無女，便由得這小姑娘代為行孝吧?！比首邮敲钜彩墙忉專骸叭ツ锰装追??！?p>　　三皇子拿著白服重返書殿時，只說了句“暫時辛苦你了”，他不敢久待，現在外面魚龍太多。三皇子必須鎮得住場子。

　　“為禍人間，死不足惜！皇上未免太仁慈了，還賞了他棺材，若我說，干脆扔出來，喂了黑鷹也算物盡其用?！庇腥舜舐暼碌馈?p>　　三皇子循聲望去，是奉天閣的侍郎袁宏斌，在木魚老人做帝師時，袁家被打壓的極慘，如今風水輪流轉，袁家終于徹底吐了一口窩囊氣。

　　即便木魚老人自囚五十年，曾經把控奉天閣的袁家如今也只有袁宏斌能上得了臺面了。

　　所有人都知道皇上在成年后的那幾年，所有的國令政策都只為了加強自己的皇權，而這一系列的謀略都來自木魚老人，即便后來逼得木魚自囚云崖，皇上的權力也已經穩固，但皇上不滿足，于是才有了后來的三分天下。

　　拿同樣姓沐的封地親王開刀，并不代表著其他人就會隔岸觀火，尤其是當幾個大族被滅之后，很多人徹底回過味來了：皇上這是要集權。所以當今熙涼治內仇木魚者眾，恨皇帝者也不少。

　　“就是，死就死了，熙涼千年仁治，被區區一書生誤國，為禍蒼生，死不足惜！”附和的是盧字軍副將盧新平。

　　永定王府之所以支持大皇子，也是覺得三皇子太像皇上年輕時候了：銳意進取，不顧老臣舊將。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反過來就是新的要來，就會不可避免地剔除舊的，可很多人的利益便會因此遭到重創。所以三皇子的革新只能先拿邊疆地雍州做實驗。

　　“書生屠夫，有辱圣名！”

　　“皇上還是太仁慈了?！?p>　　……

　　三皇子已經聽到好幾人說自己的父皇太仁慈了，這已經算是指責了：是說皇上仍然念著舊情，忘了世族犧牲，也是在提醒同黨小心行事，不要再被皇家打個措手不及。

　　三皇子道：“大典為重，大典過后，如何行事，再商議不遲?！?p>　　眾人聽得事情還有變化余地，也不好再冷言酸語地指桑罵桑也罵槐，漸漸散去。

　　文至奉天閣，武達凌霄閣，三皇子望著一些人的背影，笑得溫暖純良：“奉天凌霄之上是皇家，怎么能由得人指摘侮辱？”

　　三皇子微微搖頭，重新讓正事回到腦海，與其浪費時間去無能嘀咕，不如認真做事，全心算計。

　　云崖防護力量極大，三皇子用的理由是書殿古籍篩選搬運，尤其是孤本殘籍需要日曬驅蟲，待大典過后，由大儒閣老親自來鑒定，好為國保存下來，以傳后世，福澤萬民教化。

　　大范圍的軍士封鎖，為的自然是兩位皇子能隱秘出入。

　　天祭山行宮，文武百官及其正妻們已經被安排完畢，只等后日大典。

　　傍晚時，四皇子被皇上一陣痛罵，就連皇后娘娘都被攔著不許面圣求情。

　　接著是皇上不顧忌諱，在大典前夕下令斬了三百多個女人。據說四皇子被嚇得尿了褲子。

　　“以后再管不住褲腰帶，就剁了吧?！被噬蠈λ幕首拥膮挓┰缫巡皇敲孛?。四皇子的貪財好色也是人盡皆知。

　　大皇子府以及他停在岸邊的那艘船上，琴箏皆啞，安靜了很多。就像云一樣，生死都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