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郁白用眼角余光環顧四周,二百余名考生整整齊齊垂手立在太極殿前的廣場上,個個表情凝重肅穆。
能進入殿試,基本都會成為進士,只不過有名次高低罷了。大家飽讀詩書,多年寒窗是少不了的,所以其中大多數考生都在二三十歲開外,甚至四五十歲的也有不少,溫郁白默默觀察,像自己這般大年紀的……似乎沒幾個。
說是若無其事那是不可能的,隨著一批批考生被引入殿中,他只覺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像要跳出胸腔一般。
忽然左前方的一個黑衣考生微微側頭,對著他溫和一笑,像是在打招呼。
這人……實在是丑得不敢恭維,不過他既然跟自己打招呼,難道自己曾與他打過交道?
溫郁白馬上否定了這個可能,這人長得如此“與眾不同”,若打過交道,自己不可能全無印象。
雖腦中急轉,溫郁白面上卻不顯,只對那人遙遙頷首致意。
那名考生點了點頭,與同一隊的其他人排在一起魚貫入殿。
溫郁白這隊等了一會也被接引入殿,他跟隨眾人步伐被分配到了丹陛下的第三排,他眼觀鼻鼻觀心,并不敢隨意四顧,只直覺殿內并非傳言般的那般金碧輝煌,卻有一種空曠肅穆之感。
過了片刻,他隱隱覺得幾道目光打在自己身上,遂平復氣息,挺直了脊梁。
黑檀矮桌上早擺了上好的筆墨紙硯,雪浪紙右上方已經寫好了試題:“君天下者,興化致理,政因多端,然務本重農,治兵修備,乃其大者,朕自蒞祚以來,夙夜兢兢,圖光先列,于茲有年,然而治效未臻其極,豈于是道有未行,是法有未守乎?”
試題是偏重闡述修兵治農之道的,以前也曾做過,溫郁白松了一口氣,不由得在心里打起草稿來。
忽聽一聲尖利聲音響起,“陛下到——”
所有人都躬身行禮,“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音洪亮,震得整個太極殿嗡嗡作響。
然后萬眾矚目、高高在上的昌和帝一揮手坐下,似乎又低聲說了句什么,只聽尖利嗓子拉長了聲音,“免—”
眾人忙直起身子,接下響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本次主考沈明珍,他高高立在玉階之上,大略介紹下考試的安排,聲音洪亮,回聲層層疊疊傳至殿外。
又一陣清脆的搖鈴聲后,殿試便正式開始。
溫郁白打起萬分精神,想了半柱香的時間便奮筆疾書,刷刷寫了起來。
筆走龍蛇、酣暢淋漓,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溫郁白終于寫下了最后一個字。因怕草稿自己繚亂,他還專門用圣人喜歡的小楷又謄寫了一遍,他滿意地吁出一口氣,方一抬頭,忽見正前方一個熟悉的黑衣身影站了起來。
“哦?這么快就有人交卷?”
旁邊早有侍立的太監迎上去,收了考卷,呈給主考。
立在玉階之上的沈大學士也一時訝異,但見到卷子上的名字,立馬認了出來,“又是……”
丹陛下的史求向著他遙遙施禮,沈明珍頷首,暗暗贊道,“會試提前交卷還是第二,這次剛兩個時辰便交卷,還真是才思敏捷呢!”
他收下試卷,待要展開細看,忽發覺只一眨眼功夫,殿中又有一人站了起來。
沈明珍遙遙看去,只見一個清瘦如翠竹般的身影向自己躬身致意,“嗯?這不是上次另外一個提前交卷的舉子嗎……年未弱冠,考完就暈過去那位!他也提前交卷了!”
說不出心里什么滋味,沈明珍忙示意人收來試卷,展開一看,官閣體的簪花小楷秀麗清逸,真真是字如其人。
沈明珍忍不住又遠遠打量了一下溫郁白,只見他仍端端正正坐在座位上,微微低頭,眼光柔和,面龐溫潤如玉,不由得想起自家待嫁的小孫女。
他捋著胡子笑了笑,再怎么眼高于頂,這個孩子應該能入自家孫女的眼吧。
此時又有幾個考生交卷,沈明珍無暇多想,忙召來禮部侍郎等幾個副考官,開始共同閱卷。
等到所有人都交卷,差不多已經過了四個時辰,皇上早就到內殿休息去了。
沈明珍翻揀了下考卷,又跟左右商量了下,便將精選出的二十份試卷交給身旁的太監,吩咐眾人,“走吧,去覲見皇上?!?p> …………………………
看著眼前整整齊齊一疊試卷,昌和帝勉強抬了抬手,翻了起來,面上難掩疲憊之色。
“明珍,今年的考生如何?”
沈明珍躬身道,“回陛下,今年確有幾個考生驚才絕艷,臣已按順序排好試卷,請陛下圣覽。”
“嗯,確實選得不錯……哦?這個排在第二的裴元啟看著名字眼熟,這是誰家的孩子?”
“回陛下,是裴相嫡孫?!?p> “唔,這樣啊……那這排在第一的……”
話音未落,只聽外面太監通報,“太后娘娘駕到—”
殿門大開,從漫天逆光中緩緩走來一人。
昌和帝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放下試卷,慢騰騰地起身,向前方來人微微躬身,“不知母后這個時辰來太極殿,兒子有失遠迎。”
語句極其恭敬,口氣卻極淡。
沈明珍等人忙拜伏于地,“臣等給太后娘娘請安?!?p> 許太后從炫目的強光中走出,面帶微笑,“聽說皇帝今日要延攬天下才子入朝,這是我大平的福氣,哀家特來沾沾喜氣。”
她走近御案,開門見山,“皇帝可知今年裴相的孫子裴元啟也在考生之列嗎?不知他考得如何?”
昌和帝深深看了她一眼,“母后還在責怪朕之前因朝鮮用兵一事遷怒裴相嗎?”
許太后嘴角一勾,“你是皇帝,裴相便是當過你的啟蒙師傅,畢竟也是臣子,皇帝如何御下哀家不管,但是……裴相當年畢竟與我母子有恩,多年來兢兢業業輔佐,便沒功勞,也有苦勞?!?p> 昌和帝面上似有幾分動容,口氣卻不見軟和,依舊不冷不熱,“母后是來為裴相說情?”
許太后拿帕子抿了抿眼角,搖了搖頭,“如今他已告老,還說什么情?只是聽聞他又分了家,讓自己的幾個兒子全部致仕……整個裴家就剩了裴元啟這么一個可以栽培的孫輩,哀家想皇帝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賞這孩子一個恩典?!?p> 昌和帝揉了揉太陽穴,臉色越發灰暗,疲憊道,“按沈愛卿所排,裴元啟位列第二,已經是榜眼了,這個恩典母后覺得可以嗎?”
許太后看向沈明珍,“不知第一卻是誰?出自誰家?”
沈明珍躬身恭敬回道,“回太后,第一是越州史求……無官無爵,平民之家。”
“什么?名字叫死囚?”許太后一臉嫌棄,“皇帝,狀元是本朝的門面,如何能選這樣一個人當一甲頭名?晦氣,太晦氣?!?p> 昌和帝慢慢坐回龍椅之上,“那依母后之見,是要選裴元啟當狀元了?”
許太后微微一笑,“皇帝是個愛文采的,聽聞裴元啟風華出眾、強于詩文,從此翰林院里又多了一位才子,將來與皇帝詩文相合,豈不美哉?”
這幾句話不知點中了哪里,昌和帝倒是聽了進去,面色漸漸和緩,“那這史求豈不可惜了?”
許太后輕笑,“可惜什么?宰相必發于州縣,他并非出于世家,與朝中又無牽絆,當了榜眼正好放在地方好好磨練一番,將來或是宰輔之才也未可知,皇帝說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