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亦奇站在臥室窗前,眼神牢牢地跟隨著樓下的少女,漆黑的瞳孔隱隱約約摻了點冷意。
他微微抬眼看向掛在墻上的小熊時鐘,已經過了十一點半。
程澈在走進單元門口之前轉了個身,朝著小區大門口的方向揮了個手。她身上套了件大碼的黑色沖鋒衣,寬松的衣擺把人襯得更加瘦小,甚至帶著點弱不禁風的意思。
程亦奇用鼻孔想都知道這件衣服是誰的。
他自嘲地笑笑,這家伙一步三回頭,還挺留戀不舍的啊?
程澈回到家里的時候,臉還是熱乎乎的。也不知道是因為沖鋒衣保暖,還是一些別的原因。
程亦奇在黑暗中看著她像揉面團一樣搓了搓臉頰,冷不丁冒出一句:“還知道回來?”
這五個字迅猛地擊向正在門口脫鞋的女孩,在空蕩的屋子里轉了一圈,最后塵埃落定。
話音未落,門口窸窸窣窣的聲音便戛然而止,程澈原本就小鹿亂撞的心猛地一停,隨后更加激烈地跳了起來。
“程、亦奇?”程澈試探地問了一句,帶著點顫意。
剛剛那道聲音實在太過低沉,語氣涼到深淵里,讓她一時分不清客廳里的人是程亦奇還是程延東,或者是憤怒到極致的陳桑。
客廳沒開燈,只有陽臺邊透進來一點微弱的光,程亦奇看不清程澈的表情,但他從她的疑問里感知到了一絲害怕。
于是他的語氣好了些:“是我。”
程澈的心從嗓子眼落到了正常的位置。
她松了一口氣,環視一圈又問:“爸媽呢?”
須臾,程亦奇淡淡回她:“睡了。”
“那就好,那就好……”程澈拍拍胸口,動作也變得大膽了點。
程亦奇坐在沙發邊緣,瞥了一眼小心翼翼走過來的程澈。他突然有點后悔沒開盞小燈,擔心程澈毛毛躁躁地會撞上家具,畢竟她來到這個“新家”的時間并沒多久。
程澈在一片漆黑中準確地找到了程亦奇所在的地方。她挨著程亦奇坐下,身上帶著的寒意一點點傳到他的身上。
不用程亦奇拷問,程澈馬上就交代了自己晚上去了哪里。她還用了八百字小作文贊美那座摩天輪的瑰麗,嘰嘰喳喳的像某種鳥類。
程亦奇面無表情地看著并沒有打開的電視屏幕,終于等到小麻雀噤聲。
程澈訥訥地看著程亦奇,不知所措地問了一句:“你生氣了?”
在她眼里,程亦奇向來十分心大,對自己一直都是放養的狀態。可現在看來,他好像因為自己的晚歸而生氣了?
等等,程亦奇居然會生氣?!
程亦奇撇開頭,不動聲色地問:“你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程澈看了一眼程亦奇放在沙發上的手機,屏幕正好因為一條突發新聞亮起,巨大的四個數字整齊地排列著,像盡職的士兵在報數。
“快、十二點了。”
“你知道一個女孩,深夜在外面游蕩會遭遇什么事情嗎?”程亦奇的視線也掃過手機屏幕。
他留意到那條突發新聞的標題——接群眾舉報,滎城郊區發現一具未成年女尸。
程亦奇:“……”他差點沒吐出一口血來。
“我、我和祁琚在一起嘛。”程澈努了努嘴。
一聽到祁琚這兩個字,程亦奇的火氣更大了些。這臭小子到底有什么魅力,一副冷冰冰的撲克臉,倒是把程澈搞得五迷三道。
就連學校里的那些女孩也都對他趨之若鶩的。
真是有病。
程亦奇在心里狠狠地罵了一通祁琚。
“哥,你別生氣啦,我都這么大人了,知道要注意安全的,”程澈摟住了程亦奇的胳膊,腦袋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語氣漸漸從撒嬌轉變成為遺憾,“你不知道,那座摩天輪多好看,我之前在陽春縣,去過最好的游樂場都沒有摩天輪……”
程澈又絮絮叨叨說了好多,可程亦奇卻沒再聽下去。
他的注意力留在了陽春縣這三個字上。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并沒有資格對程澈那么兇。
他們虧欠了程澈許多。
虧欠一個令她信服的解釋。
虧欠她不知道真相的權利。
虧欠四年遙遠陌生的光陰。
他漸漸平靜下來,心里的內疚像初春的泉水一樣涌出。程亦奇掀起眼簾,看向程澈:“下次不許了。”語氣嚴厲卻溺愛。
程澈點頭,伸出三根手指,“惟哥命是從。”
“洗洗睡吧。”程亦奇決定放過程澈,他原本隨意搭在腿上的手支在沙發扶手上,用拇指和食指輕輕地揉了揉眉間。
程澈還想說些什么,可是在一片昏暗中,她瞧見程亦奇略顯疲憊和疏離的臉,終究還是沒問出口。
程亦奇察覺到程澈深究的目光,有些心虛把視線轉向了陽臺。
他總是怕這個小女孩看出點什么。
白色紗質的窗簾在角落安靜地佇立著,映著寒涼的月光,似乎在注視著這一對無話可說的兄妹。
程澈垂下眼,眼前這個人最近實在是太奇怪了,好像心里藏了一個大秘密。這個秘密壓得他喘不過氣,抑郁煩悶的氣氛連帶著感染了程澈,像一張無處可逃的巨網,像湖水緩緩結成冷漠的冰。
沙發上的兩個人陷入一陣沉默,隨后,程澈故作輕松地道了聲晚安,起身離開。
程亦奇看著程澈抱著浴巾轉角進了浴室,他倒了一杯水,迅速地飲下,壓住了自己的情緒。
他知道自己的煩躁什么。
程亦奇一直在擔心溫慕卿的出現,他今天晚上甚至一度懷疑程澈是不是又去見這個女人了。
直到七點左右,樂恒里發了一條短信過來,告訴他程澈被祁琚帶走了,讓他多管管自己的妹妹。
程亦奇來不及探究為什么樂恒里現在對程澈這么關心,也沒察覺到樂恒里話中的深意。
他感覺自己懸了一個晚上的心終于從高聳不可見的浮云間落在了安穩踏實的土地上。
他把手機扔回書桌上的時候,手還是微微顫著的。
在程家,他成為了獨受煎熬的那個人。
他沒法對程澈坦白,她偶然間認識的陌生人和她流著來自同一個父親的血,這個陌生人,還是個在生死邊緣掙扎的白血病人。
他更不想把溫慕卿出現的這件事告訴陳桑和程延東,陳桑對溫家人的怨恨,并沒有隨著時間淡逝,反而像年復一年的水滴,把堅硬無比的心砸穿成一個深不見底的洞。
程亦奇不知道陳桑又會對程澈做出些什么事情。
他害怕程澈離開,害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