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渺遠處傳來一陣巨大的鐘響，震得整個天宮都在顫抖，凌霄殿原本就凌亂的綠瓦刷刷掉了一片，從大殿后面，升起一團茫茫的白光，一座九品蓮臺隨即緩緩升起，上面坐著一個光頭和尚，噙著和藹的笑意，在現身的瞬間站起身，向安禾行禮，道：“既然是非混淆，諸位爭論不休，不如讓老衲來主持公道？”

　　玉皇道：“你有什么公道能主持？”

　　安禾見他眼熟，想了一回，問道：“女媧可曾向你討回公道？”

　　“……”和尚無話可說，等玉皇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他終于接口說道，“二位各有緣由，這般爭論下去，實在難分因果，難免各有傷損，老衲乃是西方教尊者，南無阿彌陀佛，又稱作如來佛祖，與兩位各無牽連，算作是因緣外的第三者，斗膽或可主持公道。”

　　“你要怎么主持這個公道？”猴子憋著怒火道。

　　如來問：“你這猴頭倒是急性，我問你，你因何打上天宮？”

　　猴子叫道：“為保我性命，不叫它壞在這潑皮手上！”他怒生生瞪著玉皇。

　　如來道：“那你有什么本事能同陛下叫板？”

　　悟空聽罷這話，昂起頭來，回道：“我的手段可多，有七十二通變化，能駕筋斗云，一縱十萬八千里，若不是這潑皮無賴，本該不老長生！”

　　如來點點頭，伸出一只手來：“這般，你既然有筋斗云的本事，我便同你打個賭賽，你若能一個筋斗翻出我這手掌，此事便一筆勾銷，陛下不再惱恨于你，你即可不老長生萬萬年；若你翻不出我這手掌，你便受些不傷性命的懲戒，自此之后，亦一筆勾銷，如何？陛下，您以為如何？”

　　玉皇冷笑道：“你有此意，我便賣你這個面子。只是此事過后，下一次蟠桃大會，你西方教需有人出席。”

　　“老衲有數。”如來點了點頭，又向悟空道：“孫悟空，你以為如何？”

　　安禾回頭看向猴子，那猴子大步上前來，站在她的身前：“阿姐，我愿意做這賭賽。”

　　安禾垂眼看著他，鼓起渾身的勁力才輕聲道：“我可護你無恙。”

　　“……”猴子的眼垂了下來，他低聲說，“阿姐，事該我起，也應我結，只要打了這賭賽，無論勝敗，此事都當了結。”

　　安禾道：“我不會因此為難。”

　　“……”猴子向安禾露出一個笑，像曾經說“要在想死的時候死，想活的時候活”一樣毫無畏懼，好像這是多么容易一件事，只是如今這笑里，已經浸上了一絲陰色，他只是說，“阿姐，我意已決。”

　　剎那之間，滿是光輝的天宮忽地陰沉下來，從天頂上，從遙遠的地底下，涌出無數灰黑的暗影，把那些白的云彩也染成漆黑，遠處的烏云中間劃開一道閃電，刷拉一聲，驚得那些天兵天將渾身震顫，那斗嘴的大漢叫道：“雷公電母！誰人私放雷霆！”

　　雷公電母拿著錘釘站在隊伍中間，仰頭看那閃電，閃電的余光將他們的臉照亮，一瞬間，又暗了下去。

　　安禾閉上眼睛，終于又睜開，她向孫悟空點了點頭。

　　如來張開了他的手掌，在叢叢的暗影當中，孫悟空收起金箍棒，將身子一抖一縱，便跳到如來手心當中，向在場所有的仙神道：“看我去也！”他架起一道云光，轟地縱遠開去，那云光劃開整片的黑暗，爆發出天地間最閃耀的光芒，安禾站在這光芒中間，睜大眼睛看那云光遠去，兩眼濕潤，竟不覺落下淚來，這是她從未落下的淚，此時淌出來就不能止住，一串串落在云端上，一串串落在云端上。

　　那孫悟空躍將出去，自覺已飛出去一百零八萬里路遙，正當是天涯海角，看見眼前五根肉紅的圓柱，不曉得其后是什么，便只當是承天的柱子，自己已然跳出如來手心許久了，勝券在握，便松了胸中氣，躺在地上打起滾來，暗想那如來怕是站在自己一邊，只是不曉得蟠桃大會是個什么路數，玉皇那老潑皮非要如來派人出席。顯了一身猴子形狀，他才站起身來，仔細去瞧那承天柱，意欲留些記號，免得那老潑皮翻臉不認賬，他心中曉得，玉皇慣會用這般手段。

　　那承天柱個個及天般高聳，除了一根被分作兩節之外，其他的又各自被分作三節，他輕身跳將上去，一個個地細看，看到第三根承天柱的中間一節，見那上面寫著一行字，叫做：“花果山禍地，水簾洞惡獄”。孫悟空騎在柱子上，他瞪大了眼睛，瞪大了眼睛，手掌開始不能扒住柱子，連帶他的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他忽然想起很多事，那些從他出八卦爐，就好像拋在腦后，好像沒有發生的事，想起玉皇大帝討伐花果山，想起花果山滿山滿地的血，想起蓬松沾血的猴毛，想起，想起水簾洞前的尸山，一張張青白的猴子臉，猴子們的眼睛呆滯地看著他，像那混世魔王，那個被一箭殺死的混世魔王，那一雙呆滯的眼睛……咦？混世魔王是誰殺死的呢？

　　他的耳邊轟然出現許多聲響，一層一層疊加上來，好像是許多猴子的呢喃，好像是玉皇大帝的奚落，好像是阿姐沉沉的慰藉，好像那如來：

　　“若那兵器與你命中注定，你縱是搶，是偷，是撿，也合該是你的，何必有所拘束？”

　　“……哇呀！”

　　“你先前往東海，奪了東海的定海神針，又毀壞龍宮，驚傷蝦兵蟹將，是也不是？”

　　“而后，你又到黃泉幽冥界，打碎幽冥界，棍傷十代冥王，牛頭馬面，是也不是？”

　　“若不是你擅離職守，擾亂蟠桃大會，朕又為什么出兵拿你？”

　　“………不是！……？”

　　“有一位神靈，她不愿意看到這樣的境況，于是便舍了多半自己，化作六道輪回。”

　　“我覺得這神靈痛得很！”

　　“…………阿姐…………”

　　“那我就要在想活的時候活，想死的時候死！我不要別人干涉我生死的自由，這樣就是我學藝的緣由！”

　　“…………嗚……嗚嗚嗚……”

　　“天產石猴孫悟空，該壽三百四十二歲，善終。”

　　“……………………………………”

　　“大王好睡，吃了多少酒才整睡了一夜？”

　　“………………………………………”

　　“你逞勇斗狠！”

　　“你造無邊殺孽！”

　　“合該水簾洞寂寂！”

　　“合該花果山空空！”

　　“兇頑行惡事！”

　　“神性本空空！”

　　一字一句地聽見：“孫！”“悟！”“空！”。

　　“哇呀！！！！！！”心氣猛然散開，孫悟空發出大叫，聲音慘絕，松開扒著承天柱的手，直直向下墜落而去，口中咯血不止，瞪著眼睛看那晦暗的天空，淚水散落在天上，向四方飛掠過去。

　　那眼前的五根圓柱忽然倒過方向，先前身下的地面翻轉過來，將他整個撲倒，他不斷地向下墜，不斷地向下墜，直至墜倒在地，仍忍受不住哀哀哭叫，頭上那手掌化作一座巨大的山壓倒在他身上，無心用金身護體，掉落的碎石便把他渾身上下砸出傷來，淌下一地鮮血，混著他口中咯出的鮮血，和仍不能停住的淚水。

　　“哇呀呀呀呀！！！！！”他大叫出聲。

　　如來收回手掌，雙手合十，向安禾行禮，道：“安禾先生，是老衲賭勝了。”

　　“是。”安禾淡淡地說道，她的肩膀耷拉下來，淚已經停住，“是你賭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