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自小侍奉佛前，用干凈熏香的絹布擦拭過無數次菩薩、羅漢的金身，他曾卷起絹布的邊角擦拭菩薩眼角和嘴邊的細縫，描摹他們的唇角眉梢，然而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見到某一位菩薩，觀音菩薩。

　　她比他所想象得更為圣潔美麗，叫座上的貞觀皇帝都不敢直視，玄奘向她行禮，她渾身的光彩便將他凈化通透，在光彩照耀在身上的時候，他深深覺得被救贖。

　　這不是真正的救贖。

　　“大西天天竺國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有大乘佛法，能解百冤之結，能消無妄之災。”菩薩說。

　　她踏空而去，玄奘從被救贖的假象當中清醒過來，細細回想一番，只覺得一片空無，這空無當真是大乘佛法的境界？這便是救苦救難的根本么？

　　……玄奘必須去取這大乘經卷，他要知道，從來侍奉的佛法如何拯救苦難，空無能否拯救苦難。“阿彌陀佛。”

　　和尚費力地給猴子洗澡，把他皮毛深處的泥灰搓洗下來，才發現這猴兒的毛原來是鮮艷的金黃色，他把猴子提上岸，猴子還是木木地站著，于是和尚嘆氣：“抖一抖。”

　　猴子抖開渾身的毛，噼里啪啦抖了三藏一身的水，三藏一把一把抹開臉上的水，甩掉手上的水珠笑出了聲，他坐在木生生的猴子身邊笑，過會兒摸摸猴子的頭，輕輕嘆了口氣：“徒兒啊。”

　　猴子一聲不吭。

　　“噠，噠，噠。”耳邊傳來有節奏的腳步聲，和尚抬頭去看，方才走失的馬兒自己找了回來，它穿過樹林出現的時候，背上的貓兒正在打哈欠。

　　三藏開始清點馬背上的行李，相當幸運的是，行李一樣沒丟，猴子的衣服已經爛得只剩下臟污的布條，輕輕一扯就會脆得斷掉，于是他找出一件自己曾穿過的衣服，叫猴子穿上，那猴子幼小瘦弱，他的衣服掛在猴子身上，大得離譜，于是三藏又找出一段繩索，生生把衣服裹在他身上。行李里還有一樣東西，從包裹里探出頭來，熠熠閃著光。

　　三藏并不只見過菩薩一次，當他離開長安城，踏入五指山地界的時候，便看到金光從西方升起，降下在他跟前。

　　“拜見觀音菩薩。”三藏行禮道。

　　“三藏。”菩薩俯視著他，“前方五指山下，困有你的第一個徒弟，可保你向西天取經。”

　　“只是他負罪深重，甚難馴服，我賜你一件法器，可叫他服你使喚。”

　　她抽出手上的楊枝，向三藏一指，一樣金色的箍子浮在三藏面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那金色并不輕浮，沉得好似有萬斤重，乍一出現，便叫三藏心頭一跳，魂魄都要被箍子壓將下去。

　　三藏忙后退一步，念聲佛號：“阿彌陀佛，菩薩，他若不同我西行，便是我與他沒有師徒緣分，何必用此物將他馴服？還請菩薩將箍子收回吧。”

　　菩薩道：“此物既是懲戒，也是度化。三藏，這法器用在他身上，對他也是好事，你見了他，便可知曉。”

　　“……阿彌陀佛……”三藏只念這一聲佛號。

　　“……三藏，你可將此物收下，至于用與不用，在你一人，不必如此武斷。”菩薩說。

　　“……是貧僧失禮，多謝菩薩。”再三思忖，三藏上前一步，接住金箍，那箍子碰到他的手指，猛地向下一沉，掛在他的指尖晃蕩。

　　“你到那五指山下，如見一只猴子，便是你那徒兒，你到他跟前念六字真言，便可將它放出。”

　　三藏將金箍收了起來：“多謝菩薩。”又問，“此猴是什么來歷？犯了何等深重的罪過被壓至山下受罰？”

　　菩薩沉吟道：“五百年前，他曾大鬧天宮，殺傷天兵天將，攪亂天庭盛會，又打碎幽冥地府，撕毀生死簿，還曾往東海龍宮奪去定海神針，故此被罰至五指山下。放下屠刀，回頭是岸，護你西行取經，是他能歸的唯一正路。”

　　三藏聽罷皺了眉頭：“此猴天生兇頑如此？”

　　“并非如此。三藏，”菩薩說，“你只消到五指山下，便知那猴兒是何等樣，其余的事，只待你到了靈山才有分曉。”

　　“謹遵法旨。”

　　那菩薩駕著祥云遠處去，三藏只得遵照菩薩的指使而去，到了所謂的五指山下，果真見到那臟猴子，它木瞪瞪地臥在那里，像一只精細的石像，于是三藏對他打招呼：

　　“你好。”

　　和尚將金箍拿了出來，他細細摩挲著它，將它轉著圈兒擦了個遍，瞧一瞧一邊的猴子，躊躇了好一會兒，終于抬起猴子的腦袋，將金箍戴了上去。

　　他親眼見著金箍在猴子頭上發芽，生出細密的根系，生生鉆進了猴子的頭皮，卻不見一絲血跡。

　　“呀啊啊！！”猴子痛得大叫起來，他在地上翻來覆去地打滾，嚇得三藏連忙上前安撫，他試圖抱住猴子的手臂，卻被他掙扎的巨力生生打開，摔在一邊。

　　“行者！行者！孫行者！”和尚大聲喊著，“悟空！孫悟空！！”

　　那猴子肉眼可見地一頓，但仍不減勢頭，滾得他方才換的衣服都裹上了泥漿。

　　那貓兒從馬上跳了下來，三兩步走到猴子跟前，沖著他喵喵叫，急得在邊上來回踱步轉著圈圈。。

　　那猴子一面打滾，一面糊里糊涂怪叫起來：“阿姐！阿姐啊！！我好痛！！！！好痛啊！！！！！”

　　又喊：

　　“師父！！！！師父，師父我好痛！！！！我要痛死了呀！！！”

　　聽他叫著師父，和尚便不能旁觀，他大著膽子向前一撲，把猴子摁在自己懷里，伸手想把那箍子扯下來，然而那些細密的根筋已經鉆進猴子的大腦，當他硬生生拉扯那金箍時，牽動著猴子的頭皮都在拉扯，于是他不敢再扯，只好抱著猴子拍他的后背，又徒勞地念各種各樣的佛經。

　　他嘟嘟囔囔反復念叨，念完《心經》，又念《金剛經》，念《往生咒》，又念《大悲咒》，他翻來覆去念著兒時到現在學過的經文，慢慢才發覺猴子的掙扎小了許多，等他停下念咒的時候，發覺猴子靠在他懷里睡了過去。

　　他終于松了口氣。

　　“喵——”和尚又聽見一聲叫喚，回頭一看，那貓兒站在旁邊，正靜靜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