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禾沒有應聲，她緩慢地提起手，悟空不知道她是要做什么，于是向前湊了湊，又要開口，便覺得頭頂一重，安禾的手擱在他頭頂上，指頭輕輕撓了撓。

　　“你是要息壤來的么？”安禾說。她的話聽來極慢，像是將睡將醒的憊懶，又或是遲暮的老人，因為口舌已不靈便，于是費力地說話。

　　“你這里可有息壤么？”悟空小心地問。

　　安禾看了他好一會兒，又問他：“你真要息壤么？”

　　悟空點點頭，他有些躊躇，猶豫再三，最后還是說：“阿姐，你幫我一幫。”

　　安禾的口里呼出一口氣，說：“好，我幫你一幫。”

　　悟空心中一喜，看見安禾站了起來，她邁出一步、兩步、她走到門前，跨出了門，并轉過身來，向他笑著招手：“你過來。”

　　悟空高興地到近前來，讓安禾將肩膀一握，一團白霧恰恰浮了上來，悟空眼前白茫茫一片，但他還能看見安禾，于是并不慌張，安禾拉著他向前一步，眼前驟然出現一棵斷裂的巨樹，悟空左右一望，自己已經站在五莊觀的后院里來了。

　　悟空叫道：“阿姐，你竟有這樣的本事！”

　　安禾沒有說話，另一邊傳來一聲叫嚷，那八戒近前道：“師兄，你去哪里找的這一位女菩薩？”

　　悟空順手揪了他的耳朵：“休得無禮，這是我阿姐！”

　　三藏向安禾行禮：“見過施主。”

　　安禾點了點頭：“玄奘法師。”她頓了一下，“你叫我安禾便可。”

　　那邊鎮元大仙聞得園中異動，也從正殿過來，將門一推，瞧見院子里頭的人，只覺得一股麻意從頭頂向下躥，向前恭敬問道：“見過娘娘。”

　　八戒記得吃不記得打：“老倌兒，你認得這位女菩薩？”

　　鎮元大仙不敢撒野，只說：“早年承蒙娘娘照護，不敢不認得，不知娘娘尊駕什么貴干？”

　　安禾道：“不必多禮，我來幫你活這棵靈根。”說著她笑了一下，補充道，“天地未開生成的靈根。”

　　鎮元大仙忙道：“不敢不敢，這靈物天下僅此一棵，確實珍貴，不想世人以訛傳訛，娘娘若要，貧道自當物歸原主。”

　　安禾笑說：“我現在要它做什么？不必慌張，我說替你活這靈根，便叫它活。”轉而向悟空道，“去把被你砸斷的靈根推回去。”

　　好個悟空，果真是天生的神力，見他向那殘樹底下，兩臂向上一托，那上頭半截樹便被托了起來，他“嘿”一聲叫，腳底一蹬，便聽轟隆一聲，樹冠穩穩擱在樹樁上，算是推回去了。

　　悟空笑道：“阿姐，我做的好吧。”

　　安禾點了點頭，問：“你知道我有息壤，知道息壤可續生氣，你可知道息壤是怎么來的？”

　　悟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今日告訴你。”安禾笑了笑，伸出左手，右手并了劍指，向左手手腕一劃，手腕上迅速浮出一條血線，連珠的血液從線上一顆一顆鉆出來，匯流在一起，泉水似的從泉眼涌了下來，“息壤，便是我的血肉。”

　　“啪嗒”一聲，血在地上濺開。

　　猴子抓心撓肺地難受，他看那血從阿姐的腕子上涌出來，落在地上，化進土里，便覺得嘴中發苦，他不曉得自己為什么難受，他覺得腦袋空空，什么也沒有想，只是里頭有許許多多的泡泡，它們從大腦底部浮起來，在頭頂破掉，啵啵啵啵一刻不停，他下意識地上前想握住安禾的手腕，安禾只是向他搖了搖頭，便把他定在了原地，他一眨不眨地看著那血涌出來，看得雙眼干澀，于是淚就涌了出來，像那連珠的血一樣，一顆一顆鉆出來，匯流在一起，從泉眼涌了下來。

　　“阿姐。”猴子喊她。

　　安禾問他：“還癡頑么？”

　　“再不了。”猴子哭著說，他不知道為什么流淚，但他的喉嚨也跟著哽咽起來了，“我再不了。”

　　安禾向他笑，說：“聽你師父的話。”她的腕子上終于流下最后一滴血，那血落進地里，便如同活物般鼓動起來，向那斷裂的靈根涌了過去，鼓動的活物順著樹干爬上去，經過處果真叫那斷口完好如初，便連樹皮上的裂紋都縫合住了，那活物不斷翻騰到樹的頂端，聽“嗡”一聲輕響，一段氣浪從從樹向四方幅散，二十來個人參果從土地里浮出頭，“噔噔噔”掛回樹上。

　　鎮元大仙拜道：“娘娘厚德，是貧道不通禮數，今日冒犯了。”

　　安禾道：“難為你還守著這棵樹，守這些年，它合該是你的了。”鎮元大仙喏喏行禮，安禾轉過身，喚玄奘道：“玄奘法師，我有一事相求。”

　　三藏唱了聲佛號，只說：“施主但說無妨。”

　　猴子見安禾不再流血，這才提步湊上前去，安禾便撈起袖子，擦了擦他濕漉漉的臉，看向三藏，一雙眼靜靜地：“玄奘法師，今后還請你護他一趟吧。”說罷，又向他拱手行禮，三藏猛噎了氣，腳下步履倒錯，糊里糊涂把這禮避開了，才覺得那口氣順了下來。

　　八戒在一旁笑道：“師兄這般性子，還要師父護著他么？”

　　猴子向他齜牙，踹得他嗷嗷直叫。

　　安禾看猴子同豬打鬧，便輕輕一笑，從懷里拿出個木盒子，遞給三藏道：“玄奘法師，還請你將它收好。”

　　三藏便問：“這是什么物事？”

　　安禾解釋：“這盒里是一株離魂草，若有事尋我，你便將它從中折斷，我自然知道。”

　　一邊的悟凈聽到此話，插言道：“可是那長在黃泉忘川邊上的離魂草？”

　　“正是。”

　　八戒問：“沙師弟，你怎么總知道這些古怪玩意兒？”

　　悟凈便苦笑：“二師兄，你又忘了，我從前是凌霄寶殿上的卷簾大將，乃是天帝近臣，自然見過些異珍奇寶，只是那些寶貝，還沒有這小小一個離魂草珍奇。”

　　“這怎么說？”八戒問。

　　“這離魂草，有個解離生魂的功效。”悟凈解釋道，“你曉得那凡人界里有神魂錯亂，瘋癲癡傻的，仙人界里有走火入魔，身死道消的，皆是因為三魂七魄里頭混了別個魂魄。”

　　八戒點頭道：“我曉得，我做天蓬元帥時候，也領著天兵剿過走火入魔的仙友，那魂靈的事情，分不能開剪不能斷，用仙力強為，倒能把混的魂魄抽出來，只是先前的魂魄也要碎得七零八落，因此走火入魔，便是不能康愈的絕癥。”

　　“正是如此。”悟凈道，“離魂草便能把混同的魂魄分開，它生在黃泉忘川邊上，受忘川里投胎魂魄的滋養沖刷，因此有了這般效用。雖然聽聞地府早便歸順天庭，只是不曾聽說地府底下的黃泉怎么去法，離魂草便早從世上絕跡，有數萬年不曾為人所見。”

　　三藏訝然道：“這般珍貴的寶物？”八戒禁不住心癢，從三藏手上將盒子接過，就要打開。

　　安禾將手指一點，八戒的爪子便像讓一只手掌緊緊扣住，抬手的動作好似迎著萬斤重，絲毫不能動。

　　“不可。”安禾說。她將手一招，那盒子便從八戒手上掙開，回到安禾手上，猴子拿手揪八戒的大耳朵，問他：“你怎就不能安分？”

　　“猴哥，猴哥，哥哥哥，我錯了，我錯了。”八戒哎喲哎喲直叫喚。

　　三藏只得又向安禾道歉：“劣徒無禮，貧僧代他賠罪。”

　　安禾將盒子又遞還給他：“無妨，只是離魂草生在忘川河畔，便要在沒有影子的地方才不至于蔫壞，我在這盒子里頭使了個術法，叫它四壁能發光，便造了個沒有影子的地方，若將它打開，離魂草一時不至于枯萎，也還要受些污損。”

　　三藏接過盒子：“貧僧謹記。”正要將盒子收好，便發覺安禾的一只手搭在盒子上頭，把盒子沉沉地壓在他手心里，免不得抬頭一望。

　　他瞧見一雙沉沉的眼睛。

　　三藏驟然被投進無邊的黑暗里，看不見東西，聽不到聲音，只有一種不斷下沉的感覺，他沉進無知無覺的黑暗，并認識到在這片無限廣闊的黑暗里，只有他一個人，而這認識，令人怪異地清楚。

　　他怔怔地睜著眼睛，連手指尖也不能動一下，胸中好像有翻涌的情緒，卻像蒙著霧一樣朦朧，無論怎樣用力也拿捏不住，他想要大口呼吸，只是連嘴也不能張開，用著細小狹窄的鼻腔，涓涓地呼吸一些聊勝于無的空氣，他的眼里漸漸積蓄了淚水，便連黑暗也模糊了一片，他想要握緊雙手，想要用力地將手握緊，他無比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樣東西，以此排解某種好似要把他整個吞吃的空洞。

　　他真的這樣做了。

　　“玄奘法師。我請求你。我請求你護著他。”安禾輕緩的聲音響在耳畔。

　　三藏忽然覺得指尖發痛，微微低頭一瞧，握著盒子的指尖已經被捏得發白，疼痛伴著酸麻，幾乎讓他拿不住這輕飄飄的盒子，他試著將手指放松，卻好像在某一個瞬間忘記了放松肢體的本能，于是他僵硬地握著盒子，一動不動。

　　安禾放在盒子上的手在此刻更像是托抬，使得盒子不至于從三藏手上摔落，她耐心地托了許久，等她把手放下，三藏也終于能將盒子收了起來。

　　他在這瞬間的對視當中察覺到沉重的孤獨和痛苦，并在這沉重中感到疲憊。

　　“阿彌陀佛。”三藏嘆道，“悟空已列門墻，貧僧自該愛護。”

　　安禾抬起眼睛，向三藏微微一笑：“多謝。”

　　后來三藏途經女兒國，在子母河畔遇見擺渡的婦人，那婦人見他腹痛不已，便問他道：“你可是喝了這子母河的水？”

　　他便忍著痛道：“正是，不知這水有什么玄機？”

　　婦人便禁不住笑道：“你有所不知，這子母河水，是當年女媧娘娘補天煉石的淬火泉，娘娘是人祖，這水沾了娘娘的神力，因此能使人得孕，此處人家沒有男兒，皆是女子，二十歲年上，到河邊喝一碗水，便能生孩兒。這里許多年不見男子，誰想得你們這幾個男子，也要生娃娃了。”

　　八戒捂著肚子嚷：“豈有此理，這河水這般靈性，便連男人也要生子了！”

　　婦人笑道：“休說是男人，便你是個雌的雄的彘兒，也是要生的。”

　　“我只聽祖輩說，五百年前有個穿黑衣的女子來到這兒，聽聞這子母河的河水能叫人生子，她即興飲了一碗，卻不曾得孕，后來別人告訴她，這是女媧娘娘的淬火泉，她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悲泣而去。除此之外，沒有見喝了水，還不生娃娃的。”

　　“原來如此。”三藏嘆道。

　　他從婦人言語中覺察到似曾相識的東西，那沉重的孤獨時隔十數年籠上心頭，還覺得淺淡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