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課的下課鈴還沒響,仲秋已經偷偷把課本塞進了書包。
她隔著過道朝蒲山使了個眼色,后者立刻會意地摸出手機開始編輯請假短信。
這是他們第三次翹掉下午最后一節課,就為了去校門口蹲守那個每周五都會來送奶茶的身影。
剪刀樓梯的鐵質扶手在暮色里泛著冷光,仲秋把校服外套的拉鏈拉到頂,還是沒能擋住從擴建區灌進來的穿堂風。
這座建于九十年代的主教學樓像個佝僂的老人,新建的副樓像是硬插進它腰間的金屬支架,連接處的樓梯設計得又陡又窄,稍不留神就會踩空。
“你說古以清今天會騎那輛藍色的公路車嗎?“
蒲山的聲音混在放課鈴里,手指無意識地撥弄著衛衣帽繩。
他們貓著腰從后門溜出來時,正撞見值周老師拎著保溫杯往辦公室走,蒲山一把拽住仲秋躲進消防栓的陰影里,她聞到他袖口沾染的油墨味——那是上午美術課留下的丙烯顏料。
校門口的伸縮門銹跡斑斑,保安亭的玻璃上貼著泛黃的出入登記表。
仲秋踮腳張望公路盡頭,收割過的稻田裸露出焦黃的稻茬,遠處農舍的炊煙正在暮色里暈染開來。
蒲山突然碰了碰她手肘,指間夾著片銀杏葉:“要不要比誰能扔到那棵老槐樹上?“
驚叫聲就是在這時炸開的。
最先騷動的是食堂方向,幾個狂奔的學生撞翻了收泔水的三輪車。
仲秋看見保安隊長抄起防暴叉沖過去,金屬叉頭在夕陽下劃出刺目的光弧。
緊接著她聽到了這輩子最毛骨悚然的吼聲——像是把十臺生銹的拖拉機同時發動,混著鐵鏈拖地的嘩啦聲響。
“熊!“蒲山的聲音變了調。他扯著仲秋往教學樓跑時,她回頭看見伸縮門像紙片般被掀翻。
那頭兩米多高的黑影人立而起,沾著草屑的熊掌拍在保安亭頂上,鋼化玻璃瞬間綻開蛛網般的裂痕。
尖叫聲在校園里此起彼伏。他們逆著人流往三樓生物實驗室跑,那是上周消防演練時確定的緊急避難所。
樓梯拐角突然沖下來幾個低年級生,仲秋的后背重重撞在欄桿上,蒲山的手掌及時墊在她腰后。這時二樓傳來玻璃爆裂的巨響,混著某種黏稠的液體潑濺聲。
“別往下看!“蒲山捂住仲秋的眼睛,但已經太遲了。她透過他顫抖的指縫,看見穿粉色衛衣的女生正趴在走廊地面,后頸的傷口汩汩冒著血泡。
更可怕的是那個本該昏迷的女生突然抽搐著撐起身子,被血糊住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們,嘴角咧到不可思議的弧度。
蒲山拽著她沖進實驗室反鎖上門時,外頭已經開始接二連三響起非人的嘶吼。
仲秋癱坐在實驗臺下面,盯著窗外晃動的樹影,突然想起古以清上周帶來的芋泥波波奶茶,塑料杯壁上凝著細密的水珠。
暮色漸濃時,他們聽到了引擎的轟鳴聲。透過百葉窗縫隙,仲秋看見三輛教師轎車歪歪扭扭沖出車棚。
打頭的白色大眾突然急剎——有個穿校服的男生張開雙臂攔在路中央,駕駛座的車窗剛降下條縫,那男生就像彈簧般撲了上去。
“他們在優先轉移老師。“蒲山咬著指甲,“后門小路上停著送菜的面包車,我看到鑰匙還插在...“他的話被樓下傳來的撞擊聲打斷。
整棟樓突然陷入黑暗,應急燈的紅光里,仲秋看見他額角的冷汗像露珠般滾落。
當實驗室的門鎖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時,仲秋摸到了講臺上的解剖刀。
然而破門而入的是挾著夜風的古以清,他淺灰色的衛衣沾滿草屑,手里攥著把車鑰匙,身后走廊的應急燈正在頻閃。
“跟我走!“他抓住仲秋手腕的力道大得發疼。蒲山抄起滅火器砸向追來的黑影,鋼瓶撞擊骨骼的悶響讓仲秋胃部抽搐。
他們踩著滿地玻璃渣沖下樓梯時,仲秋發現古以清的運動鞋底已經滲出血跡。
那輛銀色SUV停在教師停車場最外側,駕駛座車門大敞著。
古以清把兩人推進后座,引擎蓋上的凹痕顯示這輛車剛經歷過劇烈撞擊。
當車輪碾過花壇邊的月季叢時,后視鏡里映出保安隊長血肉模糊的臉——他的防暴叉正插在熊尸眼眶里,而五六個動作扭曲的人影正從傳達室屋頂往下跳。
鄉間公路像條灰白的蛇在車燈下蜿蜒。油表指針不斷左偏,蒲山每隔兩分鐘就要回頭確認追兵距離。
當引擎發出最后一聲哀鳴時,古以清猛打方向盤拐進玉米地,干枯的秸稈刮擦車身的聲響如同惡鬼的指甲。
他們棄車鉆進灌溉渠的那刻,仲秋聽見遠處傳來高鐵進站的汽笛聲。
蒲山摸出手機打開指南針,熒藍的光照出他沾著泥污的下巴:“往東兩公里,但得穿過整片稻田。“
古以清突然按住仲秋的肩膀。月光下他的睫毛投下小片陰影,聲音輕得像在課堂上講解三角函數:“接下來無論發生什么,不要回頭,不要停。“
他攤開掌心,上面靜靜躺著從SUV儲物箱翻到的打火機。
當第一簇火苗在玉米地里竄起時,仲秋終于哭出了聲。
蒲山拽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跑,身后此起彼伏的嚎叫聲與火光撕破了深秋的夜幕。
他們跌進廢棄磚窯時,遠處高鐵站的燈光像落在地平線上的星星。
黎明前的候車大廳空曠得能聽見回聲,仲秋把凍僵的手貼在自動販賣機的玻璃上。
蒲山靠著立柱睡著了,他衛衣兜里還揣著那片沒來得及扔出的銀杏葉。
古以清買來熱可可時,她注意到他換上了便利店買的廉價拖鞋,腳踝處的擦傷已經結出暗紅的血痂。
“等天亮了...“古以清的話被進站廣播打斷。仲秋低頭啜飲著過甜的飲料,忽然想起那個沒等到奶茶的黃昏。
晨光透過落地窗漫進來,將三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光可鑒人的地磚上,仿佛要把這段驚惶的夜路永遠封印在身后。
仲秋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時,校車正碾過那道熟悉的裂縫。柏油路上蜈蚣狀的裂痕被填上了瀝青,新補的黑色與舊路面形成深淺交錯的斑紋,像極了她手腕內側那道結痂的抓痕。
“你的平安符歪了。“蒲山從后排探過身,指尖掠過她第二顆紐扣。他校服袖口沾著水彩顏料,這次是櫻花粉混著靛藍——美術課正在臨摹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沖浪里》。
仲秋嗅到他身上松節油的味道,突然想起去年深秋古以清遞來的奶茶,塑料吸管上也沾著類似的化學制劑氣息。
重建后的主教學樓外墻貼著米色瓷磚,陽光落在上面泛起冰冷的金屬光澤。
仲秋仰頭望著新裝的防墜網,細密網格在視網膜上投下無數菱形陰影。
她故意落后人群三步,直到蒲山拽著她袖口鉆進剪刀樓梯——這里鋪了防滑墊,但金屬臺階依然會在踩踏時發出空洞的回響。
“他們移走了三樓的滅火器。“蒲山用鞋尖蹭著階梯接縫處,那里還殘留著暗紅色污漬。
擴建區走廊新裝了聲控燈,仲秋的腳步聲卻驚不亮任何一盞,仿佛黑暗中有無數張嘴在吞噬光線。
直到他們停在掛著“心理咨詢室“銅牌的門前,薰衣草香氛混著乳膠漆的味道涌出來,仲秋突然彎腰干嘔。
這樣的味道引起了嚴重的不適,這不禁回想起來生物課解剖鯽魚的那天。
而后的課程里,也依然出現了相同的項目。
生物課解剖鯽魚那天,仲秋在實驗臺下發現了防暴叉的斷齒。新來的老師正在講解魚鰾結構,她盯著從瓷磚縫里支棱出來的金屬尖端,銹斑里凝結的暗褐色物質像極了干涸的血漿。
窗外的銀杏樹苗在春風里搖晃,細瘦枝干投下的影子正爬向她的運動鞋。
“去年這里埋著三十八年的老銀杏。“蒲山的聲音混在刮鱗片的嚓嚓聲里,他手中的解剖剪寒光凜凜,“施工隊挖出樹根時,滲出來的汁液是紅色的。“
仲秋的鯽魚突然在瓷盤里抽搐,魚尾拍打出混著血絲的水花。她跌跌撞撞沖出門時,正撞見古以清拎著工具箱穿過走廊。
他卡其色工裝褲上沾著泥漿,安全帽壓得低低的,露出后頸一道蜈蚣狀的新鮮傷疤。
值日生輪崗第一天,仲秋的體溫槍對準了蒲山的額頭。電子閘機的提示音每響一次,她都能聽見記憶里伸縮門倒塌的轟鳴。
當顯示屏跳出第427個數字時,玉米地傳來的沙沙聲讓她突然調轉槍頭,紅外線光點顫抖著落在保安亭玻璃上。
“只是風。“蒲山按住她手腕,掌心的繭子摩擦著去年被碎玻璃劃破的舊傷。
但下一秒黑影真的出現了,保安亭后閃過一團臟兮兮的毛球——逃課男生抱著流浪狗翻過圍墻,黃白相間的幼犬正發出嗚咽般的低吼。
仲秋的指甲陷進蒲山手背,他們看著男生消失在擴建區拐角。暮色中的新栽銀杏正在抽芽,嫩綠葉片在風中蜷縮成握拳的姿勢。
那一次導致的心理陰影真的是不能抹滅。
畢業典禮彩排時,仲秋在禮堂后臺聞到了焦糖味。廢棄鋼琴的漆面映出古以清的身影,他倚著掉皮的琴凳,手中奶茶蒸騰的熱氣在鏡面劃出水痕。
“工程今晚收尾,“
他把杯子塞進她手里,塑料杯壁的溫度灼燙指尖,“地下室加固用了三噸鋼筋。“
仲秋注意到他的運動鞋,鞋帶系法還是去年那種復雜的海軍結。奶茶甜得發苦,她咬到未化開的糖粒時,窗外炸響了第一聲春雷。
古以清突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到幾乎捏碎腕骨:“別靠近新建的噴水池。“
那樣緊張的感覺真令人唏噓。
暴雨砸在防墜網上時,仲秋正在語文教研室整理作文本。閃電劈開烏云的瞬間,她看見走廊人體模型的影子在墻上扭曲膨脹。
熊的輪廓在視網膜上停留了三秒,直到尖叫聲從實驗田方向傳來——偷吃草莓的學生撞翻了硫酸銅試劑,藍綠色液體正在雨水里蜿蜒成詭異的圖騰。
蒲山渾身濕透地撞開門,手中銀杏葉標本滴著水:“心理咨詢室的熏香有問題!“他眼底血絲暴突,像極了去年那個沾染血污的夜晚。
仲秋跟著他沖向安全通道時,聽見擴建區傳來指甲抓撓金屬門的聲響,混著似曾相識的草腥味喘息。
古以清的工程車撞開側門時,仲秋的美術刀正抵住一個男生的喉結。
后視鏡映出蒲山點燃校服的畫面,火焰吞噬了櫻花圖案的袖章,追兵在火光中顯出詭異的慢動作。
雨刷器刮開傾盆大雨,國道指示牌在閃電中忽明忽暗,仲秋忽然發現古以清的工具箱里露出半截帶齒痕的金屬桿。
當高鐵站的燈光穿透雨幕時,仲秋腕上的發繩終于崩斷。她握住兩個男孩顫抖的手,掌心的冷汗與鮮血交融成溫熱的溪流。
列車進站的轟鳴蓋過了所有未解的疑問,他們身后,青云中學的新建噴水池正在暴雨中泛起血紅泡沫。
是重建新生的歡呼,亦是逐漸遠去的慶幸,或許心理與身體上的解放,還需等到真正的離開。
不管是看見的傷疤,還是車內工具上的齒痕,再或者是心理咨詢室里的熏香與生物實驗室的味道相同,再或者是那詭異的銀杏。
或許真正令人唏噓感慨的還是那承接了所有的美術刀,但一切的一切,都僅僅是此時此刻建立在慶幸的基礎上產生的情感。
當仲秋真正處于一個安靜放松的狀態時,回想現在,可能會是另一種想法與結局。
現在她只想逃脫這個環境,甚至于旁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