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曉一時無話回答,她要狡辯她和他不熟連她自己也不相信,三年來,沒有一天缺席,她開門迎客或者閉門謝客,每一天,他都會來,有時候是上午,有時候是下午,有時候正巧她下班。有一回她剛掛上“休息”的木牌,走半路忘了帶手機她又趕回來,沒想到他竟然坐在門口等,她只好問他想吃什么……
盛季人多,他來到塵惹幫艾莉絲打下手,因為不會使用奶油攪拌機被噴了一身奶油,她覺得又好笑又有趣,那是一年前發生的事情。再往前,一位意大利客人追著要她的聯系方式,她委婉拒絕多次,可那人依舊追她不放,要不是克萊蒙摟住她,說他不喜歡女朋友交一些莫名其妙的朋友,這件事不會這么輕松過去,還有很多,他在留尼旺這三年,沒有一天不和她見面,甚至,她暗暗覺得她已經習慣了他在身邊。
“和我去一個地方。”克萊蒙伸出手邀請她。
姜曉生硬地用法語拒絕說:“Non.”
“為什么?你在害怕什么告訴我?!?p> 艾莉絲默默鼻子跑到一邊,當做什么都沒有聽見,手上的賬簿沙沙作響。老板的私事她可無權過問。再說,這位中國女孩看似溫溫軟軟凡事拿不定主意,可和她相處三年多,她一個步子,一個低眉就是一個主意。
姜曉抿嘴,一只腳在地上輕輕捻動,心里悄悄籌謀,具體是什么她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她覺得自己又要落入那個陷阱了,古老而神秘的陷阱——愛情。
可是,恐懼也和愛情一起蔓延,像是一種病毒,無藥可救。
她想了一會兒,還是跟著他走,以前爸爸說她是東北的傻狍子她還不信,這些年,她覺著自己越來越像傻狍子,一次次被傷害,一次次又要去好奇。
他帶著她來了庫拉斯海岸,正是那天晚上她翩翩起舞的海岸,身側是波浪,遠方是巖漿,冰火兩重天的神奇之地。
她知道了,他在這里看她,也許看了整整一個晚上,因為她就在這里舞了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停休。
“你偷看了我跳舞?”
“你也沒有說過不許人看你,所以我那不是偷看,用你們中國話說是光明真達?!?p> 姜曉噗嗤一笑,甚至來不及捂嘴。
“光明正大,你發音不準?!?p> “你知不知道中文好難學,我連續上了三年的中文課也沒多大長進。”
姜曉看著他,一時間手心溫暖。不用他說她也知道中文課為誰而上。
“克萊蒙,你喜歡我?”
他糾正,“我愛你?!?p> “你對我一無所知,不可能愛上我,你愛的或許只是一份新鮮感,因為我來自一個陌生國度,恰好你對這個東方古國充滿好奇,所以你誤以為愛上了我,這是一場美麗的錯誤?!?p> 克萊蒙氣得跺腳,“我要是喜歡中國,我可以移居到那里,我要是對亞洲女孩好奇,我會多談幾個女朋友,但是XIAO,我告訴你,我愛你只是因為你是你,正好在那個美麗午后我看見了紅衣黑發的你,我喜歡你溫柔的側臉,喜歡你做甜點的細心,喜歡你瞪大眼睛問我為什么,喜歡你緩緩走路,靜靜喝水。”
“你對我一無所知?!苯獣灾貜?。
“如果你打算告訴我,我就不算一無所知,請你為我打開心扉?!?p> 法國男人的浪漫在他身上極少展開,他更喜歡對她用一種近似撒嬌的態度,姜曉不喜歡男人油嘴滑舌,他很早就摸清楚了。
“我是個殘廢,我的腳不能正常行走,因為里面有一根鋼板。”她準備嚇退他。
“十全十美的是上帝,我們只是平凡人,平凡人允許不完美?!?p> “我已婚。”
克萊蒙驚訝極了,想到她從沒帶過戒指終于放下心,“你又離婚了不是嗎?”
姜曉點點頭,“我不能再愛上一個人?!?p> “因為你心里有別人?”克萊蒙心想千萬不要。
“絕不可能,我心里沒有任何人?!?p> “曾經有過?”克萊蒙套話。
姜曉低下頭,那雙黑寶石一般的眼睛黯淡無光。
“那個人傷你很深,你恨他帶給你的痛苦,所以你選擇逃離。”
“你害怕再次愛上一個男人又被傷害,但是XIAO,我同你說清楚,這個世界上,不敢直面痛苦和感情的人統統都是懦夫,懦夫的逃避改變不了任何現實?!?p> “請你告訴我你也愛我,我不想做一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如果你告訴我,我和你之間若有若無的曖昧都是我一個人的幻想,那么我即刻放棄你,遠離你,我不想帶給你任何負擔?!?p> 他每一句告白都打在她心坎上,她怎么能否認克萊蒙對她的意義。那時候她甚至覺得留尼旺的海水是如此清澈,溺死其中也是一種幸福,牽絆就是一種束縛,而她被這些束縛緊緊包裹,壓得她喘不了氣。是克萊蒙的出現改變了她,他帶來陽光、溫暖、關心、陪伴,更重要的是——愛情,他用新的愛情喚醒了她的生機。
“你在這里跳了一個晚上的舞,我也看了一個晚上?!?p> “怎么,擔心我被海風吹走?”
“你不要開玩笑,我知道,你那天想跳海自殺?!?p> “你怎么知道?”
“你的舞蹈像是一種死亡祭祀,悲傷、彷徨、懼怕?!?p> 舞者的舞能反應舞者的心里,正如書畫家的字畫能反應他們當時的心境。
“XIAO,我當時一直想,要是你跳下去,我該拿你怎么辦?我不能和你一起死,因為我有我的生活,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你死去,那樣我會痛苦一輩子,可如果我把你救上來你又要尋死我怎么辦,所有想法堵在我腦子里亂成一團,我想救贖你,從撒旦手中救出你?!?p> 他邊哭邊說,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哭得像個孩子。
姜曉的心忽然就被擊中,她抬手為他擦去滴落頸子的淚珠。忽然,他趁機收緊下巴夾住了那雙曾經揉面沏茶,棉花一樣柔軟的手。
姜曉沒有掙扎,克萊蒙不是他,她不用恐懼害怕,不用擔心他對她若即若離,忽冷忽熱。他是,暖活的男人。
克萊蒙開心壞了,下巴蹭著她的手,跟只撒嬌討巧的貓咪似的。
“你也愛我。”他笑著肯定。
“我花了一千多天終于把你帶到我的生命中,很值得,我本以為要花更久。”
姜曉另一只手牽住他的大掌,“愛情沒有時間限制,你可能只用三秒就愛上一個陌生人,也可能花一輩子也不能接受一個愛人。”
“我可真幸運,取了個中間時間,不短不長?!?p> 海風一陣一陣輕撫兩人,鷗鳥低空飛過的撲翅聲夾帶海水腥咸。
傍晚的留尼旺紫色艷霞輕籠,克萊蒙想吻她一下,但他害怕她躲開,索性變成擁她入懷。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女人,懷抱比親吻更加溫暖。
一場來時激烈,走時溫馨的大戲悄然落幕,看戲的海岸只是靜靜傾聽,海水涌來,她們八卦幾句又恢復如常。
店里只有一個店員,他等了兩個小時都沒有等回她,這個棕色頭發的姑娘眼睛也不抬地告訴她,老板有事請假。
千復留下一張字條,不再多做停留,國內形勢瞬息萬變,他不能停留太久。
艾莉絲接過那張字條,掃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端正字體,都是中文,姜曉寫的字雖然也是四方字,可她的字清秀柔和,這個人棱角分明,寫出的字也生硬尖銳。艾莉絲見過的中國男人中,他是最有韻味的東方男人,只是他的冷淡和克萊蒙一對比,輸的一塌糊涂,沒有幾個女人受得了男人的冷漠。
克萊蒙送她回來,她走的很慢,他也走的很慢很慢。
姜曉上了第一層臺階,忽然想起他還在后面看她上臺階,停駐腳步回頭說:“再見,明天見?!?p> “再見。”克萊蒙站在原地沒離開。
艾莉絲調侃幾句笑著遞給她一杯玫瑰花茶。
“對了,剛才有一位客人交給你一張字條,我猜又是你的仰慕者。”
留尼旺小島夏季游客最多,那也是她受到告白最多的季節,最多的時候一天居然有十三位客人留下聯系方式托艾莉絲交給柜臺后面端坐的美麗的中國女孩。
“那就算了吧?!庇幸粋€克萊蒙已經足夠。
“這位客人真是奇怪,居然點了一杯括蒼的清晨,這件飲品你就做了兩次就不再做了,他居然記得住?!卑蚪z一邊尋那張紙條一邊說。
“什么人?”姜曉喝了一口玫瑰花茶,艾莉絲放多了蜂蜜,玫瑰茶微微泛苦。
“額……中國人,因為他留下的字條就是中國字。”艾莉絲說,“找到了,這里!”
姜曉捧著杯子,借她的手看,上面寫著……姜曉手里的杯子忽然拿不住,幸而落到波斯菊地毯上沒有摔碎。
“你還好嗎,XIAO?”
姜曉沒有說話,跨過腳下的杯子晃晃悠悠走向廚房,那里可以關上門哭。
艾莉絲用力敲門,“XIAO,你到底怎么了?”
紙條翻轉在手里,艾莉絲急得冒汗,不學中文到了用的時候才著急,她真氣自己一個漢字也讀不懂。
沒辦法,只好打通克萊蒙的電話,“你好,克萊蒙,能現在過來塵惹嗎?”
“現在?發生什么事了?”克萊蒙剛打開門。
“XIAO有些不對勁,她把自己關在廚房不出來,好像在哭?!?p> “等我十分鐘。”克萊蒙著急忙慌關上剛剛打開的門。
廚房的門依舊緊閉。
克萊蒙拿過艾莉絲手里的紙條說,“能讓我看看嗎?”
“哦,當然可以,你隨意。”
“你母親已于三天前病重,恐怕不久于世,鄭明德安排了人手在醫院,一切當心?!?p> “能告訴我什么意思嗎?”艾莉絲好奇地聽他說中文。
克萊蒙又用法語和她解釋一遍。
他敲敲門。
又再次敲門,門對面寂靜無聲。
她不愿意開門,他就站在門前和她談。
“你想回中國嗎?如果是你就敲敲門。”
沒有動靜。
“XIAO,開門我們談談。”
她喑啞說:“讓我一個人待會兒?!?p> “好,你慢慢想,我不走就在這里陪你?!?p> 他轉身對艾莉絲低聲告別,艾莉絲說了聲明天見。
他們這種關系應該不用她再操心,過去三年,雨天XIAO趴在桌子上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每當這時,克萊蒙就會忽然出現,拿著一捧白色百合有時是鈴蘭花,有他在,雨天也能很快變晴天。這個中國女孩被他深深愛了三年,她有直覺,這個中國女孩將被他深愛一輩子,超越種族和文化。
凌晨,廚房的門輕輕打開,她眼圈發紅。
一睜眼,他就在她眼前,姜曉以為他已經走了。
“要和我談談?”姜曉問。
“如果你想的話?!?p> “我沒什么話說,我也什么都不知道?!?p> 克萊蒙圈住她,“不要讓我覺得我對你來說又變成了一個毫無關系的陌生人?!?p> “你想知道些什么呢?那個快死的人?”
“別這樣說你的母親?!?p> 姜曉掙脫他,怒吼:“她不是我母親,我從來沒有母親,我沒有承認她是,我沒有……”
她一直冷靜自持,她從沒有暴躁發怒,克萊蒙眼中,她是一朵靜靜綻放又靜靜合上花苞的小百合。
可是看見她的哭泣和她的惱怒,他竟不覺意外,仿佛他早就知道她敢愛敢恨的鮮艷顏色,她一身的素然不過是養傷的保護衣,屏障之下,才是真正的姜曉,剝下層層偽裝,里面是一個完完全全未被世俗傷害的溫柔女人。
她骨子里的柔軟和高貴是屬于東方的優雅。
從她上茶放置杯盞,小指輕輕緩沖可見。
從她輕撫來往客人懷中的孩子可見。
從她剝開糖果紙和鄰居小姑娘玩鬧可見。
從她殷紅的唇吐出鮮紅櫻桃的核可見。
克萊蒙抱著她,心里想。
姜曉的眼淚滴濕了他的手臂,可是他依舊沒有放手,他擔心他一放手,這只受傷的蝴蝶就會躲開不見。
他們緊緊相擁,彼此心跳相對。
克萊蒙把她的耳朵貼近心臟,讓她傾聽那里面的真心和安慰。
他不知道她的過去,也不能勸她輕易原諒,他不能隨便說這些都過去了,都已經沒關系,傷害存在過就不會消失,它印在骨子中,血液沖刷不掉。
“回中國吧。”他勸她。
既然一切悲傷的源頭都在那里,如果想要擺脫,回到原點是最好的辦法。
“我不能回去,我放逐了姜曉,放逐了一個芭蕾舞演員。”
“在這些身份之下,你就是你,你沒有放逐自己,你可以有芭蕾舞的夢想,可以成為一個萬眾矚目的姜曉,但是你也可以放棄所有,只成為你自己。”
姜曉回抱他,“可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誰。”
“不要緊,我知道你是誰就好,就算你忘記你是誰我也不會忘記。”
“為什么?”
“因為,我愛你?!?p> 早上七點,他們等待圣丹尼斯機場的一班早機。
“睡一會兒?!笨巳R蒙對她說。
姜曉正在盯著窗外的白云,聽到他的話扭頭說她不累。
他知道,她一定會回來,心軟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弱點,抓住這個弱點,他能困住她一輩子。
鄭明德正想著,一聲尖銳的鈴聲喚回他的思緒。
他沒有走進病房,只見幾個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道歉。她還是死了,用最好的醫療設備還是沒能挽救她的生命。
千復推門進了病房,他忽然很想放聲痛哭,不為這個死去的人,只為了還活著的她。愧疚可以殺人,他正在被內心的愧疚一刀一刀剜肉,如果不是他,姜曉不會淪落到如此凄涼的地步。
他們都在等,等她。
她晃晃地一步一步走來,腳步不穩,每走一步都很費力,此刻她心里應該十分慌張,可是她不能像以前一樣奔跑,她只能一步一步慢慢走。
等到她走到他們面前,他們才看見一直跟在她身后的綠色眼睛的男人。
姜曉回過頭對克萊蒙用不純熟的西班牙語說:“別和他們說話,一個字也不要?!?p> 克萊蒙點點頭,“要我陪你進去嗎?”
“我自己去?!?p> 她只把他們當做空氣,目不轉睛從他們身邊繞開。
鄭明德氣得發笑,又心疼她走路蹣跚。
三個男人都出乎意料保持沉默。
克萊蒙得了姜曉的指令,不和他們說一句話。
千復心里五味雜陳,也不想開口說一個字。
鄭明德看見這個綠眼睛的外國人,猜測他是姜曉的男朋友,情緒變得很糟糕。
沒人知道姜曉在想什么,五分鐘后,她面無表情走出病房。
克萊蒙發現她沒有哭泣,真的看見她母親,她一滴眼淚都沒有落。
“我們走吧?!?p> 克萊蒙伸手扶她,她輕輕躲開,至少在他們眼前,她不要露出任何軟弱。
鄭明德擋住他們的去路,“你這就走?”
姜曉冷冷說:“讓開。”
“也對,人都死了,你來看一眼也算是盡了孝心。”
“鄭明德,我們好聚好散,不要找不痛快?!?p> “你跑哪兒躲著我,還躲了三四年?”他扯住姜曉不許她離開。
克萊蒙的中文說得并不好,于是他改用英語說:“你最好放開我女朋友?!?p> 鄭明德像是現在才看見克萊蒙,他瞇著眼說:“我和我妻子說話,管你什么事。”
“她已經不是你的妻子,姜曉和你沒關系。”
鄭明德笑了,“呦呵,你還能聽懂中文?那你知道王八蛋什么意思?!?p> 克萊蒙見過的無賴很多,這個男人的侮辱并不能使他惱怒,反而是姜曉生了氣,她本來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
“嘴巴放干凈?!?p> “我嘴巴干不干凈,你不知道?”他笑著對姜曉說。
克萊蒙一拳打回去,十成十的力氣。
鄭明德吐了一口血,“我能叫你今天走不出這個醫院?!?p> 克萊蒙還要繼續打他,姜曉攔住他。
鄭明德恬著臉說:“你心疼我?”
姜曉不搭理他,“克萊蒙,我們走?!?p> 克萊蒙明白她擔心他真的把他打成重傷,后面的事情不好處理。
姜曉牽住他的手說:“我們走吧。”
想起什么,姜曉停下,但是沒有轉身看他,“她的后事你幫著處理了吧。”
千復說了聲好,不敢多說一個字。
曾經的姜曉有些怕他,現在變成了他怕她,或許這就是心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