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的枯葉殘破地掛在樹枝上,在秋風最后的溫柔里搖曳,來回擺動的模樣倒像是另一番訴說,訴說它們想要陪著光禿禿的樹過冬的遐想。秋老虎的余威也漸漸消退,寒冷撒開了歡兒,暖陽依舊寵溺著人間。
被照得暖烘烘的特護病房不似往常那般清凈,今日倒是多了些人,是孔大夫和其他幾個大夫,他們正站在袁承樂的病床前進行檢查。
“袁承樂能聽到我說話嗎?”孔大夫先是俯身在袁承樂的耳旁輕聲地問著。
黑暗中的袁承樂聽出是孔大夫的聲音,掙扎著讓自己作出回應,他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著,像是要將壓在上面的千斤重抬起;他的嘴唇微張,哈出氣來,后面微乎其微的嗯啊聲仿佛想要匯聚成讓人能夠聽懂的語言文字;他的十指一個接著一個微微抖動,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一般。
“好!好樣的,袁承樂!”孔大夫臉上掛著微笑,用充滿激勵的語氣繼續說道,“你現在不要著急,按照我說的方式慢慢努力”
“老蕭,你快拍拍我,樂樂真的要醒了嗎?”站在病房外的熊丹正在門口,抓著蕭慕柯的手,輕輕拍在自己另一只手。
“不要太激動,等大夫出來說完具體是什么情況再說。”孔大夫的話,站在門口的蕭慕柯自然也聽進耳里,他心中的喜悅是不亞于熊丹的,不過他卻不似熊丹那般,他把那份喜悅克制住了。
“好好好~”熊丹連聲說著好,說罷又轉身貼在病房門上的那塊玻璃上,透過玻璃往里看。
雖說病房里面的大夫將袁承樂的病床完完全全圍住,熊丹只能看到大夫們的背影,但對于她來說,只要沒看見那些大夫板著臉出現,就說明袁承樂還有從昏迷之中蘇醒的可能。
“好樣的,袁承樂!”孔大夫的聲音比方才更加激動。
袁承樂感覺自己的眼皮正在一點一點往上抬,可眼前出現的是一片暗紅,并沒有刺眼的光線投進來,他以為是自己眼睛沒有完全睜開,他閉上眼緩了緩之后,再次睜眼,這次他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完全睜開了,但依舊沒有意料之內的強光,眼前還是一片暗紅。
“眼…眼睛。”袁承樂吃力地說著,他感覺自己的喉嚨像是要干裂得撕裂開來。
“什么?你說什么?”孔大夫將身體俯得更低,讓自己的耳朵靠近袁承樂的嘴唇,以便于能夠聽清袁承樂的話。
“眼…眼…眼睛。”袁承樂忍著嗓子撕裂的疼,再次重復道。
孔大夫立即起身,把手放在袁承樂的眼前晃動,袁承樂雖然睜開了眼,但不管他怎么晃動,袁承樂的雙眼都無神地看著上方,根本就沒有任何的反應。
“是什么也看不到嗎?”孔大夫再次俯身在袁承樂的耳邊問道。
“紅…紅的…黑…紅…的。”袁承樂說話的聲音若有若無。
“沒事兒,你剛醒來,視力還沒有完全適應,閉上眼睛讓它們多緩一緩。”孔大夫聽到袁承樂的話,用故作輕松的語氣安慰道。
聽到孔大夫的安慰后,袁承樂慢慢闔上雙目,眼前的暗紅再度變成黑色,他突然想起他忘記問方木木了,可一想到即使方木木在這里,自己的雙眼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復,不僅看不到,還會讓她白白為自己擔心,于是,他按耐下想要詢問的沖動,開始閉目修養。
孔大夫一個眼神示意,病房里的其他大夫便隨著他一并走出了病房。
孔大夫留下來同蕭慕柯夫婦有話要說,其他大夫自是都回辦公室忙自己的那一攤子事情去了。
“我們借一步說話。”孔大夫面色如常地看著蕭慕柯夫婦說道,語氣卻不似平常那般輕松。
“那…”熊丹透過特護病房門上的玻璃往病房里看了一眼,病房里這會兒并沒有人,若是袁承樂依舊昏迷著,離開一時半會兒還可以,但袁承樂已經醒了,而且還是剛剛醒來,情況自然是與之前不同。
“無妨,蕭太太可以先進去陪著袁承樂,我同蕭先生一人說也可。”孔大夫見蕭太太面露難色,也明白當父母的心,隨即說道。
“實在不好意思。”熊丹沖著孔大夫低頭致歉,又看了一眼蕭慕柯后,推開門進了病房。
孔大夫來回地望了望走廊,最后選擇離雜物間比較近的那片空地上,那周圍病房少,平常這個時間那周圍也幾乎沒什么人,正是說話的地方,起碼比他的辦公室方便些。
孔大夫把身體轉向雜物間旁的那片空地上,伸出左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后,也不待蕭慕柯謙讓,便提步走在前面。
“蕭先生,畢竟你我也認識這么多年,我就不再說面子上那些冠冕堂皇的禮貌話,直接開門見山了。”孔大夫方才如常的面色,此刻面對蕭慕柯時卻嚴肅起來。
“孔大夫,請直說,我有準備。”蕭慕柯回應道,對于袁承樂的病情,他確實多多少少有些心理準備,他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是這樣,根據袁承樂目前表現出來的情況,可以確定他確實屬于病情復發,具體復發到什么程度,還要再做一次全面的檢查。”孔大夫略作停頓后,繼續說道,“但現在出現了新情況,他的眼睛出現了問題,如果按照他所描述的,他的視線里全是暗紅色,那么他眼睛內部很有可能發生了某種病變,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嗯~會不會是因為昏迷太久導致的?”蕭慕柯說出自己內心此刻唯一的猜測,“你也是知道的,樂樂本身眼睛就高度近視,再加上病情復發和長時間昏迷,會不會有可能?”
“這種可能性非常低,即使是高度近視的人,從長期昏迷中醒來之后,也很少有人會出現視線一片暗紅。”孔大夫皺著眉頭,神色更加嚴肅,“雖說不排除這樣的可能,但我還是希望你能做好準備,他或許因為身體的原因出現了某些病變,這是不可避免的。”
“那這樣的病變是可以治愈的嗎?”蕭慕柯懷著一絲僥幸心理,試探性地問道。
“如果只是眼底出血或是視網膜因病變出現問題,檢查出原因,是有可能治愈的。”孔大夫而后話鋒一轉,“但如果因為病變導致眼角膜出現問題的話,最壞的情況就是要考慮找匹配的眼角膜。當然,一切都要等我這邊聯系眼科的專家,進行會診之后,才能知道。我提前跟你說,是希望你們家屬能提前了解情況,做好心理準備。”
“好。”蕭慕柯重重地嘆了口氣說道,“我會做好心理準備的,那后面的檢查就麻煩孔大夫多多操心。”
“分內之事。”孔大夫面色依舊嚴肅,“目前就是這些情況,剩下的等檢查結束后,我們再說。”
“好,孔大夫,那你先忙。”蕭慕柯回應道。
孔大夫點了點頭,隨即轉身離開。
看著孔大夫的背影在視線里慢慢遠去,直至消失,蕭慕柯往后跌了一步,靠在墻上,滲進后背的涼意涼不過他此刻的心,他該怎么跟熊丹說,他該怎么面對醒來后的袁承樂。
如果這里是他的書房,或許蕭慕柯還能鎖上門,拉上窗簾,將自己關進昏暗里,讓自己卸下滿身的堅強,像個正常人一般低沉一會兒。
可惜的是,這里是醫院,沒有那一方屬于蕭慕柯的小天地,能讓他卸下所有偽裝。
幾個深呼吸之后,蕭慕柯立起身,隨意地拍了拍后背,往病房走去。剛走幾步就看見頭頂上懸掛著雜物間的塑料牌子,他的腦海中出現了方木木的身影,不是初次見面時那個呆愣愣的方木木,也不是陪護袁承樂時那個滿眼只有關心的方木木,而是昨日上午在走廊里叫住他,找他談話時,那個滿臉堅定的方木木。
蕭慕柯站在雜物間門口停頓了片刻,看著緊閉的木門,想著這個時間方木木應該是在各個病房里忙碌。隨即便他又提起步子往病房走去,半路正好碰到從病房里推著打掃車出來的王婆子,王婆子沖他點頭示意,他也微微點了點頭。
病房外不遠處,不知是怎么得到消息的袁友亮夫婦在樓梯口徘徊,蕭慕柯走過去跟他們互相點頭致意,算是打過招呼了。
“我們聽老李說樂樂這兩天有可能會醒過來,就想著過來看一看。”林曼還沒等蕭慕柯開口,便搶先說道,“我們就遠遠地看一眼,不會去病房門口晃悠的。”
“真是為難你們了。”蕭慕柯滿是歉意地說,“樂樂基本上算是醒了,不過大夫說還要觀察,再做檢查,等檢查出來,沒什么問題的話,我就讓老李給你們帶信過去。”
“好好好,那就麻煩先生了。”袁友亮說著,拉過林曼的手,挽在自己手臂上,“那先生你先忙,我們先回去了。”
林曼還想再多說幾句,看能不能爭取見袁承樂一面,卻被袁友亮用眼神示意攔住了,她只得滿心失落地跟著袁友亮離開醫院。
對于袁友亮夫婦,蕭慕柯是愧疚的,畢竟是袁友亮夫婦把袁承樂撫養長大的,他們的感情肯定不亞于他和熊丹。但就現在的情況而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先穩住局面,給袁承樂趕快治病,而后再慢慢緩和其他人的關系。
蕭慕柯嘆了口氣,提起越發沉重的雙腳往病房走去。到病房門口,他未再多作停留,輕輕推開門,輕聲走了進去。
熊丹正坐在床邊,俯身在袁承樂的耳邊說著話,聽到袁承樂嗯嗯的聲音,她眼里的淚光閃爍,滿心滿眼都是她的這個兒子,并沒有注意到蕭慕柯進來,當看到蕭慕柯出現在眼前時,她先是一愣,而后直起身,快速用捏在手里的紙巾擦了擦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