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清水立起了眉頭。

　　“皇上莫要再胡鬧，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我只是宮里的一名婢女，怎敢勞煩大內密探錦衣衛護我一人回鄉呢？萬萬不可！”

　　說著，清水便對著朱允炆跪了下來：

　　“若皇上執意如此，那無數百姓和文武百官的唾罵，也要讓奴婢成為那史書上的千古罪人了。”

　　朱允炆心里一顫，連忙拉清水起來，不料卻沒拉動。

　　“皇上不答應，我就不起來！”

　　“好了好了！一切都依姐姐便是！快起來！”

　　清水抬頭看著朱允炆，終于露出一絲笑容：

　　“皇上可是一國之君，一言既出，那可是萬馬難追！”

　　朱允炆徹底被清水逗笑了，只得無奈點頭道：

　　“好！好！好！那我要不要寫一道圣旨，來證明我的言而有信呀？”

　　“別！別！到時候三位夫子又要對我擺臉色了！”

　　兩人又回復如初，清水將地上碎掉的百花餅撿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裝在隨身帶的收納袋里。

　　朱允炆則很害羞地在那里整理自己沾滿鼻涕和眼淚的臉。

　　清水抬頭看去，陽光輕輕地照在朱允炆尖削的側臉，黑長的睫毛沐浴在暈光里，散發出暖色。

　　允炆允炆，有一日也會有中意的女子吧？

　　后宮佳麗三千，有誰能入他法眼，得他一人獨寵呢？

　　清水這樣想到，忽然間，她便不自覺地想到昔日的那位常夫人，那位可以配得上老爺的女子。

　　想到此處，清水的眼眸低垂下來，眸里好不容易亮起來的光又滅了下去。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入秋后，朱允炆要處理的事物就變得更多起來，百姓要收成，收成完后便是秋后問斬，天地蕭殺之氣將在這一月蕩盡那些大地上的游魂。

　　又是一夜，朱允炆在湖畔吃瓜。

　　李清水是在今日走的，臨走時他看見了李清水的父母還有弟弟。

　　不過粗心大意的清水把朱允炆特意買給她的一箱子金絲財帛落在了宮里，他已經囑咐蒼龍叔叔給清水捎過去了。

　　如今他坐在這里，看著湖中月色，吃著手中甜瓜，看樣子是在享受為數不多的休閑時光。

　　實際上，他的周圍全是埋伏在暗處的錦衣衛。

　　他在等一個人，等一個小男孩兒。

　　或者說，一個可以殺他很多次卻沒殺他的殺手。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從那個充滿著松子糖香味的夜晚開始的。

　　朱允炆不知在何時已經習慣了小男孩兒的存在，不知為何，他在小男孩兒的身上感到一種親切感，那份感覺很像逝世多年的父親。

　　秋收冬藏，對于皇家來說，則是春秋狩獵。

　　空中飛舞著漂亮的螢火蟲，朱允炆看著那些散發著美麗光芒的腐草，想起在書上看到的“腐草為螢”。

　　盛夏三月，在耗盡自己所有的光芒后便了無生息地消失。

　　這一點，螢火蟲便比夏蟬好了百倍。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真正的得民心，也應該像螢火蟲一般，默默地，讓人記不住它的一絲好才好。

　　“哥哥！在想什么呀？”

　　一個小男孩兒用手攀上朱允炆的肩膀。

　　朱允炆頓時驚悚地回頭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的小男孩兒。

　　不過這一次他不再驚慌失措，他十分冷靜地看著小男孩兒問道：

　　“你到底是誰？”

　　“哥哥，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我是清水姐姐的弟弟呀！”

　　小男孩兒笑著說道。

　　“一派胡言！今日清水的家人來了京城，我也已經見過清水的弟弟，根本不是你！說！是誰派你來的！你不用說我也知道，朝中里就那么幾個人看我不慣，錦衣衛也知道他們在私底下謀事已久，哼！罷了！還是先捉住你再來好好審訊！錦衣衛！”

　　朱允炆一揮龍袍，不過卻發現四下埋伏的錦衣衛們仿佛在悄無聲息間都死透了一般，沒人出來。

　　“錦衣衛！！！”

　　朱允炆有些崩潰地怒吼一聲。

　　蟬鳴，蛐蛐，萬蟲齊樂，卻無人回應。

　　朱允炆的手心里開始出汗，而他面前的小男孩兒則迷茫地看著他。

　　“我不是清水的弟弟？可是清水的確是我的姐姐啊？我的姐姐……..”

　　小男孩兒再一次的痛苦地捂住了頭，就如朱允炆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

　　清水是一個很好地大姐姐，因為她比其他的婢女姐姐們更有耐心，不過有一點不好，這一點讓他再也不喜歡清水姐姐。

　　那一點是什么呢？

　　小男孩兒抓著自己的頭，開始發出一陣痛苦地聲音。

　　而朱允炆發現，自己周圍的一切都開始崩塌，扭曲，似乎隨著小男孩兒的呻吟增大，這個世界就越不穩定。

　　他覺得天旋地轉，仿佛身處于一個巨大的漩渦之中，那股力量要將他撕成碎片。

　　最后小男孩兒崩潰地哭了起來，開始發出恐懼的求饒聲：

　　“清水姐姐！不要！求求你！求求你！……..清水姐姐！救救我！…….”

　　世界重新拼裝，朱允炆看著自己身邊的事物，他覺得有些眼熟。

　　他想起來了，這是許多年前的那場秋狩。

　　耳畔有群馬奔騰的聲音，聲勢浩大，一濃胡精裝，身穿黃色甲胄的男子挽弓策馬于隊伍的最前面，慢于男子半個馬位的，是一名模樣俊俏，氣質儒雅的公子。

　　“父親！”

　　朱允炆叫出了聲。

　　接著馬隊朝著朱允炆撲面而來，朱允炆似乎已經感覺到有飛濺的泥土打在自己的臉上，他被嚇得連忙往后跑，接著他便感覺到自己的后背一涼，卻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馬隊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正當他還在詫異地檢查自己的身體有無恙礙的時候，世界再次扭曲重組。

　　一個身穿黑袍的小男孩兒手里拿著糖葫蘆，跑在湖畔深草中，哼著不知名的歌謠，在他的指尖，是漫天飛舞的螢火蟲。

　　小男孩兒就這樣追著螢火蟲，一直跑，一直跑。

　　眼看就要抓住了，手一撲，伸開后卻空空如也。

　　小男孩兒在這里玩得很開心，夜幕漸至，幾顆稀星掛在天邊，湖畔的草叢里，到處都是腐草化成的螢火蟲，他們時而聚集在一起，時而又散開，在空中一閃一閃，映照漫天繁星。

　　不知不覺，糖葫蘆已經吃完，小男孩兒也玩得差不多了，他回頭對一直跟著自己的婢女說道：

　　“清水姐姐，我們回去吧！”

　　尚且青蔥的清水和以后想比沒什么變化，穿著碧綠色的長裙，扎著方便干活的團子髻，只插一根普通的木簪。

　　清水笑了笑，說好。

　　接著在清水旁邊的那名新婢女卻突然撲向小男孩兒。

　　在一瞬間，那名婢女拉著小男孩兒便落入了水中。

　　“清水姐姐！！！”

　　小男孩兒在落水的一瞬間抓住了岸邊的雜草，而他身后纏著的婢女也開始使勁將他拉入水中。

　　小男孩兒的頭一會兒便沉入水中。

　　“大公子！”

　　清水剛想跑過去救起朱雄英，卻被身后的人拉住。

　　清水回過頭來，仿佛看見救命稻草一般叫道：

　　“二夫人！快！大公子被孫穎拉入水里了！”

　　不料婦人滿臉冰霜，淡漠地說道：

　　“我知道。”

　　“那為什么…….”

　　清水突然明白了，她從來都不笨。

　　她開始劇烈地掙扎，想甩開面前這蛇蝎毒婦的手，去水里救朱雄英。

　　一個小小的腦袋又從水里冒了出來，手里死死抓住草根的小男孩兒用盡他的最后一絲力氣對著岸上的人喊道：

　　“清水姐姐！求求你！救救我！救我！”

　　小男孩兒的雙腳被人拉著，他不知道，為何看起來如此面善的孫穎姐姐要害他，為什么自己最信任的清水姐姐到現在都還不來救自己。

　　婦人放開了清水的手，清水向前跑去。

　　“我勸你最好想清楚，若是你與這二人死在一處，那到時你們三人的尸體被打撈起來，便算是你和孫穎一起害了大公子，到時候你和孫穎的家人…….”

　　清水遲疑地停下了腳步，但她還是繼續邁動了步子。

　　“若是你在此停步，我會與老爺說，此事發生時我將你叫去了苑紅園，剛好我也要一個老爺信得過的人為我說話，當然，此事過后，你便是我的親信。”

　　“怎么樣？現在還是要去嗎？”

　　清水回頭，盯著那外表無比艷麗的婦人：

　　“若是我就在這里，等著老爺回來，然后對老爺說你對我說的這些話呢？”

　　那婦人將手捂在自己的心口輕聲笑了起來：

　　“你放心，錦衣衛已經到了滇地，哦對了，你的父母今年又添了一子，滇地多土匪，若是發生一起那為財而屠了全家的案件，也不稀奇吧？而且，你覺得你能見到老爺嗎？”

　　清水再也抬不起步子。

　　身后再也沒有小男孩兒的叫聲，其實已經有很久很久了，在清水停下步子的那一瞬間，小男孩兒的頭便沉在了水里。

　　天上明月水中月，水里萬星空月螢。

　　晚風吹拂湖畔，螢火蟲漫天飛舞，清水哭了起來。

　　有人抓住清水的頭發，將她提了起來。

　　“秋狩，秋收，再過幾日，天地大鼓金鳴，也好，世間少這么一個孤魂野鬼。”

　　這婦人是有多恨，才要讓小男孩兒連魂魄都不剩下。

　　多年以后，清水才知道，婦人恨的不只是小男孩兒，她恨的是小男孩兒的母親，因為小男孩兒那個無論容貌還是才情都比不上她的母親，老爺幾乎從來都不會正眼看她。

　　還不容易生了個兒子，還是圣旨難違，奉旨生子。

　　她恨常夫人，因為那個女人，朱標這一輩子都不會愛她。

　　她恨朱雄英，因為那個孩子，朱允炆這一輩子都當不上皇帝。

　　所以，消失就好了啊，女人和孩子，消失就好了呀。

　　這樣，她就什么都會有了。

　　婦人想到這里，開心地笑了起來。

　　清水聽著這笑聲，仿佛不是人發出一般，而是那惡魔，是那佛經里記載的因為貪婪和暴戾而永不墜入輪回的惡鬼才有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