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上完兩節政治課,三點半,我匆匆收拾背包趕去圖書館上班。
我是圖書館員,這也是我上大學以來的第一份工作。能做校內的勤工儉學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兒,當初面試的有兩百多人,而通過的只有二十個,也算得上百里挑一了。
圖書館會按每個人的課表進行空閑時間排班,每個人每周上滿了自己的班次一個月下來大概能有七八百塊錢,能夠充當我一個月的伙食費了。
下午上班也沒什么讀者借還書,躡手躡腳的把一些書架擦了一遍。
這里的氛圍安靜得很適合給大腦輸入點什么,我把楠楠發給我的情詩摘抄在了我的手臂上,一邊擦著書架一邊輕聲的讀著手臂上的英文。
“I’ll love you till the ocean is folded and hung up to dry,……”
(我會愛你,直到大海被折疊,掛起來晾干……)
這句美得讓我忍不住反復讀了好多遍。
這是英國詩人奧登的作品,如果不是楠楠,我可能永遠都接觸不到這么美的詩。事實證明,她對國外文化的探索比我這個所謂的英語專業的也要多得多。
對于背誦我至今還是恐懼的,但楠楠讓我背這首詩時我是看都還沒看就立即答應下來的。
因為她想要,我便無論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都一定做到。
如果連背一首英文詩都做不到,日后還能給與她什么?
所以,我克服了那種背誦的恐懼。
然而我對記憶的不自信卻也是從未對人提及的,因為那場災難來臨的時候也沒有多少人知道。
九年級那年,經歷了一年沒有她們的校園生活,我似乎變得有些許孤僻。
學校里很多人都認識我,但我并不想認識他們。因為那時候的我成績已經大起大落,不再是大家口中的學霸,撐不起老師和同學們的期待,也便覺得自己不配。
陷在自卑里的人,再大的事也只敢跟自己說說話。
這還得從八年級的那個暑假說起。
那年送走了九年級的畢業生,很快我們也放了暑假。
雖然爸媽已經離異,但因為老媽還是去了外地工作,那兩年我在爸爸的老家住,主要是還能陪陪奶奶。
可在八年級的那個暑假,又迎來了一個大轉折。
父親成立的新家庭,新的女主人表示容不下我。她覺得,我既然在法律上已經判給了母親,就應該自覺的回到自己該住的地方去。
甚至我在奶奶的屋子里待上一下午陪奶奶聊聊天,事后這個女人也跑去說我奶奶,是不是教唆我怎么爭家產……
我在樓上聽著奶奶扯著沙啞的嗓音跟她辯駁:“我家阿浩長大不會賺錢?稀罕你的什么家產?你有什么家產?我跟你講,你不可能阻止他回來的,他從小就是踩著這片土長大的,就算以后結婚也都會回到這里,他小時候是我帶大的,他隨時回來看我你們誰都阻止不了!”
奶奶總是硬氣地捍衛著我,就像小時候被村里的別的孩子欺負了,她不論對錯的就抄起掃把追著那些孩子跑上半條村。
可我知道,我的存在確實讓他們為難了,我不希望任何人因為我而鬧得不愉快。于是當晚我就搬離了鄉下的老家,回到母親在縣城里供的房子住。
老爸追了出來,和我在那空蕩的屋子里坐了一會兒,也沒說什么,就給了我兩百塊錢,說要是有什么事就給他打電話。
打電話……算客套話了吧,我知道以我的性格是不會去打擾他的,只希望他的新家庭和睦,他的新兒女不用再遭我小時候遭過的罪。
可我搬出來之后,獨守空房的日子其實難熬。
連續大半個月沒怎么睡覺,房間里的燈每夜都開到天亮,煲劇和游戲成了我整個暑假的主角,從白天宅到黑夜,又等到公雞打鳴天蒙蒙亮才敢瞇上兩個小時。
給我補給的,更是屯起來的一大堆的垃圾食品。
我正式成了一個沒人管的野孩子。
卻也算不上自甘墮落,我只是希望這個暑假能盡快過去,興許帶著點麻木感能過得更快一點,等熬過這個暑假,我就又能在學校生活,過上正常的日子了。
回到學校,有同學,有朋友,一大宿舍一起睡覺,總能聽到點活人的氣息。
宿舍里的風聲是溫馨的,可獨守空巢的夜風呼嘯的聲音,就像鬼魂在喊冤。至少這就是我那時候的心境。
可是眼看著那個暑假就要熬過的時候,開學前有朋友約我出去玩,我興致沖沖的出了門,結果剛走到電梯口,就暈倒在地。
醒來時就已經在醫院里躺著,陌生人送過去的,正確理解是——同一棟樓的鄰居。
后來這件事只告訴了約我的那個朋友,然后她也偷偷的在我家照顧我直到開學。
而這個朋友就是安言。
安言這廝可知道我不少秘密。
照醫生所說,應該只是過度疲勞。普通的檢查并沒有檢查出什么,我也沒讓做更多的檢查,我說我沒錢,安言說她出,我說我沒錢還,她說不著急還,可我依然拒絕了檢查。
其實我也害怕,害怕那種將你扒個透徹的檢查結果。
而在那之后,我的狀態卻已大不如前了,總提不起十分的精氣神,上課時注意力難以集中,發了呆連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記憶力更是差得一塌糊涂,以前一大篇英語文章不到半個小時背得滾瓜爛熟,后來十個單詞記了三天也還會忘記……
一個學霸的落幕,只需要一個暑假。
雖然有些后悔莫及,但如果讓我重新回到那個時候,在那種心境下,可能依然做不出什么很勵志很好的選擇吧。
帶著學習能力缺陷的自卑,我熬過了三年高中。
大學真的如同一個新的開始,在這里,沒有人知道我的過去,我的一切都可以重來。
我決心要為楠楠做很多事,每一件都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完成的,那么第一件,就當是為了她而攻破我對記憶能力的膽怯好了。
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和一項考驗。
對此我不僅要背一篇情詩,我還要為楠楠背很多很多絕美的情詩。
我還要為她寫詩!
“噢天吶,沒想到你這么用功。”同樣上下午班的另一個同學非常驚訝的從書架另一邊瞪著我。
她叫林默,一個比我矮一個頭的活潑女娃子,她墊起腳,腦袋瓜子綁著的高馬尾一晃一晃的,吃力地攀爬著書架湊近我看,想知道我在手臂上都寫了什么。
她嬌小的身子幾乎都架到了書架上,但是說真的,以她的體重,三個她一起都不能把這書架怎么樣。
我讓她趕緊下來,因為危險,被讀者看到了影響也不好。
她乖乖地將下巴從書架上挪開,我頓時就只能從這層書架看到她的頭頂了,頭發烏黑,被梳理得很齊整。
她又繞了半個書架跑過來,終于得償所愿看到了我滿手臂的英文,目瞪口呆。
我能理解她的好奇與驚訝,畢竟,我和她搭檔上班這么久以來,還是第一次如此這般。
她是電子商務專業的,但課表的上課時間卻總意外的跟我們的吻合,所以我們的上班時間大都能夠搭檔上。
“你怎么也上來了,前臺不用看啦?”
我們上班都是分工合作的。
她又晃著腦袋道:“前臺現在有老師看,我順便上來上個廁所。”
“敢情是上廁所也不忘過來監督我一下咯。”
她眼眸子一轉,沒有說話。
我繼續的擦了擦書架,她又拾起話題道:“不過真沒想到啊,你還有這么用功的時候。”
估計她也看不懂我手臂上的是情詩吧,還以為我在學習呢。不過好像就只是背著情詩,都會讓人產生一種對學霸的欽佩目光。
我好像好長時間沒再看到這種欣賞的眼神落在我身上了。
有點羞愧,我便解釋道:“你不懂,這是我家夫人給我的作業。”
“哦,加油!”她給我比了個加油的手勢,就轉身溜了。
看不出表情,估計又是被我無意間撒了狗糧而逃之夭夭人兒?
擦完書架我也回到了前臺坐著,和她分別一個坐在借書處,一個坐在還書處。腦子里還縈繞著玥兒中午說的話。我托著腮幫子問林默:“你說我是不是得學會自私點,這樣會活得更自在些啊?”
她見我問得認真,也仔細的思考了一下,說:“我覺得吧,要是你能學會自私,你就不是陳浩了。”
這……
這算是一種贊揚么?我還是第一次從別人口中得知自己原來一直都和自私這么不沾邊。可有句話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雖然我自始至終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本意。
我們校區是一個山體,下起雨來道路都坑坑洼洼的堆積了不少水,飯堂又是在半山腰,每次吃飯都要爬一個長長的坡,吃飽后再走回宿舍就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在收到這里的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就和安言提前來查探過這里,她也說這應該是專門為我們鍛煉身體而打造的路線。
又是一天瓢潑大雨的中午,我們全宿舍都沒有上山吃飯,富足點的點了外賣,經濟點的就在小賣部買了桶泡面,標配加根火腿。
我就沖了個泡面,嘴里叼了根火腿,搬上凳子在宿舍門口的過道上,看著外面的大雨吃得津津有味。
依舊拍照發給了楠楠,她回我一個苦逼的表情,說:“不開心,沒有肉。”
我強行狡辯:“火腿就是呀。”
她還是不開心,說希望我每一頓都能有肉。她說看到我有肉吃她就會高興。
我說:“好,那今后我沒一頓都給自己加點肉~”
她才發了個可愛的表情表示開心。
“哪件好看?”她突然發我兩張圖,讓我幫她挑衣服。
這一天是她要去見那個所謂的局長的日子了。這些天這也是一件最令她惆悵的事。
我其實會很不理解,這真的那么值得煩憂么……自己不想做的事,選擇不做不就好了?
至少我知道,這不會掉塊肉,也不會牽扯生死,那便不值得自己如此的勞心費力。
可這也是我忤逆慣了他人的安排而已,她或許有不一樣的處境。
看了下她發來的兩套衣服,我想說“你穿什么都好看”之類的話估計顯得太敷衍了,她興許就是正糾結需要有個人幫她做選擇,于是我認真對比后挑了一套發給她。
她絲毫沒有猶豫的說:“好,就這件了!”
她下午沒有上班,專門請假和自己老爸去見的局長,她實時對我報著她的動態--準備出門,上車了,在路上,抵達目的地……全程也都在和我發著文字聊天。
抵達目的地之后,便無暇繼續顧及我了,我說:“你加油哦,事后怎么樣告訴我。”
如同上戰場一樣,我在等待中忐忑不安。
晚上她告訴我說,她爸知道她有男朋友了。
她和我不一樣,可以隨意的告訴自己的家人,因為我的大多事情都是我自己做主,她需要顧及的東西太多了,以至于想告訴她父親自己脫單了也需要找一個好時機。
可是,這次并不是因為好時機。
楠楠說:“我果然猜得沒錯,這局長愿意幫我多少有點因為那一層關系,剛見面沒聊兩句就問我有男朋友了沒有。我肯定說有了啊,說完這倆老頭子都黑下了臉。”
我莫名感動,大概因為她堅定的承認了我,可是,內心里我又覺得自己才是讓她發愁的根源,我違背著自己的內心說:“其實我不介意你先說沒有,避免自己身處尷尬的。”
她很驚訝,說我怎么可以連自己的女朋友說自己沒有男朋友都不介意,我說:“我只是不希望你因為我而有任何的為難。”
“其實也不為難,反正遲早都是要說的,只是……”
只是,她得到了她爸的表態之后,著實有些心塞。
楠楠家過去可以算得上是個大商戶,也因此她的人脈涉及了不少的官二代富二代。但后來因為天災導致她父親的收成大減,生意失敗,導致現在的他們家其實還欠了不少債。
所以她爸一直希望她能嫁到一個有錢人家,這是楠楠所揣摩的。
但她最反感的,還是她父親的原話。在返程的路上,她爸對她十分苛責,覺得她太不懂事,說:“你什么時候有的男朋友?我怎么不知道?而且你就算有也沒必要就承認啊,又不是結婚了已經非那個人不可了,后面還有沒有更好的你不看一下怎么知道?就你這樣的性子,最后得吃多少虧都不知道!”
大意是:不談多幾個怎么知道哪個最合適。
楠楠再度吐槽:“我有時候真的要被她的思想氣吐血。”
她說自己回到家后,受不了她爸不停的“洗腦”,一摔門把自己鎖在了房間里。她很堅定的跟她爸說:“我這次還非這個不嫁了,你再怎么折騰都沒用。”
“我何止想說我有男朋友了,我甚至都想告訴所有人我結婚了。”她說。
我們彼此心里的那份堅定,似乎是一致的。我從脫單的那一刻開始,便將她認定了余生。仿佛結婚這件事就只是差一份手續。
我不知道應該怎么平息她焦炙的燥火,好像幫哪邊說話都不好,若是陪著她一起說“岳父大人”的不是,可那又畢竟是她爸,若是表現得滿不在意,又怕她覺得我過于輕浮。
于是我便順勢轉移話題道:“那……楠楠,你說咱們什么時候才能領證呢?”
“男生是不是22?”顯然她問的是法定結婚年齡。
我尷尬地回了個:“不知道耶……”因為過去的我從未在意過這些,因為根本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能考慮到結婚的問題。我甚至在楠楠和梁凡來往甚密的階段對不少人說過:我估計這輩子都不會結婚了。
倘若我的那個她不是楠楠,那么至少三四十歲之前,我的生命都會是獻給更有意義的事兒的。誰讓我的偶像是胡歌和林俊杰呢,從小學開始認識他們直到我都大學了,也不見他們有過幾個女朋友。
見楠楠問法定結婚年齡,我不禁噗呲一聲問:“難不成一到年齡就領證?”這樣推算的話大概大學一畢業我就成了一個有家庭的人了。
她有點驚訝:“這樣你媽不會介意么?”
我很好奇:“我媽為啥介意?估計高興都來不及呢,就怕我還沒能得到岳父大人的認可啦。”
“其實無論我爸媽怎么想,都不影響我們的,不過還是希望他們能夠祝福,所以吧……一起努力證明給他們看!讓我們一起努力,讓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理由將我們分開!”
“好!”
后來她又補了一句:“等你到了法定年齡,想啥時候領就啥時候領,我都可以的,嘻嘻。”
此時此刻,我感覺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