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黎世幻城回來我就失眠了,夜晚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星火斑點,愛麗絲俏麗的臉在半空中恍惚浮現,像漣漪般搖晃不止。
她的笑容可以融化西雅圖夢城半空飄下來沒有根的雪花。雪花不知飄向何處,她的笑容也煙消云散去了某處。是我永遠無法達到的地方。我知道她會上天堂,而我,或許只能下地獄。
我是個絕情的人,有著徹底絕望冷漠的人,我想我再也不會有任何感情,自從五歲父母被殺,十五歲養父養母被殺,二十五歲赫本被殺以后。直到愛麗絲溫和的笑容不經意活躍在我的眼前,靈異的剝開了被我封塵的記憶蓮蓬,露出雪白的思念。我知道我錯了。然后——
思念的細菌肆意的繁殖瘋長,我的心底是最適宜的花房土壤。
如果時間倒流,我會如何選擇,痛苦的活著,還是幸福的死去?人是不可以阻止時間流逝的,如果硬要逆天而行的話,就會受到懲罰。
只有一種人例外。心早已經死了的人。
西雅圖夢城到蘇黎世幻城,城際火車是最快的途徑,仍然需要30分鐘。我試了所有的方法,甚至讓海格騎著快馬跑了一個來回。15分鐘內,完全不可能。
于是我果斷做出了一個決定,我和海格親自跑一趟,尋找那些鮮為人知的線索。我相信,只有愚蠢的人的字典里才會存在不可能三個字。我不是愚蠢人。
火車發出悠長的鳴笛,冒著滾滾的黑煙從西雅圖夢城站臺出發了。我非常討厭火車,除非萬不得已,我寧愿徒步鍛煉我的叉腰肌,或者駕著黑色的馬車縱橫馳騁在大雪紛飛的荒煙古道上。
這讓我想起了堂吉訶德,已經躺在車座上睡得山呼海嘯的海格跟桑丘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這個突發奇想讓我感到愉快。
于是我就倚在車窗前,聽著火車撞擊鐵軌發出的轟鳴聲,枕著第一次工業革命進入了夢鄉。
夢里的風雪掩蓋了整座沉睡的都城,我一身風塵站在尖頂的教堂外。然后我聽到了熟悉的哭泣聲,女孩在我的夢里哭了幾十年,每次都讓我感到穿心的難過和徹底的絕望。
推開教堂緋紅色的厚重大門,風雪漫卷,遮天蓋地吞沒了前塵舊夢。我蹣跚著往前走了幾步,霎時云開雪散,我仰頭望著修道院那長長的階梯,像通往天國的云梯。這個場景幾乎成了我生命的背景色。
我走上閣樓的梯子,腳步聲沉重。站在閣樓外,風又從四面八匝地而起洶涌而來,撞擊墻壁發出嗚咽的聲響,而哭泣聲清晰的穿透一切聲音鉆進我的耳中。哭聲刺中我的蜿蜒曲折的生命線索,斷開成樓外的風景,而我站在燈火輝煌的大海邊街道上,望著窗帷掩映的我的背影。
我狠狠地推開閣樓的兩扇門,陰冷的寒風迎面撲過來,放肆的揭開沉淀的最初企盼。我不顧一切的沖進去,風雪忽然散盡。我看到窗前站著的那個哭泣的女孩,瘦削的脊背起伏著。就在我闖進閣樓的瞬間,她停止了哭泣,緩緩轉過來,背對著月光看著我。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溢出來的血,就被嚇醒了。
我還是沒有看清在我夢里哭了十幾年的女孩的臉。火車跌跌撞撞停了下來,我一抬頭看見車窗外的站牌,斯德哥爾站。
海格跳起來了,說,這就是你讓我來和一個神秘人接頭的地點。
我沒有聽清楚他說什么,一輛從別的站開往蘇黎世幻城的拉貨火車恰好啟動,踏著緊湊又開闔有致的拍子,緩緩駛出車站。
海格還在嘮嘮叨叨抱怨上次接頭被刺事件,我已經竄起來,沖下了火車。臨出門時,乘警提醒我說,先生請不要走遠,我們在這個站只停5分鐘。
海格追下來,望著我一臉找不自在,埋怨說,先生,風這么大,您還是回去吧,您看到了月臺上方那口鐘了么,才走了5分鐘,還有25分鐘呢。
我看了一眼月臺上的鐘表,時間是15:05。我很不耐煩斜著眼睛瞪了海格一眼,示意讓他閉嘴。但是海格的性格,眾所周知,死豬不怕開水燙,表面一副謙謙君子樣,其實臭皮囊裹著一具朽木。他還在搜腸刮肚找各種借口挑戰我的耐性。
斯德哥爾站有一座彎彎的拱橋,火車道從橋洞頂蜿蜒而過。穿過橋洞,對面是拉貨火車的鐵軌。我看了看月臺上的時鐘,邁開步子跑到了橋下,望著幾乎干枯的河水微瀾,不說話。
海格指手畫腳的講述當時他與黑衣人在這橋洞下搏斗的情景,他說:我當時按照您的吩咐,先生,在這兒等著接頭的人,對,就在您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我看見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子快步穿過橋洞,我就迎上去了。我想說很不幸,我就在這兒被刺傷了。等我再抬起頭,黑衣人已經不見了,您知道我的敬業精神,我穿過橋洞去追黑衣人,可是已經晚了。一輛拉貨的火車吐著黑煙圈過來了,擋住我的視線。火車過去后,黑衣人已經不見蹤影了,先生。
我的助手常常游走在貴婦人等上層人中,要靠表演和吹牛混日子,所以他模擬現場惟妙惟肖,讓我身臨其境。我說,我知道黑衣人去哪兒了。
一聲呼嘯,我們的火車啟動走了。海格很驚訝,很想沖過去又不敢強迫我走,所以表情非常痛苦。我卻很開心,我喜歡別人這種痛苦的表情。如果說,海格帶給我一生中最大的樂趣,一點兒也不假。
半個小時后從西雅圖夢城發往蘇黎世幻城的一下班火車進站了。我聽到呼哧呼哧的剎車聲,又聽到扎扎的啟動聲。是另一列從他方駛向蘇黎世幻城的火車要駛出斯德哥爾站了。
在斯德哥爾站等待的半個小時海格從頭至尾沒有停過嘴,等5分鐘后我們坐上下一班火車時,他的牙齒已經快凍結冰了。我坐在火車上,望著沿途顛簸的風景,心情很開闊。如果猜得不錯,我想我知道了兇手是怎么在15分鐘內趕到需要30分鐘路程的目的地行兇殺人。而且,兇手是誰,我也心里有譜了。
火車又走了5分鐘到了一座小站,停了5分鐘,這才前行。到達蘇黎世幻城前,火車沿途共停了三次,每次5分鐘。所以,這段旅程有15分鐘耽擱在了沿途的小站,如果沿途逢站不停,從西雅圖夢城到蘇黎世幻城只需15分鐘而已。而貨車,只在斯德哥爾車站停了3分鐘,沿途都再也沒有停過。
我想我知道了兇手是怎么在15分鐘內趕到了需要30分鐘車程的蘇黎世幻城殺了洛伊斯的,直到在蘇黎世幻城車站的乘務員告訴我,拉貨的火車經過斯德哥爾車站的車次和時間都是隨機的,我又一次陷入了沉寂。難道,兇手除了換乘拉貨的火車外,還有別的方法在15分鐘內趕到蘇黎世幻城嗎?
世界瞬間毀滅般沉寂。我墜入時空錯開的索道,滑向幻滅的深淵。Ok,很好,又將是一個不眠之夜。很多年了,于我而言,睡眠像仇人一樣不共戴天,夢魘像情人一樣無時不在。
我沉默,舉步無措,或進退維谷。美麗的女乘務員艾麗莎突然叫住我,說先生,這是之前貨車進站時,我記下的準確日期和時間,如果你需要的話。
她遞給我一個本子。清秀的字跡,記錄著上月貨車抵達蘇黎世幻城所有的日期和到達時間,散亂的數字洶涌跳躍,開始在我眼前風云變幻。
11月發車日期抵達時間
星期二 9:45
星期四 10:30
星期四 12:05
星期六 12:35
星期一 14:10
星期三 15:15
星期天 16:15
星期二 17:20
星期一 18:20
星期三 19:30
星期四 20:25
仰面望著蘇黎世幻城的素凈的天空,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平靜。素凈的天空下,卻涌動著最骯臟的欲望河流。燈火霓虹下的城市街景,成了原始欲望最直接最適宜的土壤,可以開出長青不敗的花魁。
海風吹過我的側臉,頓時淹沒我整個臉龐。
我的助手海格問:先生,您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兇手利用時間差殺人的秘密?
我說:還不止如此,我的最有智慧頭腦的仆人海格閣下。當你穿過橋洞的時候,兩列火車之間有沒有第三個人,除了你跟黑衣人?
海格回答很干脆:沒有,先生。
我說:基本可以斷定,黑衣人就是殺害赫本、洛伊斯,還有愛麗絲的兇手。
海格顯得很興奮,提高聲音的分貝跟我說話:這個嘛,先生,很早之前我就多次提到,兇手很有可能就是黑衣人,對于這一點,我并不感到驚訝。關鍵是,您還沒有解釋兇手是怎么在15分鐘內趕到了蘇黎世幻城殺人的?
我的回答也很有講究,話說三分,點到為止:從西雅圖夢城到蘇黎世幻城最快的方式就是城際火車,只有一趟,至少需要30分鐘;火車在沿途停過三次,平均5分鐘,耽擱了15分鐘。聽明白了吧,海格,如果黑衣人想在15分鐘內趕到殺人,該怎么做?
我將了我的助手一軍,他想不出來,臉憋得像猴屁股。我很奇怪,以海格的個性,以他的厚臉皮,應該不至于因為一件使他看起來很愚蠢的事情讓他尷尬。難道這就是他的軟肋,越是愚蠢的人,就越怕讓別人認為自己愚蠢。
海格憋了半天,終于發現新大陸一樣眼睛冒著光,大聲說:火車馬不停蹄的跑,沿途一次也不停歇。
我說:如果人的智商與體重有關,我將懷疑牛頓三大定律,以你的智商是不可能通過地球引力被生出來的,海格。火車是不可能因為你要殺人這么罪惡的噱頭給你一個人開小灶。所以坐那趟唯一的城際火車15分鐘內你永遠不可能抵達蘇黎世幻城,相信我。
海格的眉毛中風一樣抖動起來,喉嚨里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問:您說,怎么做?
我開心的腸胃蹦起來,說:當然是換車。在斯德哥爾站從城際客車換到拉貨的火車。
海格十分的不滿,嘟囔著說:您這是異想天開,先生,請允許我慷慨的發表以下見解,拉貨的火車都是隨機的,兇手不可能事先知道就有一趟貨車經過斯德哥爾站,并在15:05就恰好從那個該死的小車站發車。
誰說的?
海格急了,暴跳起來,說,拜托,親愛的雪萊先生,請原諒我的無禮,可是您親耳聽見蘇黎世幻城火車站乘務員說的,我聽見了,先生,如果當時我的腦袋沒有被人強行塞到愚蠢的夢境的話,或者我愚蠢的耳朵沒有被您智慧的語言堵塞的話。
我欣賞著海格的言行舉止,覺得這簡直就是一門藝術,我說:作為助手,你溜須拍馬的功夫確實別具一格,但我坦然接受,海格閣下。蘇黎世幻城火車站乘務員的話一半正確,一半錯誤。
嗯?這話我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