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幸，粉碎的眼鏡沒有傷到溫暖的眼睛，只是額角有一兩條劃傷。臉的左側挫傷，皮膚滲血已經腫了。最嚴重的是她的腿，兩個膝蓋都破了，褲子的破洞處露出了鮮肉，一下一下顫動著，還有透明的血漿一點點往外滲。

　　溫暖兩腿放平坐在床上，在明亮的燈光下，所有人都看清了那些觸目驚心的傷口，曉天和鄭裕都忍不住扭轉了頭。

　　溫煦拿來藥箱，卻猶豫著不敢下手。溫暖拿起剪刀順著褲子破洞的四周剪開了幾條口子，整個膝蓋都露出來了，最嚴重的傷口周圍是剛才留下的血跡，溫煦輕輕地用蘸著碘伏的棉球清潔傷口，所到之處溫暖不自主地抽動一下，溫煦也不禁隨之倒吸一口冷氣。

　　“沒事的，外傷而已。”溫暖抬頭對著不敢上前的曉天和鄭裕，笑了笑：“你們趕緊回去吧，別在家里瞎嚷嚷，平地摔跤，丟人！”

　　鄭裕和曉天有點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

　　夜深了，傷口火燒火燎的疼，溫暖平躺著一動不能動。淚不自覺地順著眼角涌出來，滑落到嘴邊，溫暖感到一絲熱熱的咸……

　　還會有多少傷痛和苦難？溫暖自問，她搖了搖頭。就這樣倒下嗎？溫暖接著問，她又搖了搖頭。

　　她來回搖頭，淚水被甩得飛濺起來，她咬緊了嘴唇停下來，定睛看著眼前一片深夜的黑暗……

　　溫暖一個人在床上躺了整整五天，在云南白藥和紅霉素的幫助下，她的膝蓋從紅腫一片，到化膿流水，再到暗紫范青，傷口居然結上了一層薄薄的蟬翼一樣透明的痂，那塊皮痂很脆弱，好像吹彈可破。溫暖小心翼翼地把它敷上藥，輕輕包裹在繃帶的里面，這樣她可以不用時時看著它的易碎的顫抖。

　　這樣溫暖可以嘗試著下地，扶著床幫墻角慢慢蹭到廚房和衛生間去，即使傷口滲出的液體有時也會再次粘粘住紗布，但是至少溫暖不用直接看到薄翼的顫動。

　　這樣溫暖可以讓溫煦放心一點，可以早出晚歸地去收拾她們原來的家，盡快搬走。因為養老院已經打過幾次電話反映溫亦剛不聽話，不能按時吃飯睡覺。

　　這樣溫暖才能盼望并相信自己快點好起來，能去看看生病的吳家梁。

　　受傷的第二天她給吳家梁打電話，不是想告訴他自己受傷了，只是不知為什么會忽然想起他，想問候他。結果她聽到了吳家梁略顯微弱的聲音，他說他因發燒在醫院留觀，病因待查。

　　溫暖問他就一個人嗎？他說不想告訴家里，老媽年歲大了，別驚動她了。溫暖被迫輕描淡寫地解釋：“我的腿受了點小傷，過幾天再去看你吧。”

　　溫煦獨自去見了林小萍，拿回來溫亦剛的身份證和工資卡，老年證，還有他們的離婚協議和證書。這就是溫亦剛的全部私人物品，和林小萍在一起生活十六年的結果。這個結果的佐證是溫煦和林小萍寫了一張交接單據，上面有她們兩個人的簽名。

　　溫煦把一個紙袋甩在桌子上，跟溫暖敘述和林小萍見面的過程。溫煦的呼吸粗重地起伏著，她把離婚協議遞到溫暖面前，讓她看看凈身出戶的條款下面，溫亦剛的筆跡，他在上面寫下的字包括他的名字和日期。那是溫暖熟悉的字跡，還是那樣流暢俊逸，結構豐滿的趙體。

　　她想起溫亦剛第一次腦出血后，溫暖和溫煦鼓勵他練字恢復協調能力，林小萍后來還夸耀說，天天都讓他寫，別的字寫不好，名字寫得還那么好。這幾個僅有的還寫得好的字，是為了最后以它仍然奪目的樣子呈現在這張紙的這個位置嗎？

　　溫暖越過那張紙拉住了溫煦的手，她悔恨自己受傷而讓溫煦去獨自面對了林小萍，獨自承受了這個過程。“對不起，別生氣，不值得。”溫暖小聲說。

　　溫煦抬起頭看著溫暖：“他值得嗎？我生氣就是氣他不值得，他為什么……”溫煦說不下去了，她抽出一只手使勁地在臉上抹了一把。

　　溫暖還是抓著溫煦的另一只手，任憑那只手在自己的手中顫抖，媽媽走的那天晚上她也這樣握著這只手，今天她又握著它，以后，一生她都要這樣握著，無論前面的路上還有多少不可預見。

　　幾天以后，溫暖堅持著一瘸一拐地去了一趟養老院，安慰了一下溫亦剛，告訴他自己正在搬家，等搬過來了就可以接他回去住幾天，讓他好好等著別著急。在這里要聽話等等。

　　溫亦剛不置可否地坐在床邊聽著溫暖的話，由于他不讓護理員動他，溫暖覺得他身上都有一股味道了。于是溫暖說服他去洗個澡，她給他洗個澡。溫亦剛不情愿地向后退了退，溫暖一邊催促著，一邊找了幾個大塑料袋裹在了兩個膝蓋上。

　　浴室里蒸騰著厚重的水霧，雪白的泡沫隨著嘩嘩的水聲流淌在溫亦剛坐著的椅子下面，堆起雪一樣小山峰。溫暖一邊揉搓著他的頭發，一邊大聲念著“念奴嬌赤壁懷古”，溫亦剛的耳廓偶爾動動尋找著捕捉溫暖的聲音，跟著發出一兩個音節。

　　洗過澡的溫亦剛有些疲累了，溫暖哄他睡著了，她又拜托院長和護理員費心，然后匆匆離開了養老院。因為她要趕著去看看吳家梁，貫穿城市東西來回的路實在太遠了。

　　溫暖趕到吳家梁的小窩時，天已經擦黑了。街燈剛剛亮起，在濃重的暮色里映著柔和的光。

　　吳家梁從床上起來給溫暖開門，他張開了手臂和剛剛進門的溫暖擁抱了一下：“貴人，我病了。”溫暖拍了拍他的后背，挽著他走到床邊坐下，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對面，看著他。

　　吳家梁瘦了一點兒，面色憔悴，他雖然還在咧著嘴笑，但是眼睛里少了往日的光彩。“這回可能真有事了，動脈血管瘤。”說著他遞過來一沓子化驗單。

　　“醫生說怎么治？”溫暖看著那一大堆指標問。

　　“手術，但不保證我能活著下來，保守治療，不保證隨時有破裂的危險。”

　　“你選哪個？”溫暖接著問。

　　吳家梁沉默了，摸了摸頭：“不知道。”他的聲音很輕，溫暖可以聽到他的心跳。

　　“手術吧，否則它是定時炸彈。”溫暖拉住了吳家梁的手。

　　吳家梁又笑了，笑得有點勉強：“真沒想好，我要是下不來呢？”

　　溫暖用力按了一下他的手指：“跟家里人商量一下，盡快決定，好不好？”

　　吳家梁迎著溫暖認真嚴肅的目光，有點無奈地搖了搖頭：“我真不想和她們說，老媽快九十了，我怕她禁不起。姐姐們不敢替我拿主意，她們一定會找陳曦的。”

　　“你還沒跟家里說你離婚的事情？”溫暖打斷了他。

　　他搖搖頭。溫暖放開吳家梁的手，坐直了身體靠在椅背上：“吳家梁，”她喊他的名字：“別瞞著了，說吧，說清楚，老媽會理解和接受的。你要相信，你永遠是她最寶貝的，她首先在乎的是你，無論你是什么狀態，她都要你好好的，她只要你好好的。”

　　吳家梁不說話，溫暖又湊近了一點，說：“所以你必須要好好的，就是為了老媽你必須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