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哉!”聶豹聞言,撫掌而笑,又道,“不知你說的那個身份尊貴的人是誰?”
墨蝶搖搖頭,道:“雖然事情已了,我也不能把牽涉其中的人全都抖摟出來。尤其是那位貴人,牽涉太多,這次預(yù)謀獻城而不成,可以說是埋下了一大隱患……”言及此,墨蝶戛然而止,言下之意,如果說出來,那么可以利用這一隱患的人可能就不止自己了。
徐平忙岔開話,道:“不提這個了,你說的楊玄感的另外兩個勝機到底是什么啊?”
墨蝶道:“最靠譜的勝機就是直接北上涿郡,將圣上攔截在山海關(guān)之外。圣上已征戰(zhàn)了半年之久,兵疲糧盡,根本支撐不住多久。”
墨蝶此言一出,徐平、聶豹均是大驚失色,下意識往四周張望一遭——畢竟墨蝶輕描淡寫講出的可是弒君之事。
墨蝶見徐、聶二人神氣,不禁冷笑道:“分明是用心險惡,卻還舍不得扔掉好名聲,大多數(shù)人就是因為這個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楊玄感身為公卿,也不過如此——明明都已經(jīng)造反了,還怕?lián)稀畯s君’的罵名。”
“不說這個了,最后一個勝機是什么呢?”徐平心道,你墨蝶倒是絲毫不在乎自己的名聲,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樣那還不得天下大亂。
墨蝶道:“河南諸郡,沃野千里,原本就不利于守御,這也是為什么楊玄感只用了十日光景,便能摧枯拉朽地打到了洛陽城下。你想想,如果楊玄感不是一開始就進犯洛陽,而是快速將河南諸郡盡數(shù)吞并,豈不就能以包圍之勢同洛陽周旋?甚至可以募集到足夠的軍資糧餉,直接繞過洛陽進逼京兆大興城。”
徐平聽得目瞪口呆,被墨蝶的韜略嚇了一跳。稍微一想,如果楊玄感果真按照墨蝶的設(shè)想行動,勢必會將更多無辜百姓卷入戰(zhàn)事,但如此一來,恐怕真的可以快速站穩(wěn)腳跟,再憑借著函谷關(guān)和潼關(guān)的天險,便足以與朝廷分庭抗禮。
“所以你說,單看這一帶的百姓,就知楊玄感錯失了最后一個勝機,指的是他沒有將汴梁之地攻占下來?”徐平緩過神來,問道。
墨蝶點頭道:“此地距離洛陽不過一日光景,都尚且未被波及,說明楊玄感是直奔洛陽而去的。并沒有遍地開花的打算。”
說話間,眾人吃過了餐點,日頭也沒有那么毒了。墨蝶當先起身,拍了拍沾在身上的草屑塵泥,示意大家出發(fā)。
一行四人穿過河岸邊一人高的荒草,走上了大陸。墨蝶四下里一望,旋即辨明方向,領(lǐng)著大伙兒沿大路直奔西北而去。
一路走來,入目竟是一片荒涼。路旁原本應(yīng)是萬畝良田,此時正值六月中旬,若擱在太平年月,小麥應(yīng)該已經(jīng)入倉,正是種植各式菜蔬的時令,田間地頭該是一片欣榮。然而,此時所見之景,卻是雜草叢生,田壟潰塌,顯然是很長時間無人打理。
聶豹見此光景,忍不住道:“田荒成這樣,至少得有一整年沒耕作過了。田地顆粒無收,稅收卻有增無減,這日子……不好過啊。”
墨蝶不屑道:“皇糧國稅天經(jīng)地義,這些刁民擅自脫田逃籍,等繳不起稅的時候,反到誣賴苛稅嚴峻。”
徐平聞言,皺起了眉頭,反駁道:“這些百姓大多都是被征去服徭役,可不是擅自脫田逃籍。”
墨蝶道:“大隋律規(guī)定了服徭役者無需納糧,你說的這可不是借口。”
徐平搖頭道:“納糧的時候是按戶來記,免稅的時候卻是按人頭來記,這里面可是大有問題!”
墨蝶一愣,奇道:“有什么問題?每戶有一個服役者,就可以減免一個人的賦稅,這不是很公道嗎?”
徐平道:“我跟你打個比方,一戶人家有五口人——老翁、老嫗,小伙兒、媳婦,還有一個嗷嗷待哺的小子。原本這家人一年能種出一百石小麥,其中有七十石都是小伙兒種出來的。征稅的時候,老翁和小伙兒都算壯丁,合計要納糧二十石。那么家里還有八十石,足以滿足全家一年的吃穿用度。
“現(xiàn)在,小伙兒被征去服徭役,那么這家人一年就只能種出三十石小麥。根據(jù)隋律,此戶人家有一人服役,可免稅十石,那么還需納糧十石。如此一來,家中就只剩下二十石的梁了。”
墨蝶聽罷,竟無言以對,只是隱約覺得,自己從小到大所習以為常的很多事情仿佛都還有著不為自己所知的另一面。
聶豹從旁插話道:“你雖然從頭到尾都不明說自己的身份,但我早就能猜得出你一準兒就是哪個權(quán)貴手下的私兵。所以嘛,你搞不懂這些最底層老百姓的瑣事也正常。”
墨蝶早就習慣了聶豹話里夾槍帶棒,倒也沒真往心里去,只是待想要找?guī)讉€詞反擊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聶豹這次所說卻是句句屬實,自己竟無話可說。
倒是徐平在一旁打圓場道:“老聶你就少說兩句吧,誰也不是全知全能。咱們之前搞不明白楊玄感的戰(zhàn)略哪里有問題,墨蝶也沒砸掛你啊。”
“誒呦?你小子這么快就開始袒護別人了?罷!罷!我一個人斗不過你們兩個。”聶豹也察覺到自己話說得有些過分,忙借著徐平給的臺階收了聲。
沿著大路行了約摸一刻光景,轉(zhuǎn)上小路又行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見到前方有一片苗圃,郁郁蔥蔥,枝葉整齊,明顯與別處荒田不同。
“就是那兒了!”墨蝶用手一指苗圃北頭的一座村舍,喜道。
徐平順著墨蝶所指抬眼望去,但見那村舍門向南開,從外邊看應(yīng)當自西向東分作三間,屋門前有個小院,院西圍著個雞籠,籠中養(yǎng)著一只紅冠赤羽大公雞,院東則砌著一方灶臺。再看眼前苗圃,方圓不足三分,其中所種非禾非黍,也不是常見菜蔬,卻是顆顆枝繁葉茂,碧綠挺括,顯是受到了精心打理。
墨蝶看徐平一臉好奇地打量苗圃中的作物,笑著解釋道:“這是江蘺的藥田。”
“江蘺?郎中姓江嗎?”徐平問道。
“姓陳,陳江蘺。”
“這個名兒聽著有點兒陰柔啊。”聶豹在旁插嘴道。
“人家本來就是個姑娘。”墨蝶白了聶豹一眼,道。
“女的?”聶豹驚道,隨即眼珠一轉(zhuǎn),掃了一眼徐平,壞笑道,“難怪你大老遠的還要親自跟過來。”
“瞎扯啥呢,”徐平被聶豹饒有深意地一看,面色微微有些泛紅,急著道,“這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墨蝶要是不來,咱們哪找得到。”
聶豹嘿嘿一笑,道:“你可別跟我裝糊涂,一般的郎中要是住在這里,確實不好找。這可是位醫(yī)術(shù)高超的女郎中,方圓百里恐怕也就僅此一號,隨便找個當?shù)厝诉€不輕輕松松打聽出來。”
“就你話多!”墨蝶狠狠剜了聶豹一眼,快步走進小院,拍響了村舍的木門。
聶豹看著墨蝶的背影,側(cè)到徐平耳邊,低聲道:“小妮子都認了,你要抓緊啊。”
徐平的臉刷地紅到耳根,屈肘一杵聶豹側(cè)肋,囁嚅道:“你別瞎扯。正經(jīng)些!”
聶豹瞟了徐平一眼,低聲道:“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吶!你也不想想,這是什么世道,你倆又是什么身份。這會兒有戲你不抓緊,回頭說不定就是天各一方,再不相見。”
徐平聞言一愣,心中一直膈應(yīng)的事被聶豹半是認真、半是說笑地一語道破。正想扭頭同聶豹細說,卻聽“吱呀”一聲,村舍的門被從里拉開,一個看起來跟黃捷差不多年歲,蓬頭散發(fā),面色焦黃的少年從門縫間探出頭來。
“蝶兒姐?”那少年看清門外之人乃是墨蝶,欣喜叫道,緊接著便是連聲咳嗽。
墨蝶忙伸手在那少年背后輕撫,將其扶進屋中,同時沖站在院外的徐平等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進屋。
徐平領(lǐng)著聶豹、黃捷走進村舍,但見正屋兩丈見方,雖不大,卻是收拾得整整齊齊,頗為敞亮。屋子正中擺著張榆木方桌,桌邊放著兩張連背木椅,墻邊靠門則疊放著兩條長凳。正屋對于郎中來說,是接診病患之所,是以并無太多陳飾,除了桌椅,大件的家具便只有靠內(nèi)墻放置的一個書架。
“蝶兒姐,這些人都是你的朋友嗎?我去給大家煮些茶,大家請坐……”少年話講得急了些,又是一陣咳嗽。
“你先坐好,蝶兒姐又不是外人,我去給大家倒水就行。”墨蝶伸手將少年按在桌邊木椅上,轉(zhuǎn)身去左廂里屋搬出一個盛水的陶罐。
徐平忙迎上前,接過墨蝶手中陶罐,放在正屋桌上。墨蝶則又從里屋拿出一摞陶碗,給大家將水倒上。聶豹已經(jīng)搬過墻邊的長凳,放在桌邊,自己和黃捷合坐一條,將剩下一條讓給徐平。
墨蝶走到空著的靠椅旁坐定,端起陶碗喝了口水,這才像那病懨懨的少年打聽到:“小虎,你的病怎么樣了?江蘺不在家嗎?”
那名叫小虎的病弱少年答到:“江蘺姐外出接診了,已經(jīng)離家三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