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兆睜開眼的時候,這個世界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
對面坐著娜塔麗,眼前是桌子以及桌子上的茅臺。他們還在陽臺上,陽臺也還在屋子里,屋子也還在樓上。
許兆站起身朝外面看去,天空里布滿了白色的線條,它們也還跟之前看得的一般筆直而壯觀。大街上陽光正好,風(fēng)從樹影間吹過,樹葉不由地主地作響起來。
“怎么回事?”娜塔麗看著許兆,“我們是死了還是活著?”
很多人從屋子里走了出來,望著天空里那些白色云煙一般的細(xì)線,開始議論起來。有人開始?xì)g呼,接著所有人都跟著歡呼起來。
“我們安全了,我們安全了!”娜塔麗指著手機(jī)上的太陽系警報,大喊了起來。
火星和地球之間空無一物,那些紅色圓點全都不見了。行星雨似乎并沒有出現(xiàn),之前一切難道都是幻覺?
顯然一切并非幻覺,整個成都開始沸騰起來。人們大聲吶喊,淚流滿面,彼此擁抱——這種情形出現(xiàn)在了全世界任何地方,無論是偏遠(yuǎn)的山村還是繁華的都市,所有人都在慶祝自己的大難不死。
沒有人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活下來,也沒有人關(guān)心這個問題。至少在冷靜下來之前,他們只慶祝結(jié)果。
“好了,我得走了。”娜塔麗拿過自己的手機(jī),對許兆笑了笑,“謝謝你請我喝酒,以后有機(jī)會我會請你的。”
娜塔麗不想和許兆多說什么了,畢竟她已經(jīng)度過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以后的路還很長。
“再見,許先生!”她朝許兆擺了擺手,消失在了門后。
許兆坐在了椅子上,為自己斟滿了酒。他就那樣一杯接著一杯喝了很久,許久后才停了下來。
大街上的鞭炮聲響個不停,這讓他更為煩悶。他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屋子為自己換了一身最干凈的衣服。那是他結(jié)婚時穿的西裝,是方菁買給他的。
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包,夾在腋下。接著便一步步緩緩地朝樓下挪了下去,鉆進(jìn)了自己的車?yán)铩TS兆開著車朝郊外駛?cè)ィ能嚀u擺不定,就像在跳舞。很多人指著他的車屁股罵娘,但他毫不在意。
他來到了方菁的墓旁,坐在了她身邊,然后從包里拿出一瓶安眠藥來。
“菁,既然行星雨放過了我,那我只好自己來找你了。”他倒出了幾十粒安眠藥,張嘴吞了下去。
“都是我害了你,你可不能怪我。”他躺在了地上,望著頭頂婆娑的樹影,緩緩閉上了眼睛。他的意識很快就模糊了起來,這個過程似乎持續(xù)了很長時間。
后來他飛了起來,在天空中漫無目的地漂浮著,就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自己將走向何處。腳下的大地距離他越來越遠(yuǎn),一切變得虛妄。
遠(yuǎn)處的地平線漸漸消失了,藍(lán)色的天空也變得黯淡,那些美麗的云朵變得烏黑起來——最終他墮入了無盡的黑暗里,失去了知覺。
很久之后,一些聲音從遠(yuǎn)處傳了過來,就像窸窸窣窣的老鼠一樣讓他不安。他原本不想醒過來,但那些聲音實在太吵以至于他不得不睜開眼睛。
眼前的世界不停地?fù)u晃著,猶如波濤一般起伏不定。許久后他終于看清自己是在醫(yī)院里,門外的過道里有人走來走去,他們大聲地喊著醫(yī)生,打著招呼……那些吵醒他的聲音正是從那里傳來的。
“醒了?”有人從床尾走了過來,露出了笑容。
好一會才他看清眼前這人是中科院成都分院的院長。
“院長?”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沒想到自己的聲音可以這么小,小到他自己聽起來都有些吃力。
“你可讓我好找,要不是IADC的娜塔麗告訴我們你的下落,我們可能就再也見不了面了。”院長說。
許兆緩緩閉上了眼睛,想起方菁來。
“你要節(jié)哀,”院長說,“方菁一定不想讓你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如果她看到你今天所做的一切,一定會傷心的。”
許兆不想多說一句話,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虛弱。
“你先好好休息,有些事我等會給你說。”院長看著他蠟黃的臉色,說。
許兆又一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夜半時分。實習(xí)生小高趴在床邊,正看著手機(jī)。
“小高,我睡了多久了?”許兆問。
“許老師,你感覺怎么樣?”小高站了起來,看著許兆,答非所問地說。
“我沒事了。”許兆看著他困頓的神情,“辛苦你了。”
“只要你平安就好,許老師。”小高說,“我家離這里近,來去方便,也不辛苦。”
小高說著,又開始低頭看手機(jī)。他的臉上帶著一絲焦慮,這種表情許兆見過不少,尤其是實驗失敗的時候。
“怎么了?”許兆有些好奇。
小高眼中多了一些光芒,他舉起手機(jī)正要說什么,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他似乎有什么顧慮。
“沒……沒什么。”他有些吞吐起來。
小高不擅長撒謊,他的表情變得很不自然,眼睛也開始躲閃起來,就像做錯了什么事一樣。
“不是我不想告訴你,是院長不讓說,他怕影響你休息。”小高終于還是頂不住許兆質(zhì)疑的目光。
“我們的實驗失敗了?”許兆看著他稚嫩的臉龐,問。
“也不是,實驗很順利……”小高似乎下定了決心,“好吧,我豁出去了。”
他將手機(jī)拿到許兆面前,指著左上角,說:“許老師,自從行星雨突然消失后,我們所有聯(lián)網(wǎng)的電子設(shè)備上就出現(xiàn)了這個東西。”
許兆仔細(xì)看去,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一行小字:
“999y364d11h10m34s”
下一秒,“34s”變成了“33s”,接著是“32s”……
“這是?”許兆愣了一下,“倒計時?”
“大家都認(rèn)為是倒計時。”小高說,“除了這個,似乎也沒有別的什么可能了。”
“你是說所有聯(lián)網(wǎng)的電子設(shè)備都顯示這個?”許兆問。
“是。”小高說著,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果然,在電視的左上角依然顯示著這個這行數(shù)字。
許兆讓小高打開了自己的手機(jī),同樣,那里也顯示這個倒計時。
“我們試圖定位這個信號的由來,最終卻一無所獲。幾個小時前,大家還以為這是一個病毒。”小高說,“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基本確認(rèn)這個倒計時并非來自地球。”
“999y264d11h4m12s”
許兆看著自己手機(jī)上這行數(shù)字,不知道這個倒計時到底意味著什么。看得出來,這個倒計時的時間是1000年。
“基本上大多數(shù)科學(xué)家認(rèn)為這就是一個1000年的行星雨倒計時。為了確認(rèn)這個看法,聯(lián)合國和IADC已經(jīng)在聯(lián)系佛倫斯人了,不過他們似乎已經(jīng)消失了。”小高有些沮喪。
“消失?”許兆想了想,佛倫斯人離開地球已經(jīng)很多天了。雖然他們的速度很快,大人類應(yīng)該可以和他們?nèi)〉寐?lián)系的。
“不僅如此,昨天的那艘飛船也消失了。”小高說,“原本我們還希望那艘諾亞方舟上的人們能夠回到地球。”
那艘船上的人類還沒有做好星際航行的準(zhǔn)備,或許它們真的會回到地球吧。不過,或許他們根本不會回來。
“他們應(yīng)該是加速了。”小高繼續(xù)說,“IADC的人說,佛倫斯人的飛船有完備的星際航行系統(tǒng),它們能夠在短時間加速到一個我們無法理解的速度。”
“什么叫無法理解?”許兆看著小高,問。
“他們沒有說。”小高搖著腦袋說。
后來他們兩人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了,他們靜靜地看著各自手機(jī)上面那個似乎永遠(yuǎn)也不會停歇的倒計時,沉默了很久。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倒計時再次引起了全世界所有人的恐慌——那個讓人煩惱的倒計時消失了。這原本應(yīng)該是一個好消息,畢竟沒有那煩人的東西,人們會過得更安心一點。然而人們擔(dān)心那個倒計時消失之后,行星雨會再次突襲地球。
那個倒計時再也沒有出現(xiàn),無論是幾個小時后,還是幾天后,甚至是更為久遠(yuǎn)的時候。
出院三天后,許兆再次來到了方菁的墓前。他想和她說說話,雖然他并沒有想好要說什么。那時的陽光正好,它們跨越了1.5億千米的日地距離,落在在了方菁的墳前。那些陽光可以為自己帶來溫暖,為世間一切生靈帶來光明,卻唯獨錯過了方菁。
許兆緩緩坐在了妻子墳前,看著她墓碑上的字,想起了她的模樣。
就在那時他看到了方菁墓碑旁破土而出的嫩芽,它只有兩片葉子,看起來很是弱小。似乎只需要一陣風(fēng)一場雨,它就會死在那里,跟方菁同眠。
許兆靜靜地看著它,不覺間月亮便升起來了。許兆驚訝的發(fā)現(xiàn)月光下的它散發(fā)出了銀色的光芒,它驅(qū)退了許兆周圍的黑暗和冰冷。
“我每周都會來看你的。”太陽升起來的時候,許兆站起身,說出這句話來。也不知道是在和嫩芽說話,還是在和方菁說話。
幾個月后的一天,許兆戴著耳機(jī)走在上班的路上,耳機(jī)里唱的是《On Every Street》。
忽然他收到了一條消息,那是新任聯(lián)合國秘書長杰卡西?奈特莉就職演說里的一段話。這條消息發(fā)送到了全世界所有人的手機(jī)和智能設(shè)備中。
“如果我們不想成為被摧毀的垃圾文明,就必須在接下來的1000年中努力成長。人類的危機(jī)并沒有消除,我們只是獲得了一次短暫的機(jī)會。或許在1000年前我們也曾遭受過這樣的考驗,只是當(dāng)時我們的科技水平有限,根本無法有效監(jiān)測。但值得肯定的是,自1050年至2050年,我們至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來自地外的危險了,我們希望3050年的時候,人類可以經(jīng)受住這樣的考驗,因為我們誰也不知道那是不是人類最后一次機(jī)會——如果我們不能前進(jìn),便只能面臨滅亡的結(jié)局,這或許是這個宇宙中的普適法則。小行星雨,或者我們可以套用一位中國科學(xué)家的給他取的名字——“宇宙彈珠測試”——給人類帶來了巨大的災(zāi)難,我們有幾百萬人間接死在了這次事件中,我們的發(fā)展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但無可否認(rèn)的是,它也會鞭策我們,成為我們不得不前進(jìn)的理由……”
許兆再次按下了播放鍵,面無表情地朝成都分院走去,他需要繼續(xù)他的實驗。
“……And you still refuse to be traced
Seems to me such a waste
And every victory has a taste that's bittersweet
And it's your face I'm looking for
On every street……”
他停在一棵樹下,抬頭看著晴空里的一片白云,忽然笑了起來。恍惚間她看到方菁好像正在沖他微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