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兒似的?!币粋€彪形大漢揣著圍布,嘟囔著,慢吞吞走了上來,“客官,怎么著,是咱的飯不好吃,還是菜不新鮮?”
“甚哉,與飯菜無關,丟了些財物。”
“丟多少?啥時候?怎么丟的?”三順有些不信,他總覺得此人是想吃霸王餐不想買賬。
“多少是多?多少又是少?”,殷暮雪嗤笑,“卯時,天字號房中,丟了一些碎金,還有一些三千金的票據。”
眼前大漢腳下一趔趄,險些摔倒,“真的假的?”
“絕無虛言?!?p> “你咋隨身帶這些錢,哎呦,都是命根子?!贝鬂h一副肉疼的樣子,仿佛丟的是自己的錢財。
“全部的身家,自然要帶著了。”殷暮雪玩味著“一本正經”道。
“客官您別著急啊,這錢是在我們這丟的,我們也一定給您個交代,您看這錢也不能長腿飛了是不,您就放心,福根做事兒靠譜,準把金子給您找回來。”
這兩小二的反應,也可看出碣城此處民風淳樸。而早上要謀害他的青年,其身心狠辣,不似是本地之人。他這一招,也算排除了一個未知。
福根難不成是報官去了?思及福根匆忙的語調,大漢猜到了原因,只是,既然是報官,怎么不攜帶這位客人一同前去呢……難不成這位客人房中還有些珍貴的寶貝,離開不得?
殷暮雪通曉攝魂咒,如何不知大漢想法。
他哪里還有什么寶貝?連著一些三千金的票據都是他胡編亂造出來的,若非要找出一些事實,那他只好說,的確是丟了幾金,可是這幾金,也是前來碣城前的路上,因行途匆忙,不小心而丟失的,與來碣城后的今天,并無多大干系。
至于他不一同前去報官,也是有自己的考慮;而小二哥不帶他去報官,也是為他考慮。
殷暮雪的考慮,原于他的相貌,如月大陸均知殷星國六王爺相貌天成、冠絕幾洲,如今他這般又是偷跑出來,若被人發覺,勢必會引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而小二的考慮是思及他這位客人“熏了一夜的爐火,頭疼得厲害”,行走恐怕都成問題,而丟竊之事本就火急,何況是天價財物,如此大事,豈能耽擱!
他既然選擇作戲探查真相,自然不會去阻攔他人報官,將此事擺在臺面上,可是他又不能以這幅面孔出現在“陽光”之下,而此刻形式緊迫,唯一辦法只有改變面貌了。
可是突然間換了張面目,也勢必會引起店中伙計的懷疑,反而自搬石頭砸中自己的腳了。
可戲還是要一演到底的,殷暮雪心中雖不是勝券在握,卻也有自己的打算,發揮出裝病的老本行,狀似無力扶了額,白脂的手上青筋暴起,難以呼吸般喘咳了一陣。
“您咋了,誒呦,瞅著臉色兒不對,就跟那白灰似的,我說,您現在也別太上火,先去給您倒杯水去,您緩緩神兒?!?p> 大漢外表彪悍,其心卻是善良,想著這位流走于異鄉的俊美小哥,因平白無故丟了全部的身家,一時受不了打擊,致使急火攻了心。要他說啊,這客人要是沒有倭瓜大的心,還真不容易從這次禍事中走出來,那可是一堆三千金的票據啊,大漢頭都搖成了撥浪鼓,心中不由地萌生出對殷暮雪的幾分同情。
殷暮雪收回喘咳的手,抬起眉目,見人走進后廚,遂不再耽擱,帶上了斗笠。
在帶上黑色斗笠的之前,殷暮雪從袖中取出一只約一寸長短的白色瓷瓶,回想起許靖給藥之時叮囑的話語,打開瓶塞,入口了黑色的丸藥。
“此毒性雖強烈,卻不至入骨,相比于你這數毒之體,也算微乎其微,除了反應難看些,還是實用得緊的,一般人嘛,一粒最多支撐兩個時辰,至于你,自行估量?!?p> 自行估量?透過黑色霧靄般的簾布,殷暮雪細揣著指間執起的另一粒黑色丸藥,慢慢加力碾作了輕塵,一毫一克,紛紛,滑落掌心。
瞥了眼不多的粉末,殷暮雪斂手縮于寬松廣袖之中。
他要的,是萬無一失。
還未等到茶水,耳中便聞得了樓下的喧嚷,是官兵。如月治安之速,果是不負其大國名號。
“客人,客人,您先忍忍頭疼,下樓來官爺來問話了。”
樓下福根帶著略微發福的掌柜的,上了樓喊話道。
“這是我們掌柜的,客人放心,我們掌柜是方圓十里的心善品端的大好人,此事一定能給你個說法?!?p> “是,只要客人愿意,老夫定給客官個交代?!闭乒翊让忌颇?,頗有文士風范。
“謝過老先生了,不才給此處填麻煩了?!币竽貉┒敷业痛?,微微歉意。
“是本店看守不利,客人莫言折羞老夫了。”掌柜的也是謙遜。
二人微微寒暄,一前一后下了樓,近處,樓下果然站立十余官兵,目光滑去,門外不遠不近地還圍觀數十看熱鬧的百姓。
“你就是丟了錢財的?”官差面無表情,出示了手中的衙門令牌。
“正是。”殷暮雪依舊如常,面不改色。
自然,帶著蒙面斗笠,改不改色也沒人瞧得見。
“跟我們回去一趟?!惫俨钜琅f一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秉公執法、公事公辦的表情。
殷暮雪頷首,自然聽從調遣。
碣城不小,卻是邊城,人流稀少,相比于其他內部城池,還是清苦些。
這不大的衙門廳堂里,處處白駒過隙痕跡。
就公堂來說,那副海水朝日圖已不復威嚴,上面圖騰早已斑白了顏色,墻壁木板與兩側木柱也是處處斑駁發暗,連那官員常年端坐的案桌漆面都起了碎皮,唯一能過眼的,也就是只有牌匾上“明鏡高懸”四字。
這次報官,是他殷暮雪平生第一次,在他之前的認知里,報官就是辦案升堂,痛痛快快,簡單快捷,如大多古代先賢般自如灑脫,手到擒來,可卻不知報官竟需要七七八八的流程,其中還有什么亂七八糟的訴狀。
此刻遞交過剛剛托人寫好的訴狀,殷暮雪暗中挫氣。
看來,就算做了與世無爭的小民,也無法真正做到超脫于世的豁然。不經歷民間疾苦,怎知人之所愿?民愿不知,又有何顏面談及天下大勢呢?
他的本以為,原來只是本以為,終歸的是在他的夢中樂土里,夜光杯盞中日漸狹隘。也不怪不得父王從不讓他接觸朝綱,也不叫他戰前殺敵,次次單單幾句話便打發得他心灰意冷,再不提及。
他曾怒火,也不思,他可能,不是那塊料子罷了。
思想浮沉跌宕,一路只是追隨著店小二的身影,前前后后,竟不察覺已到了公堂之上。
低頭袖口有些牽扯感,目光不由下沉,詫異發覺店小二拉扯他的袖口跪在了地上,垂頭不語。
而堂上案桌后也不知何時坐立了一身著檀色開襟官服的清瘦中年人。
殷暮雪隔著一層黑紗,還未打量清楚此人的面貌,面前便傳出啪地一聲響,兩側官差隨即敲打著木棍,嘴里威威武武也不知念的是什么號聲……
皇帝伯伯上朝之時也只是由黃門代喚,抽鞭鳴響,本以為殷星的官制與如月官制大體相似,卻不知如月官俗怎地如此怪異……
這兩排的棍棒,難道都是為報官之人預備的么……殷暮雪面色古怪地撇高了一側眉毛,強撐的身體向側微傾,這小二這般用力拉扯自己,難道是暗示他跪下不成?
“堂下之人,本官倒也看了你的案子,丟失金銀若干,對此,本官也是有些痛失之情的,可本官看你安態模樣,想來你必定不是什么常人吧?只是入了公堂之上,無論江不江湖,皆為如月之民。民訴官案,官需接之,民需信之。公堂之上,且不談你穿著怪異,看你模樣,怎地是在藐視官府威嚴么?”
中年人自從進入公堂便注意到了堂上站的筆直的怪異年輕人,頭上帶了個蒙面斗笠,呆呆愣愣,一動不動,不過急于了解案情,將其怪異便拋之腦后,方才從訴狀上抬起頭來。
這位中年官員清瘦過頭了些,反而顯得面色褶皺滄桑,平平無奇一張臉上,一雙獵鷹似的雙眼卻迥然有神,宛若深淵,在無盡的探知中又無形中透漏出層層威壓。
老者眉目間的犀利,有些真本事的……
算是注意到他了么?殷暮雪啞然失笑。
不由地躬身行了揖禮,撇開身份,老者是前輩,這一禮,還是該受的,自己剛剛入了心境,想來呆滯中無形顯些了桀驁,沖撞了老人家。
“不才是澄年后人,此番麻煩,為老伯賠不是了。”
“嗯?”官員一聲鼻音帶了些詫異。原來是澄年后人,如此一番,諸多怪異舉動便說得清了。
澄年后人是如月大陸邊陲祭司獨統部族,不受如月國統治,傳言該部族之人舉止怪異,擅算天時,維系國運。是以如月開國皇帝曾下詔言,不受國法世制,世代相傳。而其部落內部制度森嚴,故從未有澄年后人有違世俗律法之事的發生。
澄年后人為開國皇帝特批,為此,未有國人有敢冒充澄年后人的膽量。
聽到是澄年后人,官員放下心來。他這把年紀,說是老伯的確沒什么不可的。可是人哪,都是不服老的,他身體還硬朗些呢,這小年輕的一開口,就讓他哀愁自己的年紀了。
聽了那聲老伯,福根一臉的難言,壯著膽子,悄悄發聲,“相公,您得叫大人哪!”
兩側的執棒官差在聽到一聲“老伯”后,面色也紛紛怪異起來,憋著腮幫的,低著頭的,就是不敢笑出聲。
“哦,大人?!币竽貉┦Т氚阍傩卸Y慌張改口。
這年輕人,不光聲音緩流甘泉般潤入人心,人兒也有趣得緊啊……碣城,很久沒出現這樣有趣的……
咳咳,跑偏了,官員摸了摸半長的胡須,恍若在隔世中籠罩了層暖陽光環,沉浸在自我陶醉里,懶懶吐出一句,“無礙?!?p> 這樣才顯得有長輩的風范嘛!官員老頭內心不由地自戀竊喜中,絲毫忘了剛剛威嚴地發問。
“大人……晚輩……確實是無意,晚輩穿著確有些異于常人,只是并未有藐視公堂之心,大人明鑒,晚輩,的確不知?!?p> 殷暮雪莽鈍般,恍如一個站立不安的孩子。
他莽鈍?若不是作態,不存在的。
可偏偏,他鈍地行云流水,慌里慌張的樣子仿佛天生的冒失無意,心純無害,換作是誰,心中都不免攜帶一絲或一縷柳絮的輕柔、雁羽的綿軟。
“本官看你叫……”官員低頭瞥了一眼訴狀,“郢雪?祖籍并非如月人氏?”官員又捋了捋他那不多的胡須,感嘆著放小了聲量,“怎么起了個這么女氣的名字……”
并未料所言與剛剛的話語更是偏離了不少。
“是,雪自小離鄉漂泊,四海為家,幸為澄年后人收養,除卻了多年一身的泠意,再無其他……祖籍確不是如月人士,早就忘卻了由來,如今只是澄年后人?!?p> 話音簡潔明了,三言兩語中卻飽含了落寞孤寂的難言寥落人太多的經歷,頗有受盡世間起落傷悲的哀凄愁情。
隱藏在圍觀群眾中耳聰目明的暗衛,若不是跟從殷暮雪多年,都要懷疑此言此語是否出自家主子的口中,句中的處處凄楚哀傷,差點騙過他記憶中世子爺的風雨得意,若是真不知世子爺打小的錦衣玉食、衣食無憂,他都要腦補出自家主子穿的破破爛爛,在風吹雨打的衾寒勞苦中拿著破瓷飯碗瑟瑟縮縮要飯的情景了。
話說,世子爺,王爺和王妃可沒苛待你吧,說的這么慘,他這個貼身暗衛都差點感動地落淚呢!騙子,欺騙他云日的感情,哼。
這么多人,總有思想獨特的人……殷暮雪無時無刻不在發揮作用的讀心術,聽著人們內心的紛爭,本來還算正常,卻突然聽到這么出挑的一條,差點沒忍住轉身沖進人群中把這個嘴,哦不,心欠兒的人給拖出來。
事后這個叫云日的暗衛好像著實被派去體驗了一個月余的“風雨飄搖”的美妙“遐想”,在街角忍受著其同行的暗中調笑,以至于想不通,有暗衛扮成賣柴的樵夫,有的扮成賣肉的屠戶,再不濟都混個小小的魚販啊、菜販啊,為什么偏偏是他要扮成個要飯的呢!雖說同音,也有個“飯”,可是本質上也差太多了,可憐他還委屈唧唧地不敢去討說法,生怕惹了主子不高興,被派去南陽岡上去收尸。
不過殷暮雪一副正派的面孔中偷偷得意,卻并不認為自己小肚雞腸,他這叫什么?對,睚眥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