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拉緊身上的衣服,試圖抵御劈頭蓋臉的暴雨。
這里……是哪里?
天幕低垂,雨聲回蕩在這片低洼峽谷之內(nèi)。腳旁,是洶涌的河水。剪影被河水攪碎,仿佛在身畔一遍一遍地耳語。
強忍著耳朵的不適,他一路小跑著,躲進前方突出的屋檐。
“你來晚了。”
循聲望去,一名穿著黑色高領(lǐng)外套的男人正站立在他身旁。男人顯然是在等候他,而且已經(jīng)等了很久很久。
男人神色漠然,身軀筆直得仿佛雕塑一般。
“你來晚了,葬禮已經(jīng)開始了。”男人嘴唇不動,眼里仿佛轉(zhuǎn)動著黑色的曼陀羅花。
少年一愣,低頭看著自己身上。沒錯,他也穿著黑色的外套和高領(lǐng)打底衫,并打著黑色的領(lǐng)結(jié),而胸口也別著一枝嬌艷的黑薔薇。
這是……要去參加一場盛大葬禮的裝束么?
男人微微俯身,禮帽遮擋了他的表情。他的聲音好像來自遠方:
“你可以稱呼我為灰燼,我是來帶你參加一個葬禮的。”
“葬禮?誰的葬禮?”
男人對他禮貌地一笑:
“你會想起來的。”
少年懵懵懂懂地跟隨在男人身后,一步步走向廊道的深處。
燈燭的火光在兩旁輕輕搖曳,一座黑色的英式樓宇出現(xiàn)在走廊的盡頭。
樓宇是中世紀的風格,門楣上銘刻著栩栩如生的紫羅蘭花,左側(cè)雕刻著赤色寶劍,右側(cè)則是黑色樹枝。
單憑這樹枝,少年就仿佛已經(jīng)目睹到了那一棵巨樹的身姿。它那么高那么大,仿佛站在上面就能抵達整個黃昏,巨龍在它的面前都不過只是陪襯。
“少爺?”
少年回過神來,點點頭。
門被推開。他跨過光與影的分割線。
頓時,黑暗吞沒了他的視線。這是一座巨人般的地下歌劇院,它沉睡于此多少年,既冷清,又荒蕪。這是風無法到達的地方,一切都還保留著初建的模樣。
座椅都是緘默的黑色,透著皇家般的嚴肅和典雅。三排座椅把中央的高臺團團圍住,若在臺上俯視,就仿佛置身于黑色海洋中唯一的島上。
孤獨,寂寞,惆悵,說不清的情緒浸染在少年的心頭,而后散開。
“我們好像是第一批到的吧?”少年故作輕松地說,“葬禮顯然還沒開始嘛。”
男人沒有說話,只是引著他在最靠前的座位上坐下。
從這里微微抬頭,便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黑曜石棺材。它宛如一頭受傷的野獸,正沐浴在打下的冷光里,身上鐫刻的花紋精致而玄妙。
仔細聆聽,似乎還能聽到它的呼吸聲。
“撲棱撲棱”的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來。少年一驚,扭頭望去,竟是一群烏鴉盤旋著落在枯藤上。
枯藤攀附在周遭的石柱上,藤身環(huán)繞而下,好像古代的斗獸場圍欄。而圍欄上站滿了渾身漆黑的烏鴉,它們一動不動地立著,像是肅斂的僧侶。
“它們是……”
這時,后臺傳出樂器試音的聲音,似乎是樂手們正在做最后的準備。隨后,場外響起銅鈴的聲音,那是在提醒客人們進場。
少年有些啞然。少年就著舞臺上的冷光,閱讀旁邊的葬禮介紹,迫切地想要找到死者的信息……但他沒有。
死者那一欄空空如也。
這……是誰的葬禮?
少年迫切地想要想起來,卻連自己是誰,從何而來,想要些什么都無從得知。
心臟被攥緊。
燈光暗了下去,冷光中的高臺越發(fā)明亮起來。
高臺上,葬禮開始前還有一段助興表演。一個三人冒險小隊從幕后登場,他們在蠻獸平原上遇見了一位菜鳥巫師,巫師就是柯策斯。柯策斯很快融入隊伍,成為了第四名成員。
這更像是一場演出,而非葬禮。
不過接下來的劇情很快就把他的注意力吸引過去了,這真是一幕扣人心弦的好戲,每個轉(zhuǎn)折都出乎他的預(yù)料。隨著一個個懸念被揭開,那個龐大的陰謀展現(xiàn)在高臺上,他再也無暇去想別的,和男人一樣全神貫注于劇情的發(fā)展。
他漸漸地入了迷。
恍惚間,臺上的幕后仿佛有什么東西在向他涌來。少年忽然有一種錯覺,那就是自己已經(jīng)死了,男人就是那個來帶他走的死神。而善良的死神決定憐憫一下這個少年,于是把他拋棄的東西重新塞回給他。
“帶一個巫師回來,以奴隸的身份。”
“巫師?可我上哪找一個巫師?”
“這是地點,船只已經(jīng)停泊在你的港口了。到了地方,那里會有一個叫塞恩的人與你接頭,其他的別問,問的代價你付不起。”
一艘巨大的船孤零零地行駛在漆黑的海面上,船只的甲板下隱隱傳出瘋子般的慘叫聲。
……
“布雷,我最棒的兒子,我唯一的繼承者,我要你以薔薇之劍作誓,你一定要拿到紫羅蘭家族的秘寶,它就藏在一個小鎮(zhèn)里……。”
“可是母親,為什么你和父親一樣,對紫羅蘭家族如此執(zhí)著?是,我知道,我的童年一直都在他們的陰影下長大,你的愧疚我也都理解……可是母親你知道嗎?我只想我們好好的生活在一起,而不是去插手家族內(nèi)部的明爭暗斗。”
“小雷,有些事情如果你沒有經(jīng)歷過,那么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我知道你恨家族,恨你的父親,甚至恨你自己,可是,你父親他……”
“夠了,母親,我不想再說了,就這樣吧,我相信你會平安無事的。”
語音剛落,大門被猛地撞開。
“不好了!布雷少爺,你父親他……”
家人的死訊降臨在他的頭上。
……
醉倒的柯策斯無力地攤在床上,被子亂作一團。此時已是接近天亮,蘇珊站起身來,掏出一個類似手機的東西貼在唇邊:
“塞恩,你要的貨我已經(jīng)辦好了,只要你配合一下,演好這出戲,我相信買家不會有任何意見的。”
“那好,報酬還是老規(guī)矩。”
蘇珊滿意地笑了。她兩三下就將自己的衣服整得稍顯雜亂,隨后披頭散發(fā)地沖出房門,朝布雷的房間跑去。
她淚眼婆娑,支支吾吾,弱不禁風的樣子很快就讓布雷相信了這一出鬧劇。
布雷撞開柯策斯的房門,怒發(fā)沖冠。
那鮮血淋漓的胸膛,那一刀之下肋骨斷裂的聲音,逼真得就好像正在發(fā)生。
“鎮(zhèn)子里的人都給我聽著,我們是獅王家族的人,奉命緝拿某個犯人,所有插手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鎮(zhèn)民竊竊私語,鐵匠大叔從鋪子里走出,嘴里念念有詞:
“柯策斯他……”
柯策斯在逃,他捂著心臟,不知道那里是怎樣的劇痛。鮮血從他的指間滲出,痛徹心扉這個詞表現(xiàn)得如此蒼白無力。
天上似乎下起了雨。
“神父背叛了組織,私自潛逃了。原本應(yīng)該是神父掌握的函件,現(xiàn)在被另一個人得到了。”
“哦?是誰?”
“一個叫柯策斯的巫師。”
“他知道這件事么?”
“不可能知道。亞歷山大沒有認出這個冒牌的神父,在將函件給他的時候,柯策斯還以為這是天掉的餡餅。”
“很好,我知道了。”
“那么,該怎么做?”
“把他殺掉。克林特,你明白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想到。
克林特朝瀕死的柯策斯射出了一箭。這一箭,在防止柯策斯成為奴隸的同時,也斷絕了他的生路。
這由頭到尾都只是一場騙局。
巫師先前被布雷破開的腹腔仍在流血,緊接著又被克林特的利箭洞穿心臟,最后不幸地墜下懸崖,悲愴而亡。
“The end。”
生命落幕,劇終的背景音樂響起。然而他不知怎的,不由得悲傷起來。
臺上的人物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身裹黑色長袍的老人,一頭白發(fā)蒼蒼。他站在棺材的正后方,面容隱藏在黑暗里。
那是送葬的禱告。
“這位來自異界的先生,初到此地,就慘遭橫禍。他不該輕信別人,也不該妄自接受委托。他太不小心,所付出的代價便是一生。”
“這位死者生前是一個悲劇,死后,亦是一個悲劇。從今往后,不會再有人記得他的存在。”
“愿神收留他,使他入上帝的天國。”
話音剛落,少年全身猛地一顫,唰地一聲站起來。他雙目圓睜,失了魂般搖搖晃晃地來到棺材前,像斷了線的木偶。
他顫巍巍地伸出頭,青筋畢現(xiàn)的雙手死死抓住棺材邊緣,瞳孔驀然放大。
那棺材里躺著的……赫然就是他自己!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男人打斷了他的話,“柯策斯,你已經(jīng)死了。”
這一瞬間,零碎的記憶涌入了他的腦海里。
一座豪華的歌劇院座無虛席,那時候的走廊人來人往。時光流轉(zhuǎn),騎士與惡龍在這里暢談,天使與魔鬼于此處擁抱。
似乎高高的塔樓上還栽種著公主嬌艷的紫羅蘭,似乎無人的宮殿里還有人在徹夜狂歡。
這是……誰的記憶?
他忽然間清醒了,然后完全瘋掉了。他明白了這些事,但已經(jīng)太晚了。這根本不是葬禮,而是悲劇的復(fù)刻。
他想要跳上高臺,打斷這個該死的葬禮。可他卻撲了個空。
棺材板在他的眼前逐漸閉上。
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伴隨著上方泥土翻卷的聲音。窒息感將他包圍。
他一陣驚恐。
就在此時,熾熱感襲來,將他焚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