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知道這藥的來歷嗎
可是又何必呢,無論宋清這個母親做得是否稱職,審判者都不應該是穆柳。如今斯人已去,白發人送黑發人終究是人生至痛,這樣想著到嘴邊的狠話就沒有說出口。只是坐在那里,任宋清把她的手揉扁了搓圓了,看著那張柔和的臉思緒卻不受控制地飄遠。秦子陽長得好像更像媽媽一些,特別是眼睛和臉部輪廓。回過頭來又忽然想,如果今天躺在這里的是自己,穆雪會這樣嗎?眼角濕潤,因為不受控的眼淚。還是心中長出一口氣,終于沒有人再跟自己作對,拔出了盤旋在心底20多年的刺。
“阿姨你不要太傷心了。”穆柳不知道該說什么,憋半天說出一句這樣的話。
穆柳的回應,讓宋清暫時忘掉她剛剛的殘忍,她拉住穆柳,急切地想訴說些什么。
“讓你笑話了,小柳。陽陽從小就很聽話,從不胡鬧,更別說提無禮要求。我以前總覺得這個孩子乖,現在才明白,是我這個做母親的太胡鬧了,這個孩子才不得不提前學會懂事。是我這個當人父母的太無能,才養出只會乖巧懂事的孩子。”宋清掏出手帕,擦擦眼角溢出的淚水,擠個凄涼的微笑,放慢速度哽咽地說道,“以前無論我說什么,他都說好,無論我提什么意見,他都同意。他什么都說好,什么都說好,我一直跟別人炫耀,這個兒子既省心又懂事,我幾乎從沒有為他操過心。春節忘記祝福,生日忘記電話,有時甚至會忘記按時打生活費,世上應該沒有比我更不負責任的媽媽了。”宋清低著頭,心里反反復復地念叨著,“原諒媽媽,原諒媽媽,陽陽,請原諒媽媽。”。
穆柳的手輕輕拍怕宋清的肩膀,希望能給她一點安慰,她在宋清的臉上看到一絲落寞,“我叫他跟我一起去澳洲,那是他唯一一次說不,他說更喜歡國內,不愿意走。但我心底明白,他是不想給我添麻煩,可他怎么可能是我的麻煩。”
真的是這樣嗎?穆柳并不認同宋清的話。
“他幾乎沒給我打過電話,都是我打回來,我說我回來看你好不好,他說不用麻煩了,我不知道他是一點都不需要我,還是體貼我,不忍心我奔波。人在異國,怎么可能不想家,你知道嗎?我養了一只貓,純白色的,我叫它陽陽,每次叫它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還在國內,陽陽在書房寫作業。昨天我的貓丟了。可我要收拾行李回來看兒子。是啊,我終于決定回來陪他過年,可我下飛機時看到短信才知道,原來他們昨天就一起跟我告別了。“宋清深呼一口氣,頓了幾秒,才接著說,“其實我在國外過得并不如意,我去年離婚時就在想,如果我把這些年的生活都告訴他,他會不會就舍不得走,舍不得我一個人生活在這世間。我應該早點回來,我以為他并不需要我。后來通過心理醫生我才知道,他不自信,也不快樂,覺得自己的原因,我和他爸爸才會離婚。我以為只要我不出現在他身邊,他就會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應該早點回來的,我早就應該回來了。”
穆柳認真聽著宋清說話,看著她眼中蓄滿眼淚,再擦干眼淚,再蓄滿眼淚,再擦干眼淚。這世界還真是人人都有自己的煩惱,人人都陷在自己的迷宮之中。
“謝謝你,小柳,聽我絮絮叨叨說這么多。”宋清用這句話結束話題。穆柳以為宋清是在送客,之后才明白過來,宋清這次來最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敘舊,是想和穆柳一起見心理醫生,“原來真有一個心理醫生,他就是老羅嗎?”
“陽陽告訴你了吧?他其實是約瑟夫,中文名叫羅經儀,就是我們常說的羅盤。他是我在澳洲的朋友,主攻心理學,是個中國通。去年,因為南市新出土的一批文物,他來到這里,我想著給陽陽找這樣一個心理醫生,也能找人跟他多聊聊天。”
穆柳知道宋清的意思,秦子陽需要有人跟他說說話。穆柳還記得為了老羅的事,她跟秦子陽有過怎樣歇斯底里的爭吵,如今看來,都是她在胡攪蠻纏。
老羅春節去了LS,不在南市,宋清開了視頻聊天。那是穆柳第一次看到老羅,50歲左右,個子不高,人微胖,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可穆柳卻覺得壓抑地緊張,心中的氣無論如何都釋放不出來。仿佛心底住進一只螞蟻,四處爬,總在不注意間就輕輕叮上一口。穆柳難受的喘不過來氣,就一個人去了畫室。她站在陽臺,剛開始視線什么都看不到,連日低溫過后,南市氣溫終于回升,接近下午的光景,還沒有壯麗的夕陽和色彩紅艷的云霞。南水河上多日的冰凍慢慢融化,還有些許冰塊飄在河面上。遠處的船橋上擠著熙熙攘攘的游客,他們作為南水船橋上的一道固定風景,比肩接踵,舉著長槍短炮地不知在拍些什么。盡管天氣很冷,他們卻依舊很快樂,正如快樂的昨天和快樂前天一樣。在那座橋上,永遠會有人一臉驚喜,好像才發現這個世界如此美好,他們沉醉于這種美好,而忘了這世間還有悲傷、還有絕望、還有末日和死亡。
秦子陽最愛畫的,就是窗外這幅“人間歡樂頌”。穆柳記得那些畫,那些后來無外乎都被秦子陽丟進垃圾桶里的畫,她記得夕陽怎樣在南水河里投下胭脂紅的倒影,她記得她喜歡的少年額前飄逸的長發。秦子陽總說,大自然是最偉大的藝術家。可穆柳只為這個叫秦子陽的藝術家癡迷。她愛他的一切,除了那個時常掛在他嘴邊的詞——自殺。
秦子陽太常說到這個了,頻繁到穆柳已經對這個詞免疫。秦子陽就像一個研究自殺課題的教授,而穆柳是唯一的學生。穆柳有時會安慰自己,這可能是秦子陽心里的一塊自留地,說得越多,越能好好活著。起碼,秦子陽看起來比穆柳更愛生活,不管是做飯還是養花,都比穆柳用心的多,優秀的多。最初穆柳聽到那個詞總因為尷尬而逃避,可秦子陽的表情總是天真無邪,就像在聊吃飯喝水一樣平常。弄得穆柳如果嚴肅以對,就會顯得自己很蠢。穆柳只好轉移話題,說一些場面下的感嘆詞,像是一種逃避機制,一種應激反應,她會突然開始夸宋清,即使不在國內,依然能選這樣一處視線開闊不受阻擋的好戶型,實在是難得。后來穆柳才知道,要在這樣一個樓盤謀得一個位置,光有運氣是遠遠不夠的。威尼斯花園的每一戶都是難得,而宋清已經離開南市多年,卻一樣在這熱鬧的競爭中為自己的孩子謀一處心儀的房產,可想她離開南市前,曾經是怎樣的能力超群,又有著怎么復雜的人際脈絡。
穆柳看著遠方,直到眼前都變成虛光,才覺得無趣,坐在地上翻垃圾桶。那是過去養成的習慣,秦子陽畫完就丟,穆柳心情好就會在垃圾桶里挑挑揀揀,找到自己喜歡的畫收藏在房間里。這會兒翻著垃圾桶,只是無意識地舉動,依舊沒找到自己的畫像。這是一直以來穆柳心里的百思不解,秦子陽常說要畫穆柳,但穆柳從沒見過成稿,垃圾桶里也沒翻到過半成稿。垃圾桶里大多是風景畫,就是窗前的一大塊地方,畫來畫去總是這些,扔來扔去也只是這些。盡管如此,穆柳也一張張地攤平放好,這是秦子陽最后留給她的禮物。
宋清來叫穆柳的時候,看到她坐在地上,抱著從垃圾桶里撿出來的寶物哭泣,那悲傷好像要將她埋葬似的。穆柳一抬眼看見宋清正看著自己,就慌忙擦掉眼淚,原本淚水模糊的眼睛一下子清晰起來,她看到一張讓她渾身抖動的畫。宋清以為穆柳還在傷心,就悄悄走出畫室,給穆柳時間讓她收拾好心情。穆柳卻只是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的這幅畫,心臟沖擊到停了0.01秒才重新啟動,她嚇壞了,又抱著那幅畫咆哮起來,“不,不,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這樣的……”
難道,這就是他決定永遠不離開威尼斯花園的原因嗎?
結束了和約瑟夫的視頻通話,宋清去了廚房。她打開冰箱時嚇一跳,西藍花、土豆、玉米、大白菜、胡蘿卜、荷蘭豆、木耳、香菇、蓮藕、各色彩椒……一個個碼的整整齊齊,放在材質優良的密封袋里,隨時準備好等待主人的檢閱。宋清被意想不到的琳瑯滿目嚇到了,她以為那冰箱早就空空如也,一如主人心情的破敗。可那冰箱應有盡有、生機勃勃,明明還在貪戀這世間的美好,而那冰箱的主人又怎么可能自殺呢?宋清帶著這樣的疑惑走進畫室,卻被穆柳突如其來的尖叫聲嚇得毛骨悚然。那聲音凄慘尖利,悲慟欲絕,縱是宋清也汗毛豎起,后脊背陣陣發涼,只好無力地背過眼睛,強迫自己不去看穆柳。
發泄出來吧!都發泄出來吧!宋清閉著眼睛,雙手抱胸站在畫室門口,可穆柳還在尖叫,穆柳還在尖叫,那尖叫聲像一把利刃,一點點地剜著宋清心尖的肉。宋清原本已經止住眼淚,聽著這尖叫聲,腦袋里浮現的全是冰箱里被碼放得整整齊齊的蔬菜,她看著這些蔬菜在尖叫聲的沖擊下起飛,一把無形的刀橫在半空,所有的蔬菜被橫刀切斷,所有的蔬菜被撕碎在空中。她捂著耳朵再也受不了,快步走到穆柳跟前,死死拉住她的手,無論如何都要把穆柳從那個壓抑的漩渦里拉出來。穆柳終于不再喊叫,她臉色慘白的像一個失血過多的娃娃,只是渾身戰栗地抱著那個雪白的垃圾桶,任宋清拉著走去客廳的沙發。
宋清從包里拿起紙巾,幫穆柳擦掉臉上的淚痕和額頭的汗,順手幫她整理那些粘在臉上的頭發,還是不滿意,又從包里找把梳子,把穆柳的頭發梳理整齊。宋清在用這些動作幫眼前這個女孩平復心情,宋清心中那個呼之欲出的問號眼看著又被放大,但她只是忍耐著,拿著梳子,從頭頂梳至發尾,再從頭頂梳至發尾。壓抑著迫不及待想說話的沖動,一直等到梳子下的穆柳不再顫抖,才拿出那瓶被她放進口袋的安眠藥,問道,“約瑟夫說,因為六個月前的事情,陽陽不再服用安眠藥,而是用安眠貼。小柳,你知道這瓶藥的來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