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玲瓏不曉得雨是何時停的。她醒時天才剛亮,因擔憂著觀邊上那幾株桃,她沒有驚動崔六郎和他乳娘,自己悄悄下了床。
一夜的風雨摧殘,桃花果然已經凋零。微風吹過,拂動枝梢,樹上殘存的雨水被吹落,如同眼淚簌簌而下。
蘇玲瓏又在這里站了一個上午,直到快午時,她才回房去。
崔六郎已經走了,外間的桌子上擺著一盆新移植的桃樹苗。
青青道:“崔家六郎臨走前,特意叫他家里人挖來送給姑娘的。”
這樹苗的品相并不怎么好,枝椏歪斜,葉子也有些黃,花盆土面上摁著幾個粗糙的手印。可崔六郎的心意在蘇玲瓏看來比什么都珍貴。她看著這樹苗,忽然覺得她的日子也不算太遭。
蘇玲瓏的祖父年輕時在雍州任職認識了她祖母,因為不能給她名分,便對她格外憐惜,對于她所生的兒子與兒子所生的孫女也格外看重。他調任以后不能常去雍州,因此在離任前就給兒子定好了親,便是蘇玲瓏的母親。之后又常常稍信給雍州的同僚,請他們多多照看。
蘇玲瓏才出生時,祖父得到消息,因為她這一輩女孩名字從“玉”,便親自給她取名玲瓏。
不過蘇玲瓏對于這個祖父印象并不深,她第一次見祖父還是五歲那年祖母過世,祖父來雍州看了一眼她的墳墓。那時祖父想給父親再說一門親事,父親拒絕了。
父親病重時,蘇玲瓏一直服侍在側,她本想去信給祖父,卻被父親阻止。直到她一個人處理完父親的喪事,又獨自守了半年的孝,祖父才從旁人口中聽說此事,親自去了趟雍州,抱著蘇玲瓏哭“我苦命的孫兒”。哭完了,便帶著蘇玲瓏來了平城,說要讓她認祖歸宗。
然而祖父想把蘇玲瓏的名字寫入族譜卻不那么容易。祖父的正妻是世族大家的女兒,有娘家的護持,在夫家說話也強硬。她說不讓寫,管祠堂的蘇家族人便不敢動筆。僵持數月,最后祖父只能迂回一遭,將蘇玲瓏記在一位從弟的名下。
那位從弟過世早,留下妻子獨自撫養兒子。后來兒子長到十六歲上,眼看就要娶親,卻病死了。蘇劉氏自己做了十幾年寡婦,曉得做寡婦的辛苦,不愿意對方姑娘年紀輕輕就做了望門寡,因此解除了婚約。十年下來,蘇劉氏都是一個人過,蘇祖父去尋她時,她想著自己年紀漸長,多個孫女便多個做伴的人,很快就同意了。
到了四月中旬,蘇玲瓏先跟著祖父與幾個叔伯堂兄一道去往武功郡祭拜先祖,之后又折回平城拜見她的新祖母。
原本還要見過幾位伯母嬸母、堂姐堂妹的,但是祖父的正妻不愿意見她,幾位伯母嬸母不敢得罪婆母,也就不敢來見她了。至于幾位堂姐妹——蘇玲瓏在祖父的正經孫女當中,比老四小三歲,比老五大七個月,蘇五娘聽說祖父在外面接了個人回來,今后自己排行要到第六去了,在家大鬧一場。因為祖母的縱容,其余姐妹們雖對蘇玲瓏好奇,卻也不愿因此得罪了五姑娘,因此都未到場。
在蘇府正廳里見蘇玲瓏的,只有蘇劉氏,領著蘇玲瓏進門的祖父,還有一位家本就說不上話的族叔。
如果當年蘇玲瓏的母親不死,她必是按命簿上寫的,在雍州同母親相依為命,最后早早逝去,從始至終與蘇家人沒有往來。便不會有如今的變數。
青云仙子是想給蘇家人都托夢,叫他們好生對待蘇玲瓏的,然而往生殿主簿說一切順其自然最好,若是干涉過多,不知又會引起什么變數。青云仙子只好作罷,仍是以婢女的身份跟在蘇玲瓏身邊,陪她一起見蘇家人。
前面蘇劉氏已聽蘇玲瓏的祖父夸耀過這個孫女怎么怎么好,她是不大信的,因而見了面,細細考問了她。蘇玲瓏儀態良好,可見是專門習過禮儀的。蘇劉氏問起詩書,發現蘇玲瓏也讀過不少,琴棋、女工也略通,頓覺滿意。
坐在一旁的族叔聽蘇玲瓏說讀過一些諸子散文,也來了興致,從《莊子》和《孟子》當中挑了幾句問她。蘇玲瓏也答上來了。族叔頗為意外,隨后道:“你以后可常來我家里坐坐,我書房里也有不少書。”
蘇玲瓏略略推辭了一番,便應下了。
蘇劉氏更覺滿意。
原本祖父的打算,是要蘇玲瓏與幾個堂姐妹住在一處的,可蘇劉氏不愿意。她年輕時也是個才女,自是看不慣從嫂這等妒婦行徑,又怕蘇玲瓏在那些孫女身邊待久了會學壞,因此要蘇玲瓏與她住在一處。
因恐蘇玲瓏覺得她不好相與,蘇劉氏又溫言道:“我家與你十二叔家也近,你以后想去他家讀書,或者請教,也方便。”
原本已打算告退的十二叔蘇景從聞言,抬起頭向蘇玲瓏微微一笑。
蘇玲瓏對于住處并不在意,只要祖父同意,她住在哪兒都可以。
于是蘇劉氏帶著蘇玲瓏回了家,給她擇了采光極好的屋子做閨房,撥了幾個模樣好又勤快的婢女,又費心請了幾位老師來教導她。
青云仙子陪著蘇玲瓏在蘇劉氏家幾個月,發現她對一切都是淡淡的。她將崔六郎送的桃樹栽在房門前,每日里除卻給蘇劉氏請安,讀書習功課,便是照料桃樹,一連兩個月下來,從未有旁的事去做。
狄乘風來看過幾次,問:“她從前也是這樣嗎?”
“從前,”青云仙子回想一下,苦笑,“她父親還在時,她也是愛哭愛笑的,和旁的女孩子一樣。”
往生殿主簿道:“我曾聽上了歲數的老神仙說起過,女媧娘娘還在時,玉卿上仙就如同長元公子一般,也是愛玩鬧的,凡事都隨性而為。后來女媧娘娘隕落了,玉卿上仙就轉了性子。”
那邊的阿英呼喚著青青,要她幫忙去給姑娘鋪一床薄些的被褥,青云仙子只好同狄乘風和往生殿主簿告辭了。
狄乘風和往生殿主簿是一道的,都是來監管長元公子——現在的崔六郎。
玉帝給長元選的這個身份確實很巧妙。
崔六郎的父親是個將軍,戰功赫赫,于是自然而然地受了皇帝猜疑。年前在戰場上受了傷,皇帝就借口養傷奪了他的兵權,命他安心在家休養。崔將軍戎馬半生,連兒子都在戰場上死了兩個,到了卻還受這等對待,心中郁結,病情就加重了。崔夫人帶著崔六郎上山,一則是同人邀好了踏青,二則就是為了在山上的道觀與廟宇為夫君求一個安康。
狄乘風已在一旁觀看了崔六郎九年,越看越是欽佩。
崔六郎的大哥與三哥都戰死,二哥早早過繼出去,崔夫人彼時已有四十,唯恐夫君絕后,這才有了庶出的崔四郎與崔五郎。后來自己又懷上崔六郎,崔夫人只盼著他能平安長大。
然而崔六郎天資實在聰穎。
四哥五哥讀好幾遍都背不下來的東西,他只看一遍,不僅能一字不落地背出,還能照著自己的想法解釋一番,說出來的話與經書注解一般無二。父親閑來無事教四郎五郎習武,崔六郎在一旁看著,動作卻做得比兩個哥哥還要好。于劍術一道,甚至不需要教,他自己摸著劍便能舞。其他地方,如禮樂、射覆、詩文,他小小年紀便學得比許多成人都好。
狄乘風自認,這樣的天資,他是沒有的。
崔將軍也驚嘆這樣的天資,因而上書請求讓崔六郎襲爵。
幼子襲爵,正中皇帝下懷,因此圣旨很快就下了,不但讓崔六郎減二等襲爵,還讓他做了太子伴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