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某個晚上，舊城區的鐘聲敲響了第十下。工作了一整天的希琳·瑪爾倫走出辦公樓，心中萬念俱灰。

　　如果沒有奇跡發生的話，兩天后她就要失去這座城市的居住權了。

　　街上空無一人，晚風吹得她微微發抖。希琳拉緊斗篷，快步趕往最近的公共馬車站。

　　七橡樹街堪稱“臟亂差”的代名詞。路邊堆著一排排的廢棄雜物箱，上面掛著厚厚的灰塵和黏糊糊的蛛網。

　　但對希琳而言，這些都造不成困擾。因為除她以外，沒人會加班到這么晚，更不會走這條又窄又臟的小路。所以晚上九點后的七橡樹街，是她為數不多的私人空間。

　　一想到很快就要和它分別，她的失落感又加深了。

　　好吧，這座城市終歸還是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后天的晚十二點就是繳納公民稅的最后期限，如果那時還湊不出足夠的錢，希琳就會被稅務局驅逐出城。

　　為了籌錢，她已經想盡了辦法。然而對于一名瀕臨破產的小職員而言，六銀幣是一筆遙不可及的巨款。

　　如果她能申請到預支的薪水，或許還有回旋的余地。早在兩周前，這個小小的希望就被她種在心底。如今十幾天過去了，它不但沒有開花結果，反而漸漸枯萎了下去。

　　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中央大街的燈光越來越近。又一個疲憊不堪的工作日結束了，但愿她常去的面包店今晚還有賣剩的東西……

　　突然，左邊小巷里的閃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希琳立刻停下腳步。

　　風不知道什么時候停了，四下一片寂靜。

　　說來可笑，她的心中居然涌起了一個荒謬的希望——地上的那些閃閃發亮的東西，看上去很像硬幣。

　　希琳知道這種天降的好事不大可能會落到自己頭上，但畢竟末班車還有幾分鐘，進去看看應該不會有什么損失吧？

　　當然，在最需要錢的絕望時刻撿到錢，怎么看都像是白日做夢……

　　但現在畢竟是晚上。

　　晚上就該做夢。

　　她終于下定了決心，側過身走進小巷。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鐵銹的氣味，但她無暇細想，因為那些誘人的閃光越來越像硬幣。

　　種種瘋狂的念頭飛速閃過她的思緒。也許這筆錢足夠她繳納公民稅，說不定連信用貸款也能還清？她不需要撿走太多，只要剛好補足財務赤字的那些就夠了。不，別高興得太早，它們非常可能只是碎玻璃……

　　直到腳下傳來液體飛濺的聲音時，希琳才從幻想中驚醒過來。

　　她意識到自己踩上了某灘粘稠的液體，鐵銹氣味的源頭……不，不對，不是鐵銹氣味。

　　是血腥味。

　　這哪里是什么天降的好事？

　　明明就是一起兇殺案的現場！

　　一塊灰撲撲的帆布蓋住了受害者的遺體，但沒能蓋住他流出的血。

　　恭喜啊瑪爾倫小姐，希琳心想，你剛剛弄臟了自己最后一雙體面的靴子。

　　然而，散落在死者身邊的硬幣很快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希琳顧不上害怕，又上前了一步。

　　天吶，這是真的！

　　印著公爵頭像的銀幣！

　　一陣眩暈感襲來，希琳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尖叫的欲望——如果她的喊聲引來城市衛隊，這些錢準會成為兇殺案的證據。

　　不行……她實在太需要這筆錢了。

　　強忍住反胃的感覺，她轉過視線，注視著死者的臉。對不起，先生，無論你做過什么，都不該落得這個下場。

　　但我真的非常需要這筆錢……

　　請原諒我。

　　盡管又緊張又害怕，希琳還是奇跡般地找回了冷靜。

　　勇敢點姑娘，她告訴自己，你能行的。

　　希琳做了幾次深呼吸，努力克制住雙手的顫抖，接著取出手帕開始撿錢。

　　她只拿了十枚，然后就強迫自己收了手。

　　隨身攜帶來歷可疑的銀幣本來就很危險，更何況還是從兇案現場撿來的錢。希琳需要錢，但是絕對不需要麻煩。

　　而且再怎么說，十枚銀幣也足夠了。有了這筆錢，她可以清償掉所有的債務，甚至還能剩下一些……

　　不遠處的街上突然傳來尖銳的哨聲。

　　是末班馬車。希琳匆忙站起身，最后看了死者一眼。

　　非常感謝你，先生，我一定會好好使用這筆錢的。

　　她站起身，快步走出小巷。

　　————

　　靴子上的血跡沒有引起任何懷疑。會在工作日乘末班馬車的，大多都是加了班的人。大家全都累得要命，沒人有心情觀察她的靴子。

　　那天晚上，希琳緊張得無法入睡。她不記得自己在房間里折騰了多久，只記得最后敲開了室友的門，要了半杯安眠酒。

　　然而她顯然低估了安眠酒的勁頭。等她第二天早晨睜眼時，已經是八點了。

　　希琳連早餐都沒顧得上吃，簡單梳洗后就出門了。當她風風火火地沖進辦公大廳時，九點的鐘聲剛好響起。

　　辦公大廳里一片繁忙，大家都已經開始工作了。

　　希琳來到屬于自己的辦公桌旁，看著桌上的兩疊文件嘆了口氣。其中一疊是她昨晚沒處理完的保險單，另一疊是今天早晨新送來的保險單。

　　為了掙取一點點業績獎金，希琳申請了額外的工作。最近一個月里，她每天都要加班到十點。

　　然而她低估了超額工作的難度，如今那些多出來的保險單簡直就是繁衍能力驚人的小怪物，對她窮追不舍。

　　她坐進工位，做了個深呼吸。打起精神來，姑娘。雖然你被嚇得半死，還沒吃早餐，但這些保險單是不會自己審核自己的。

　　其實她的工作非常簡單——說是“單調”可能更恰當。身為魔法災害保險公司的審核員，希琳的職責是評估流轉到自己手里的保險單是否符合條件，并計算出具體的保費和賠償額度。

　　艾·馮保險公司由兩位金融巨鱷創立，是王國內碩果僅存的魔法災害保險公司。所謂的“魔法災害”，就是指“冒險者在拯救世界時造成的意外破壞”。

　　希琳一直覺得，無論是哪位金融專家想出的這個點子，他那個時代的冒險者們大概都是圣人。

　　相比之下，現在的冒險者們不但不會保護平民的財務，甚至還會故意破壞。因為眾所周知，戰斗造成的破壞越大，戰斗就越激烈，冒險者們也就更有機會成為吟游詩人歌曲中的主角。

　　總而言之，在最初的幾十年里，魔法災害保險的確是個賺錢的行當。但隨著這個新興行業的崛起，冒險者們變得越發肆無忌憚。

　　公司逐漸轉盈為虧，最后終于開始虧損經營，只能靠城市稅收的撥款勉強維持。

　　希琳盯著手里的保險單，發現自己完全無法集中精神。不止是因為安眠酒的余孽還在她的腦袋里狂歡，還因為偷拿死者的錢并不是能夠輕易忘記的經歷。

　　她一閉上眼睛，那個人的樣貌就會出現在眼前。

　　他還在那條小巷里嗎？尸體什么時候才會被發現？

　　那筆錢被她藏在了床底下的暗格里，希琳打算觀望一天之后再說。如果風聲太緊，她可能還得想別的辦法……

　　總而言之，現在只能靜觀其變。

　　“早上好，瑪爾倫小姐。”

　　克拉克斯的聲音把她從沉思中驚醒，希琳嚇得差點打翻墨水瓶。

　　“哦，天吶！”

　　“……抱歉，打擾到你了？”他說著微微挑起眉毛。

　　費爾·克拉克斯是審核部的負責人，也就是她的直屬上司。此人總是穿著一身略顯老氣的制服，鼻梁上還頂著一副眼鏡。但由于身材過于健壯，他看上去不僅沒有學者氣質，反而像個打手。

　　希琳輕輕拍了拍胸口，努力讓自己恢復平靜。克拉克斯從來不會無所事事地閑逛，所以找她肯定有正經事。

　　“沒什么，我剛剛走神了。”她說。

　　“唔，你確定自己沒事？”

　　希琳點點頭，“當然。”

　　“棒極了，我這里有個緊急任務需要你。”克拉克斯沒有拐彎抹角，“今天有兩名接待員請了病假，前臺那邊有些人手不足。”

　　希琳抬起頭，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所以公司需要你去接待客戶。你入職的時候，應該接受過接待員的培訓吧？”

　　希琳試圖讓自己的驚訝停留在微微抬起的眉毛上，“沒錯，可是——”

　　“我和前臺部的負責人談過了，你可以借用她們的化妝室。在正式開工之前，你還有……”他抬頭看了一眼辦公大廳墻上的齒輪鐘，“大約十五分鐘。總而言之，你最好打扮一下。我知道這有點強人所難，但現在能去做接待員的就只有你了。”

　　希琳皺起眉，下意識地望向桌上的保險單，“好吧，但——”

　　“這些我會重新指派給其他人。你的業績獎金無疑會受影響，但作為補償，今天的基本工資翻倍。”

　　她眨眨眼睛，意識到這是個難得的機會。“既然如此，我可以再提個要求嗎？”

　　克拉克斯挑起眉毛，顯然沒料到希琳·瑪爾倫還有趁火打劫的能力。

　　過去的希琳的確沒有，但既然她昨晚才偷拿了死人的錢……

　　好吧，管他呢。

　　“只要不是加薪之類的要求。”最后，他說，“你知道的，我沒那個權限。”

　　“不是加薪。我只是需要預支一周的薪水。”希琳小心翼翼地說，“我的公民稅兩天后到期。”

　　克拉克斯一臉震驚，“只剩兩天？你怎么現在才說？”

　　“我上個月寄了一大筆錢回家。”她支支吾吾地回答，“我父親……遇到了一些債務問題。”

　　“行了，你家里的事不歸我管。”他抬起一只手，“但是預支薪水？你也知道公司最近的經營狀況有多慘，下個月還有一批債券到期。想讓財務提前開支，恐怕比讓公爵撥款維修舊城區還難。”

　　希琳原本就沒抱什么希望，她知道公司最近也遇到了財務危機。

　　但無論如何，至少她嘗試過了。

　　“我明白了。”她垂下視線，輕聲說。

　　看來必須動用那筆不義之財了。

　　“我只能幫你想想辦法，但做不了任何保證。”克拉克斯又瞥了一眼墻上的齒輪鐘，“現在離正式開門營業只有十三分鐘了。一句話，干還是不干？”

　　“當然干。”

　　“很好，帶上東西去化妝室。等下你負責九號窗口。”

　　她只用五分鐘就完事了。化妝室里的大部分抽屜都上了鎖，外面連支口紅都沒有。她找到一根頭繩，于是扎起了沒時間梳理的頭發，之后又擦了擦臉。熬夜的黑眼圈肯定是遮不住了，不過她在雜物堆里發現了一副無主的平光眼鏡，戴上之后還算有所改善。

　　等她換好接待員制服，在九號窗口前坐定時，剛好趕上公司開門。

　　一大早就來辦理業務的客戶紛紛涌進大廳。希琳挺直腰桿，盡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專業的接待員。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接待的第一個客戶就把她嚇得魂飛魄散——

　　此人相貌平平，可以說是城內隨處可見的中年男人。然而希琳卻偏偏對這張面孔印象深刻。

　　因為他正是自己昨晚在小巷里打劫過的死人。

　　此時此刻，他正坐在希琳面前的扶手椅里，帶著一臉和善的微笑。

　　“歡迎來到艾·馮保險公司，先生。”希琳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請問有什么可以幫你的嗎？”

　　“啊，當然。”那人笑著回答，“我是來討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