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到底掌握在誰的手里？是路旁不再開花兒的老棗樹，還是每年都要被修剪一次的景觀灌木叢？沒有人知道。

　　花兒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大雁來來回回的飛，歲月帶走了一只又一只，又留給天空一陣陣難以磨滅的黑色的影子飛速掠去。

　　在大雁看不到的地面上，田旭提著一箱牛奶和一大兜子冰棍兒，和田玉林走在回家的路上。

　　手機放在褲兜兒里，QQ微信的消息提示音響個不停。塑料袋沉甸甸的，勒的田旭手指疼。

　　回家的路上，他們倆遇到了老鄰居。老鄰居不到六十歲，把黑白相間的頭發都染的黑漆漆的，但時間一長，還是慢慢掉了顏色。她蹲在樓門口，像往常一樣瞇著眼宰魚，只是帶上了琥珀紋路的老花鏡。

　　她看見他倆一前一后地走過來，大著嗓門子問田玉林，“老田啊，你們家閨女高考了吧？考多少啊？”

　　田玉林在走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想好說辭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著清了清嗓子，嘴里還叼著半支沒燃盡的煙。舌尖往外一頂，煙蒂飛速的被彈了出去，接下來，他嘴角全是控制不住的笑意，“五百多分兒，勉強上了一本。”

　　老鄰居笑的老花鏡都要掉下來了，她把剛敲暈的魚扔回白鋼盆里，手里還握著把大菜刀。她指著田旭笑，“我就說嘛，這孩子真錯不了…”

　　田旭站在一旁，禮貌的陪笑。

　　回家的這一路，都是熟人。

　　田旭家住在天津的一片老舊小區里，周圍的鄰居是看著田旭長大的。在這個老鄰居殺魚的狹窄的樓道口，辦過不少次喪事。

　　——越來越多的老人去世，著急拿錢的子女草草辦了喪事，就趕忙把房子賣了或者租了出去、吃租子。

　　這些從天津周邊城市搬過來的新的房客們，也喜歡田旭這張甜甜的小嘴兒——見人就喊，笑的又甜，看著禮貌親切的很。

　　只不過她爸爸脾氣不太好。

　　田旭家住在三樓，樓下新搬來的一對夫妻三十出頭，火氣正旺。剛上小學的孩子不聽話，夫妻倆又為了孩子沒完沒了的吵架。

　　田玉林大搖大擺上樓的時候，下去接孩子的小媳婦兒沒忍住問了句，“田大哥啊，小田旭考多少分兒啊？”

　　這一路雖不遙遠，但田旭已經聽田玉林回答了無數次一模一樣的問題，聽的田旭都要煩膩了。但是田玉林卻似乎一點都沒厭倦一樣，“五百多分，勉強上了個一本。”

　　話里話外的語氣，可一點都不勉強。

　　田旭雙手提著東西，依然是禮貌客氣的笑。她聽著他們三個的相互客氣，心里只是在掂量著腹誹，“我這還沒給初中老師們報喜呢。”可過了會兒，她又想，“這么多根冰棍兒，可別化了。等一會兒到家了，我先吃哪個呢？”

　　話鋒一轉，她感覺到幾注目光拋在自己身上，錯愕地抬頭，田玉林正看著她笑，“孩子不聽話就要多打！棍棒底下出孝子——老話兒可沒錯呢——我要是不揍她啊，可指不定現在學壞沒有呢！”

　　田旭客客氣氣地賠笑，只是心里想著，“才不是呢——懂禮貌會說話，那是我們初中‘見老師鞠躬問好’養成的，至于我高考上了一本，多半是運氣好……總打孩子那還行嗎？打壞了可怎么辦？要是再留了什么殘疾……………”

　　不多時，田玉林一手扶著墻，由摸了摸洗的發黃的老半袖T恤口袋，從發軟的煙盒上蹭過去，摸到了一盒中華煙。

　　他松了一口氣似的，把煙掏出來，另一只大手又摸了摸，摸出一個打火機來。

　　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打開煙盒，抽出一支煙，遞給對面兒站著的年輕小伙子，又拿出一根放在自己嘴里。

　　他叼著煙說，“不過也算是田旭爭了口氣，沒給老子丟臉。…打小兒，她媽就跟老板跑了，也算是我沒白好好地養活她這么多年………”

　　剩下的，田旭不愿意聽了。

　　她爸媽是正規結婚、正經離婚，上過法院、拿了證件，哪有這么多見不得人的事？可她卻又不敢說什么，免得回家她爸爸喝多了酒又要撒瘋，讓鄰居看老田家的笑話。

　　開門、進屋、放下一箱奶。

　　換鞋、開燈。

　　打開冰箱的冷凍門，把手里提著的冰棍兒一股腦塞進去、關門。

　　一步沖進自己的房間，把自己徹底摔在小床上，打開游戲，開始快樂游戲生活。

　　高考前一模的時候，田旭實在有些受不住班里的低壓，沒忍住在QQ上發了條說說，“高考只能決定我的大學四年，不能決定我的一生。”在拿到數學卷子的時候，她甚至已經做好了考不上大學，就去外地刷盤子打工、養活自己的準備。

　　直到她查成績的時候發現自己不只上了本，直到她徹徹底底認認真真地翻開志愿書，直到她報好了志愿，收到一條“【TJ市高招辦】考生：田旭保存了本人普通本科批次（含A、B階段）志愿填報的志愿信息。”的短信…

　　田旭這才猛地發現，似乎自己離著許久許久之前的夢想近了太多太多。

　　“高考”這倆字兒，從小學時候綠色書頁上還需要查字典標頁數的拼音，到初中不遠不近但不敢幻想的夢想，再到高中三年時而發奮圖強時而畏葸不前的學習……在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的這一剎那，高考終于結束了。

　　但是田旭的青春沒有結束。

　　她知道，無論之前經歷過什么、以后又將迎來什么，哪怕自己迷茫到極點…她依然會走下去，一步一個腳印。

　　高三的一次作文里，田旭寫：“這個世界不會偏溺任何一條脆弱的生命。它總是擅長在你躊躇滿志時殺一殺你的銳氣，又總是喜歡在你灰頭土臉了無生機時給你一絲渺茫的希望。”但后來她把這頁作文紙撕了下去，寫上了之前看到的一句話，又順便改了改，“我們本也可身似隼游，四方任走………”。

　　只是有一根繩子，拽著你的小腳腳趾頭，倘若你用力奔跑，那么再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也會感覺到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