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民”這兩個字從此成了小街人長掛在口頭的話。董老爺子生病的時間,他們說建民來的第三天;董老太太的草藥治不好董老爺子只好去請醫(yī)生,他們說建民走了不到一個月,不知身在哪里的建民成了小街的一部分。董老爺子的病起初并不嚴(yán)重,只是口腔潰瘍,董老太太小心調(diào)養(yǎng),都已經(jīng)好了,他卻忽然吃不下飯了。醫(yī)生看了也摸不清原因,只開了些治肝郁氣滯、助消化的藥,董老太太的家藥香間著飯香彌漫出來,弄得菊頭不知如何是好。她覺得藥氣里藏著妖魔鬼怪,聞到了忙不迭地跑開,又不舍得飯香,只好冒險再去。一兩月間,董老太太家只剩了濃重的藥氣,董老爺子每天不聲不響地躺在床上漸次瘦下去,每個探望的人都說這個人瘦的不能再瘦了,過一陣去了,發(fā)現(xiàn)他又瘦了很多,都驚訝地說怎么還能瘦呢?人雖瘦,深凹的眼窩里仍目光炯炯,來人在房間里仍然不能久坐。有董老爺子躺在床上,董老太太送客就只送到房門口。身子出了房門的客人覺得沒有討論過病情探病就沒有結(jié)束,往往回過身來低聲說些這病要緊不要緊的話,董老太太輕輕擺手,問話的人自以為心領(lǐng)神會頻頻點(diǎn)頭,又使個眼色讓董老太太回去,怕多說一句招來什么災(zāi)禍似的忙不迭地走了。
董老爺子的病纏纏綿綿兩個月,董老太太在院子里添了一根晾衣繩,每天有空就洗衣服。董老爺子只要醒著就要她在身邊,她把白鐵皮的洗衣盆放在一張大方凳上,坐在他旁邊洗,出去晾衣服的時候還要輕言輕語地告訴董老爺子:“我晾衣服去啦,馬上就回來。”董老爺子點(diǎn)點(diǎn)頭,他多數(shù)的時候閉著眼睛,只要董老太太走開立刻就睜開眼睛找。董老太太晾衣服挑水買菜都匆匆忙忙的,有時候被菊頭拉住不讓走,旁邊的人一起呵斥菊頭放手:“家里有病人哪!”董老太太忙說:“沒事沒事。”從口袋掏出幾塊糖給菊頭。菊頭只顧剝糖紙,董老太太走了也不知道。糖快吃到嘴才想起問別人“董老太太呢?”別人笑道:“回家找她家老頭兒去了。”菊頭認(rèn)為不是好話,啐了那人一口轉(zhuǎn)身就跑。那人問她:“不是你說的?”菊頭回頭嚷道:“我能說你不能說!”
建民再一次出現(xiàn)在小街上,遠(yuǎn)遠(yuǎn)就有人招呼:“建民來啦!”隨即路旁玩的孩子拔腿飛跑:“董奶奶,建民來啦!”建民比上次來清瘦了許多,謙和地笑著對趕出來看他的人點(diǎn)點(diǎn)頭,走到董老太太門前時董老太太正聞聲開門出來,兩人不約而同的伸出手挽住對方,隨即關(guān)上了門。人們都說:“到底是親侄兒,打斷骨頭連著筋。”“不知道這次是不是出差,別又慌慌地跑嘍。”人們比上次更加頻繁地盯著董老太太的大門,好像這關(guān)注能阻止建民走掉似的。這么眼巴巴地盯了一陣,建民走出來,大家不由得一驚,待看清楚他手里拎著董老太太平日買菜的竹籃,才放下心來,裝作不經(jīng)意路過招呼道:“買菜啊?”隨即又殷勤地指點(diǎn)去往菜場的路。
建民來了五天,董老太太五天沒有出門,連給菊頭的那碗燉肉都是都是建民端過去的。開始的時候人們都說:“侄子來了有人替手了。”后來又都疑心董老太太病了,跟挑水的建民打聽,又說沒有,就是病人離不開。有人又問:“董老爺子病重了?”回答說姑父的病還那樣。人們不依不饒:“那怎么這幾天不見董老太太出門呢?”建民說:“我來了讓姑姑歇幾天。”人們紛紛點(diǎn)頭,開始數(shù)說董老太太的不容易。當(dāng)天傍晚有人看見董老太太出去了菊頭家,那人以為她去送什么東西,想等她出來的時候跟她說幾句閑話,左等右等不見出來,只好怏怏地回家關(guān)門睡覺了。
轉(zhuǎn)天一早董老太太出門買菜,說建民要走了,給他好好做頓飯。小街人都說:“呆了這些日子了,是該回去了。”“什么時候再來呢?”問完又自己回答:“警察那工作,哪那么容易請假。”菊頭跟在董老太太身邊扭動著肥胖的身體笑嘻嘻地一會摸摸董老太太的頭發(fā),一會又摸摸她的衣角。有人嚇唬她:“你這么摸來摸去,董老爺子不讓。”她縮回手,回頭瞪著說話的人。董老太太忙安慰她:“沒事的,董老爺子今天要吃燉肉,回頭給你送哦!”“哦!”菊頭高興地轉(zhuǎn)圈。一直跟著董老太太走到去往菜場的大路邊才回去。
那天陽光非常的溫煦,整個小街都籠罩在一片祥和里,跟以往一樣的安定從容。董老太太買菜回來,站在門口曬了幾分鐘太陽,進(jìn)門建民正在窗前的陽光下看書,頭發(fā)上閃亮著金黃的陽光,董老爺子斜倚在床頭,那個角度正好能透過玻璃窗看見院門。見她回來,董老爺子拍拍枕頭躺下。董老太太幫他把被子掖好,告訴他一會飯就好。他背對著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飯菜做好,董老爺子還睡著,建民拿了青花碗給菊頭送肉,董老太太站在床邊看著董老爺子的后背,忽然心生恐怖,疾走過去把手放在他的額頭,又倏然縮回手來。建民回來,董老太太正從放在墻角的一個大箱子里拖出一個碩大的包袱,里面是多年前就預(yù)備下的董老爺子的壽衣。
辦完了喪事,董老太太催建民回去上班:“我一個人行。”建民猶豫再三,遲遲疑疑地出發(fā)了,走的時候說春節(jié)帶老婆兒子來一起過。這話當(dāng)著小街人的面說的,人人都點(diǎn)頭說想得周到,一個人的年沒法過。董老太太的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出來進(jìn)去一個人,不緊不慢地走著,從董老爺子走她本來白皙的臉就更加白,白的幾乎透明一樣。原來懼怕董老爺子的人現(xiàn)在懼怕董老爺子的鬼魂,輕易都不到董老太太家去。菊頭有一次跟著董老太太走到門前,在董老太太推開大門的時候伸頭向里面望了望,董老太太說:“進(jìn)來坐會兒?”菊頭滿臉疑問地看著她,董老太太說:“沒有董老爺子了。”菊頭又回頭張望。董老太太于是又說:“我會跟你媽說的,是我讓你進(jìn)來的。”菊頭立刻眉開眼笑,蹦蹦跳跳地走了進(jìn)去。菊頭的媽后來聽說后急道:“沒深沒淺的,還不添亂?”董老太太笑道:“去我那里總比在街上轉(zhuǎn)強(qiáng)。”從此菊頭風(fēng)雨不誤往董老太太家跑,董老太太買菜她也跟到菜場,像董老太太的影子一樣。“這還了得!”菊頭的媽每每這樣說,董老太太說這是緣分。
街上的閑人有時候看到菊頭從董老太太家出來就問:“菊頭,在董老太太家干啥了?”菊頭歪著頭想了想說:“吃瓜子。”“還干啥了?”“吃瓜子。”“董老太太在家干啥呢?”“瞧書。”“干什么?”菊頭很不耐煩:“瞧書,瞧書都不知道。”菊頭嘟囔著走開。“瞧書,還考狀元呢!”閑人們嘴里說著,心里打鼓:“董老太太到底不一樣,還認(rèn)識字。”后來有人到董老太太家拿裝枕頭的香草,見過董老太太的書,據(jù)說跟孩子們讀的不一樣,是“古書”,人人都說:“那沒啥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