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俊康出差前先去了一趟學校，在他還沒趕到火車站時地中海就打了電話請他去一趟學校。

　　原因是陸泊雙的全省數學競賽初賽沒過，聯想至他身邊影響他情緒波動的人，高三一班的班主任氣急攻心，直接找上了地中海，說是宋芒初嚴重影響了他們班的優等生——校紀第三條赫然呈現著男女交往不可過密的大字，一旦違反應通報處分。

　　后來當宋芒初無數次回想起那日的兵荒馬亂，一如親眼所見潮水退去的荒涼沙灘，薄涼水紋遍撒九州浩瀚下的瘦白月光，而她只能徒勞地掬起一捧海水看著它從指尖流逝又歸于荒蕪。

　　地中海其實找宋俊康的時間不算太久，一小時不到也就讓他離開學校了，好在宋俊康對此次同院方的談判預留的時間還算多，改簽了火車票后大抵還能趕上談判，他還想著出差結束回來后要如何好好教育宋芒初這個小崽子，卻在趕往醫院的途中被一架佇立幾十年風雨都不倒的立交橋戛然而止了他所有堵在喉間不曾宣之于口的話，在一場火焰轟鳴里連骨脊都沒能完整。

　　他最后留給宋芒初的只有一雙微紅的眼眶，把所有深沉厚重的愛都無聲地埋在幽暗曲折里。

　　這場性質嚴重的交通事故的傳播速度遠比人想象的要快。

　　當宋芒初下午面無表情地站在監控室里望向宋俊康生前離她最近的地方，他正情緒激動地和地中海說宋芒初不是那樣的人，作為一個被工作已經壓彎了腰的父親在一場大型談判前分著心把家庭傷痕都剖析在了地中海的面前。

　　能夠如塌天般的處分是沒有的，塌下來的是立交橋——塵煙滾滾之際，宋俊康乘坐的那輛出租車剛好行上了立交橋，連打開安全氣囊的時間都沒有，連人帶車就已經整體埋入火里，照亮了明晃晃的白晝，逼著人在渺小的瞬間里窺探永恒的大千。

　　這時蘇子禾剛請完假來學校，路過不同尋日冷清的傳達室，疑惑地望了望站在中間面容無色一言不發的宋芒初，還有旁邊嘰嘰喳喳的老師領導，嘴里依稀嘀嘀咕咕著立交橋、事故、火光、驚慌，回教室便多嘴告訴了陸泊雙。

　　數學課的預備鈴已經打了，陸泊雙是在這個時候沖出教室的。

　　他知道宋芒初這段時間過著怎么樣的日子，她數次失眠坐在床上看月亮變暗太陽升起，她深夜被夢驚醒枕頭上已經是一片潮濕，她其實一年前在街上正好撞見楊嵐和宋俊康，他們神色和那日爭吵被她當面撞破的神色如出一轍——憤慨、嫌惡、無可奈何，然后楊嵐旁邊的男子給了宋俊康一巴掌，轉身帶著楊嵐走了。

　　她把這些告訴他，然后和他說：“陸泊雙，我撐不下去了。你帶我走吧。”

　　陸泊雙理智的弦緊緊繃著，還未滿18的年紀讓他畏手畏腳，不敢多夸下一句海口。他只能自持著客觀，一遍一遍地告訴她：“我不能帶你離開，我只能強迫你跟在我身后，強迫你和我一起繼續上學放學一日三餐。你千萬不要松開我的手。”

　　他不敢的事情太多了，他現在甚至不敢從蘇子禾的言語里去冷靜地分析一下到底出了什么事，在額間已經冒汗的時候，他多希望這是他的虛驚一場，等他到了傳達室，就能發現那個愛笑的小狐貍只是犯了什么小錯比如上課偷吃零食死不承認被拉到了監控面前。

　　可如果真的是這樣，她為什么不會像以往每一次那樣嘴角彎著一本正經地道歉認錯呢？

　　像有什么在冥冥顛簸里露出大千畫卷上關于不可知的一角，越臨近傳達室他的心就跳得越快，直到站在傳達室門口，他在不安達到最高點的時候，任由僥幸的念頭瘋狂滋長，他已經在心里說：你就是個傻逼，什么事都沒有就自己多想望著跑，看看，現在被老師訓斥了吧？

　　下一刻他就順著傳達室門上中上方的模糊玻璃里望見了顫了一下的宋芒初，伴著一位老師的驚呼，不大的空間里瞬間動亂起來。

　　他推開門，直直地望著好容易忍住眩暈重新站起來的宋芒初。

　　好像所有老師和領導包括在旁邊不知所以的看門老大爺都在傾瀉黃昏和掀席暗風的交匯處被擱淺進另一層的時間，他們拿起印成鉛字的校規破口大罵，揚揚地把道德和學生捆綁在一起丟在了他肩上，另一個文文弱弱的老師做著和事老：“雖然你這樣貿然闖入實在有損校園風貌，但宋同學畢竟情緒不穩，這次就先算了，你作為一個在校學生下次這樣的事情少做啊。”

　　它們在破碎的時空里被重疊著拼湊起來，獰笑著開出滾燙血紅的花。

　　“關系好也該有度啊，何況就你們如今情況而言，你怎么配的上......你怎么能和他并肩呢？”

　　“老師一直以為你足夠明事理，也就和你攤開講了，你怎能被這樣一個學生所影響和耽誤呢？”

　　......

　　“再有下次一定會有處分作為警告的，學校是學習的地方，希望男女交往不要過密。”

　　此刻空氣粘稠，過去被一條條校訓框起的道德教訓所浪費在雪色瀌瀌里的光陰如臨近陸土的細砂里的鵝卵石，被霞光照得發燙發亮，只差一個被卷進火光的契機。

　　宋芒初躲開身旁老師急急靠近的攙扶，搖搖欲墜地孤身站著，朝陸泊雙彎了彎唇角，然后很輕地說：“泊雙，我爸爸在一場立交橋事故里出了意外，沒有尸體。”

　　她聲調平緩，不帶顫音的波瀾。沒有問他為什么來，也沒躲開他無聲的質問，就這么把事實輕輕松松地講了出來，印證著他一路奔跑時的不安。

　　陸泊雙眼眶一下子紅了。

　　他心想：去他媽的處分。

　　然后他在一片安靜里把宋芒初的胳膊一拉，拽進了懷里。

　　打響的下課鈴劃破了保安室里的僵局，原本安靜的校園恢復了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