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幸吧,我們只失去了一匹馬?!备貙﹃懞f。
第二天一早,風停了,雪小了些。陸寒出帳篷的第一眼就發現艾瑞克的那匹矮馬不見了。懂馬、愛馬的半大老頭兒神色不安。
他喘著粗氣回復根特:“它不是被風吹跑的,有什么東西擄走了它?!?p> “能是什么怪物?”艾瑞克沒感覺似的,促狹地笑著,“是夜帝?他能在風雪中來去自如。那匹馬夾在他胳膊底下大小正合適?!?p> 陸寒不理他,點燃自己的煙斗。
“藤條是被割斷的,風扯不斷藤條,扯斷的藤條也不是那樣。這樣的風雪留不下偷馬賊的痕跡,同樣,也讓我們失去了路標?!?p> 這正是所有人擔心的事。
“有雪峰做路標呢。”趙驥說。
“把遠景參照物當做路標會讓你迷路,對普通人而言,遠景都是海市蜃樓。除非你能在視線所及之處找到三個確切的地標?!?p> 趙驥一瞪眼,“你真行啊老陸,你比我還會說蹭話,這毛病沒讓你吃過虧?”
陸寒搖頭,艾瑞克哈哈笑起來,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沒個正話。
諾伊撲打著坐騎身上的雪,驪珠傍著蘸火,拄著鐵矛,盯著自己每口呼出的白霧,在想陸寒說過的話,相信年輕的騎士也在想著同樣的問題。
“你在看什么呢?”諾伊問。
“熱氣是白的?!彼S口回答。
“都是風和水。我沒見過這樣的天氣,很有氣勢,但不屬于人類。”諾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我見過河曲山洪,懸河的白馬頭U形轉彎也很有氣勢,都是風和水的運動。你要是感興趣,這也是一種學業。”
“風和水?”
“不是谷地人的‘風水’,是飄舞和流動的學問。那比騎術、劍術和摔跤要難得多,但它包含著這個世界的秘密。我的堂兄‘鋼板’斯蒂爾普雷特(Steelplate)講過,有個用符號組成的方程(Navier-Stokes Equation),風和水就在那個方程里面運動——流動的無常。只有智者大師才能洞悉其中的奧秘。
鋼板是位游學者,也是一位智者。他給的課本就像天書,讓家里的孩子們頭疼,除了實驗,沒人愿意上他的課。這門學問里的名字都很繞口,Newton,Bernoulli,Euler,智者中的智者,大師。我想,這些名字來來自Samsara,他們不屬于這個世界?!?p> 驪珠想著這些名字,“Samsara?”
“你沒聽過這個詞?那就忘了它,它不屬于普通人,只屬于行者,那是秩序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驪珠沒追問,那個詞正在在他的心里留下印記。
他呆了一會兒,愣愣地說:“伐木場也是另一個世界。學劍就是我最好的選擇。但,我覺得劍比矛還要沉?!?p> “哈,我提出過同樣的問題。‘那是你沒找好力矩’,鋼板這么回答。你想想,你舞矛和運劍的手抓在哪兒?”諾伊板起臉來,看來被鋼板附體了,“然后你想一下矛和劍運動的軌跡,無外乎是一條線、一個面,或者兩者結合起來,形成一個復雜的多面體。你在掌控這個變維的運動,關鍵點就在你的身體和手的位置以及對力量的運用,你的一舉一動都包含在方程里?!?p> 好奇心戰勝了疑問和對前途的沮喪,驪珠想了想,說:“可騎士不會用書本去戰斗,要用鋼鐵和石頭,用勇氣和力量?!?p> “智慧是更大的力量?!敝Z伊嚴肅地說,“洞悉維度的奧秘就是最有力量的智慧。在這個世界,能讓你懂得能量和力的精粹,感受歲月的崔巍,理解無常的嫵媚,能讓你在不同的世界暢游,聆聽和觀察更廣闊的自然,欣賞自然之美,懾服于自然之威!”
“你說的真好?!?p> 老費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秘密,少年要增長能力不都是為了洞悉各種秘密?這風雪也有秘密,它們是一個方程在這個世界里留下的痕跡。
諾伊回到了他自己,“是鋼板兄說的好。我只能記住,我相信聽過那堂課的兄弟姐妹都只能‘記住’。”
驪珠微笑,“鋼板兄一定很有趣?!?p> “如果你認識一千個人,我那堂兄肯定是最沒趣的一個,除非你懂得他那一套語言和思想。我沒為之努力過,我知道我努力了也沒用,要掌握那一套得從很小的時候起就嚴格訓練自己。”
“是某種語言?”
“是數學和物理。它只屬于極少數人,有稟賦而且非常努力的幸運兒,他們愿意始終在迷宮里探索,并且有不斷提出問題來困擾自己并在苦惱中去解答它的勇氣。我想那比面對一頭野獸需要的勇氣要大得多。”
驪珠沒聽明白,但他覺得好像接觸到了某條模糊的邊界。
以前,他守著自己的秘密,在狹小的角落里搜尋與記憶有關的單調線索,從未到更廣闊的空間去思索未來,這才剛剛開啟旅行,他的心思好像不一樣了。
“謝謝你諾伊,我也會‘記住’鋼板兄的話?!?p> 諾伊笑了,說:“我沒說過這么多話,他們都說我算是個寡言者??赡苁且驗槟愕脑挶任腋?,所以我就話多?!?p> 他們同時覺得這句話有些怪,相視而笑。
驪珠也沒說過這么多話,他和諾伊并肩站著,心里也在笑。那是這趟旅途里最輕松的一刻。
***
風婆子的呼哨聲時強時弱,周圍的積雪還不算深。
根特和趙驥到林外探查。
修士默默地清理帳篷頂上的枯枝和雪,把它們堆積在離帳篷一尺遠的地面,筑起一道低矮的雪墻。
艾瑞克和陸寒在嘴上互不相讓,他們在爭論什么?無論什么都無關緊要,在這樣開始的風雪旅途里最應該做的是節省體力,為下一段旅程做好充足的準備。
驪珠不再言語,和諾伊一起打理馬匹和行李,等著根特和趙驥回來給大家拿主意。
修士似乎已經預見到今晚他們不會離開這兒,在那里結結實實地筑壘設障。沒看出來,修士有旅行經驗,或者他來自一個有風雪的地方。
驪珠剛想湊過去,修士頭也不抬地向他揚起一根樹枝。
驪珠走進樹林,諾伊在后面叮囑:“別走遠?!?p> 樹林在雪的映照下黑白分明,驪珠用木棍撥拉著積雪,腦子里復讀著這幾天聽過的話。
“停下!”
驪珠吃了一驚,趙驥和根特出現在左側,根特舉起一根長樹枝,用力地朝他的面前插下去。
簌地一聲,大半截樹枝刺入很深的雪。
“向后退,小子。”
趙驥迅速地把地面雜亂的雪掃開,幾根長長的枯枝雜亂地覆蓋在地面,撥開它們,陷阱的洞口猙獰地展開,一股沉郁的焦臭味道漫過來。
趙驥呀了一聲,呆在那里。
根特到跟前向下望了一眼,回頭沉聲說:“回營地去?!?p> 驪珠悄悄后退,卻沒離開。
過了一會兒,趙驥問:“新設的陷阱?”
根特搖搖頭,又點點頭,“覆雪不實,算是。我記得那個雙肩盾,是鼠夾嶺人的探子。”
趙驥把樹枝重新擺好,把雪胡亂堆上去,“有時候你不去找麻煩,麻煩也會找上你。焚尸的是他的對頭還是同伴?那根穿出胸口的槍尖絕不是他同伴設計的。只有綠營的人是松針后人的對頭?!?p> 根特搖搖頭,“點火的人知道不能給夜霊留下這具軀體,這是唯一正確的做法。無論是誰,他們離我們不遠?!?p> “那匹矮馬……”
“不知道。不過他們走在同一條路上,如果我們還這么走下去?!?p> 驪珠繼續后退,樹干遮擋住了視線,他匆匆返回。
一具可能已經焦糊的尸體,而他剛才差點做了它的陪葬!
觀察、觀察再觀察!
他沒覺得后怕,而是憤恨自己失察,盡管他可以用年齡和閱歷給自己找到充分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