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珠妹子……我們……再……往前走。”吳敬天想自己站起來，努力了幾次卻完全使不上力，甚至連脖子都已抬不起來。

　　尹金珠試圖幫忙，但她的小身板想扶起吳敬天高大的身軀，卻是萬萬不能。

　　尹金珠把火折子靠近吳敬天，查看他的狀況，突然臉上變色，一臉驚恐。

　　吳敬天見狀問道：“我……我……臉上……怎么了？”

　　“沒什么。吳大哥，沒事。”

　　吳敬天借著火光看到了自己的雙手，只見濃黑的斑點遍布手心手背，黑斑上滿是奇異的花紋。看樣子，要不了多大會兒，黑斑便要連手指都覆蓋住。

　　“我……臉上……也……長滿了？”

　　“沒有。只有脖子上有一點點，吳大哥別擔心，我們還有時間。”尹金珠輕聲安慰，“我去看看這里的情形。”

　　到底還有沒有時間，連尹金珠自己都沒有把握，因為黑斑早已布滿吳敬天的臉頰。但她清楚地知道，現在的吳敬天全靠意志力在支撐著，只要黑斑長滿全身，他一定必死無疑。

　　她立刻站起來，往房間深處跑去。她發現房間里面有很多造型簡約的石頭桌子，似乎是用來擺放東西的，現在卻空無一物。然而，等她跑到盡頭，發現同樣是一面墻壁。

　　她又一點點敲打推動墻上的青石，沿著墻壁走了一圈，還是一無所獲。

　　她跑回吳敬天身邊，輕輕叫了聲：“吳大哥。”

　　吳敬天卻沒有回應，他的頭歪向另一邊，毫無聲息。

　　尹金珠驚慌地叫道：“吳大哥，你聽到我說話嗎？你……你快回答我啊。”

　　驚慌立刻變成了恐懼，她顫抖著試圖伸手把吳敬天的臉轉向自己，她的手因為顫抖的太厲害，怎么也捧不住他的臉。

　　她把頭埋在吳敬天胸口，終于，她聽到一點微弱的心跳。雖然很緩慢，但足以讓她的熱淚再一次涌出了眼眶。

　　她告訴自己必須冷靜下來，事情還沒到最壞的時候。“水。”對，先找到水。吳敬天和特木爾去埋葬蘇日娜的時候，是帶了水和干糧的。

　　想到這里，尹金珠立刻在吳敬天懷里搜索起來，果然水袋和干糧都在。

　　她趕緊取出水袋拔掉塞子，小心地放到吳敬天的嘴邊，緩緩地把水倒進他嘴里，每倒一點就稍停一下。慢慢地吳敬天也開始一點點地吞咽。到后來，終于呼吸聲變得越來越粗。

　　過了片刻，吳敬天說道：“水……夠了，不要了……”

　　尹金珠喜極而泣：“好，好。”她用塞子將水袋口塞緊，這時候，腦子里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覺得這個想法非常重要，但是模模糊糊的，像個縹緲的影子，想去抓它的時候又抓了個空。

　　她停了一下說道：“吳大哥，我找到路了。特木爾大哥和額圖渾大哥看見我了，他們正在趕過來的路上。我們……我們在這里等他們。不……我去接應他們，吳大哥，你等著我，不要睡著了，好不好？”

　　“金珠妹子……不要安慰……我了。你的樣子……可……不像。”吳敬天緩慢柔聲說道，“我……我知道……自己身體，捱不了……多久。”

　　“金珠妹子……你答應……答應我……一件事。如果我……我死了，你要……出去……找特木爾，讓他們……把我……帶回皮島。你答應我……一定……要……答應我。”

　　吳敬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他擔心自己死了，尹金珠可能會起輕生的念頭。所以他以遺體歸皮島為名，要她去找特木爾，見到特木爾他們以后，也許會打消轉變想法。

　　“吳大哥，你不要說話了，說話很累。我說給你聽，好不好？我說我家里的事給你聽，你想不想聽？”

　　“金珠妹子……你先答應……答應我，親口……答應。不然……我回不了……皮島，我……我死……死不瞑目。”

　　“好。吳大哥，尹……尹金珠答應你，如果你死……”尹金珠說到這里泣不成聲，“我……我一定把你帶回皮島，我保證，一定把你帶回皮島。”

　　“謝謝……妹子，我……放心了。我想……聽你說……你家里……的事兒。”吳敬天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你說吧……不要停，大哥……一直……聽著。”

　　尹金珠不想讓吳敬天看到自己流淚的樣子，便熄掉火折子，輕輕躺著吳敬天身邊，握住他的手。

　　“吳大哥，我和你說過，我家里人都不在了。其實我爹……我爹是當官的，他們都是被殺死的，全家只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

　　“我逃出來的時候，一心想著要報仇。可是殺害他們的人太厲害了，到處都是他的眼線，我只能假扮成男人，只有過了鴨綠江，到BJ去，請大明朝……大明朝的長輩幫忙。”

　　“逃亡的路上真辛苦啊，我還看到了很多很多人和我一樣家破人亡，很多很多無辜的人被殺死，很多很多小孩無家可歸活活餓死。人的命還不如一只野狗野貓。”

　　“我心里開始覺得，我一門心思只想要報仇，到底對還是不對？我爹也殺過很多人，包括很多無辜的人，那我爹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他可能有他不得不殺人的理由。”

　　“如果我找到了BJ的長輩，他愿意幫我報仇，那就又會是一場很大很大的殺戮。又要殺死很多很多人，除了害死我父母兄長的人以外，會有更多無辜的人因為我而死。”

　　“會有更多的人家破人亡，會有更多小孩像我一樣無家可歸，如果遇不到像大哥你這樣的好人，他們就會像一個個骯臟的泡沫一樣，身不由已地死掉，毫無尊嚴地死掉。吳大哥，你說我應該報仇嗎？”

　　吳敬天微弱地嗯了一聲：“金珠……妹子……”

　　“吳大哥，你不喜歡聽這些吧？真對不起，我怎么盡說些難過的事情。對了，我說我以前的事兒給你聽，但是你不許笑我。”

　　“我家里還有三個哥哥，他們比我大很多。我是最小的，爹娘也特別疼我。我們朝鮮女子大多是不識字的，但我喜歡看古書，我爹就找了最好的老師來教我漢字。我還喜歡繡花，我娘就找了最好的繡娘教我。我爹說我是他的小明珠，我娘說我是她的小棉襖。”

　　“后來我慢慢長大了，爹看到我常常嘆氣，他說害怕我總有一天要出嫁。娘勸他說，我們金珠吶，嫁人也要嫁全天下最英俊最勇敢的將軍，你還怕她不幸福嗎？大哥，如果我娘還活著就好了，她一定……一定會喜歡你的。”

　　“吳大哥，我……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和我娘說的一樣，是天下最英俊最勇敢的將軍。那時候，我……我就……吳大哥，你還在聽嗎？吳大哥？”

　　尹金珠叫喚了幾次，吳敬天卻一點反應也沒有。

　　尹金珠不知怎么的一陣揪心的害怕，其實她早該注意到了，被她握著的吳敬天的大手，此刻已是冰冷僵硬。

　　她害怕放開他的手，害怕只要自己一放開，他就會像泡沫一樣飛走，像泡沫一樣破碎。

　　“吳大哥，你和我說說話吧，求求你。你不要不理我，我們還要一起離開，我們還要一起回皮島，我們還要一起過很長很長的時間。”

　　“我們還要成親，我們還要生小孩，還要一起過到老，過到死。吳敬天，你聽到了嗎？你快醒過來，求求你，快回答我啊……”啪——啪——，尹金珠的眼淚像斷線的珍珠滴落在地面。

　　突然她心里一凜，之前那個一閃而逝的想法又回到了腦中，但依然想不起來是什么事。

　　這事情一定非常重要，重要到能救他們的命，到底是什么呢？

　　她閉上眼睛努力回想，“啪”一滴眼淚順著睫毛滴落在地。

　　水，是水。嗒，嗒，嗒，水滴的聲音。

　　尹金珠猛地想起她往房間深處尋找出口時，曾在墻邊聽到輕輕的水滴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