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影流弟子皆著紫衣,擠在東邊的一座樓上。樓外有一圈石臺,樣式類似于烽火臺,石臺外圍著垛墻,用途確是觀賽的看臺。殿樓二層圍了一圈走馬廊,是掌門和掌門弟子的專屬看臺。
一圈樓共七座,統稱列仙堂。其中一座無人居住,樓內設為茶館等消遣去所。
青蜜伸長了脖子向中間無極的樓臺看去,阮香憐和鄭久難得的沒來打趣她,這二人正嘀嘀咕咕的說著什么,鄭久頑皮地笑,阮香憐急得忙擺手。
“不行!”阮香憐抓住了鄭久的袖子。
“怎么不行,嘿嘿,一邊等著看戲吧!”鄭久一臉壞笑,挺胸抬頭向站在前面的孟依橋走去。
孟依橋在垛墻后遠遠地看著下面的比試。他旁邊的琴心還滔滔不絕地給小弟子講招數功法。
“哎呀!鄭久!”阮香憐沒抓住她的袖子,眼看著她擠過人群走到孟依橋身邊,還遠遠的向自己打了個眼色。阮香憐跺著腳卻不肯無禮的高聲叫喊。
鄭久噙著笑拍了拍孟依橋肩膀,孟依橋回過頭來。
“師父,我有一事。”鄭久故作神秘。
“何事?”
“師父,這可是個大秘密。”鄭久踮起腳,要湊到孟依橋耳邊。
孟依橋渾然不覺自己已經中了鄭久的“奸計”,真的把頭湊了過去。
變故發生在一瞬間,鄭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掀了孟依橋的面具,周圍一瞬間極為安靜。
孟依橋愣怔一會兒,鄭久捂著肚子笑了半天,阮香憐也用袖子遮住了嘴,接著旁邊弟子一陣大笑。
孟依橋連忙抬手用袖,擋住自己的一側臉,呵斥道:“胡鬧,快把面具還給我!”
除了與掌門和自己親傳弟子相處時,他一直自稱“本座”,此刻失態,他連自稱也忘了說。
鄭久把面具舉起來,孟依橋一下抓了空,放下擋著臉的手再去捉面具,鄭久卻把面具遠遠一拋,人群中一位弟子接住,面具開始像花球一樣在人群中傳來傳去,傳到阮香憐手中,他見孟依橋的神色緊張羞怯,“噗”地一笑,壞心眼地把面具接著傳下去。
等孟依橋終于拿回面具,鄭久已經笑出眼淚,一干弟子也是前仰后合,孟依橋很是狼狽,慌手慌腳地把面具戴好,還不忘訓斥鄭久一句。
元魁沒在影流樓上,他站在對面空閑看臺上,身后是一排買荷包香囊掛墜之類的小攤。
他看見孟依橋用袖子擋臉,后來手足無措地看著自己的面具傳來傳去,最后好不容易慌忙戴上,影流弟子還笑作一團。元魁遠遠看著,不經意間也勾起了嘴角。
“啊……那個是……是孟非吧?”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元魁耳邊響起,元魁聽到“孟非”二字,忙轉頭看去。眼前是一個身形佝僂,老態龍鐘的人。他拄著拐杖,十分干瘦,雙目渾濁。
元魁莫名的反感這個人,語氣不善地說:“孟非是何人?”
老者顫顫巍巍的伸出一指,他的指甲泛黃,皮膚松弛褶皺,像深褐色的樹皮:“就是那個人啊,聽說,聽說現在是影流掌門呢。”
元魁心中一凜:“老伯伯怕是記錯了吧?他是我師……我門派掌門,可名字不是孟非。”
“是,就是!”老者一敲拐杖,咳嗽了幾聲,繼續說:“他的容貌,見一眼絕對不會忘!他就是孟非。”
元魁重新回頭看向對面,孟依橋還扶著石墻看比試,元魁冷哼一聲:“老伯伯看來身體康健,雙目如炬啊,離得這么遠,晚輩都看不清掌門的容貌。”
老者一怔,眼中閃過一絲怪異之色,那一瞬他絕不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但元魁側臉對著他,根本沒看到。
“哈,哈!我修煉金霞眼三十年,視力可是比你們這些娃娃好啊。”
元魁壓根沒聽說過什么金霞眼,銀霞眼,只覺得這個老頭不簡單,莫名其妙地搭話,上來便提孟非。他周圍有數十人,元魁心中只裝著一件事。而這老人偏偏找了他一個人,說準他心中的那一件事。
“他……真是孟非?”
老者立刻來了精神:“是,是!他呀,可不是什么好人!”說完還啐了一口。
元魁用眼角瞪著他:“此言怎講?”
老者不看他,滿面不平之色:“這人草菅人命,殘忍兇狠,所殺之人過千,實在是窮兇極惡!”
元魁轉過臉去,意味不明的回一句:“是嗎?”
“當然啊!”說著老者又咳了幾聲:“他殺過皇帝,殺過諸侯,殺過商人,還殺過剛正不阿的轉生之人呢!”
這些元魁都清楚了,只“哦”了一聲。老者見他如此平靜,眼珠轉了轉,繼續說:“比如前無極弟子,天資卓越,德才兼備。那個孟非啊,心生嫉恨,暗殺了他,那人輪回轉世,他竟然又去追殺,還害了那人妻子,只留下一個幼子!如此行徑,實為禽獸!”
元魁確定這個老人與自己攀談是有詭計,句句暗示都與自己有關。心中嗤笑這人計謀的蹩腳,冷冷道:“哦?孟非所殺那個人,可叫元斗?”
老者臉瞬間垮下來,也不說話了。
“老伯伯,可真是巧啊,那是我的父親,我們相逢不過半刻,老伯伯竟然能扯出二十年前的故事,這故事中的人物偏生個個與我有關,萍水相逢,竟然有這樣的緣分!”元魁字字嘲諷。
老者沉默良久,元魁以為他已經走了,正投入的看比試,忽然聽到一個青年男聲在自己耳邊響起:“你隨我來。”
轉頭一看,還是那個老者,只是聲音與之前大相徑庭。
“來。”
還是青年的聲音。元魁確定自己沒聽錯,正遲疑要不要和他走,老者繼續說:“我不會害你,通靈掌門想見你。”這句話聲音很輕,周圍也很喧鬧,不注意聽根本聽不清,周圍人也沒留意。元魁略一遲疑,跟著老者擠過人群。
他們藏在人群里,拐到一處人流格外密集的宮殿外。比武大會期間,這座高樓成了茶館,不少人來這里喝茶消遣。
元魁跟著老者上了樓,走到一個包間,里面背對著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人。
元魁抱拳單膝跪地:“見過通靈掌門。”
“坐這里吧。”
元魁斂衣落座,他再一抬頭,剛剛的老者已經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藍發藍眼,長著龍角的青年。他大吃一驚:“這……這是?”
“我名共工辰。”那個聲音正是元魁從老者口中聽到的青年聲音。元魁不知道這名字的深刻含義,只認為這人會易形術,有些能耐。尹明烏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殿下,請坐。”元魁愕然,發現尹明烏是對共工辰說的。共工辰也坐到元魁對面,尹明烏身邊。
“殿下?”
尹明烏解釋,絲毫不見敷衍:“共工氏為水神共工后裔,現東海龍王族姓氏。這是龍王五子,當今龍族太子。”
元魁有些無禮的打量他半晌。近百年來龍族及其余妖族不曾與仙門沖突,元魁對“龍族太子”這個頭銜也沒什么概念,看了半天,也只“哦”了一聲。
共工辰一挑眉不做聲,尹明烏繼續道:“我今日尋你來,是想助你拜托現在受人輕視的境地。”
元魁眸光一閃,這一瞬間的變化落在尹明烏眼中:“你可以比現在所有人都強。”
“所有人”三個字尹明烏說得極重。
元魁眉頭不經意間微皺:“掌門的意思是……”
尹明烏接道:“如若你入鬼師,最多百年之后,你會一人獨尊。實力遠在‘千古第一人’之上。”他說的隱晦,可元魁心中清楚這個人是誰。
自從知道自己體內魂力驚人,“鬼師”就像是埋在他腳下一處涂滿了毒的寶藏一樣,他既想占為己有,又瞻前顧后不敢行動。但近日來受夠了冷眼,這寶藏就像浮出地面一樣,出現在元魁眼前,他再難抵住誘惑。
而尹明烏這番話,這就好像是一位宰相對一個乞丐信誓旦旦地說你十年之后會成為天子一樣。乞丐心里先是狂喜,接著變成質疑,最后是沉浸在幻想中富貴鄉的迷醉。
“你知道你的父親為誰所殺么?”尹明烏問。
這一句話瞬間凍住了元魁的心,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知道,是孟依橋。”
尹明烏看了一眼共工辰,共工辰輕輕搖頭,尹明烏繼續說:“我不清楚你如何得知,但我保證,你入鬼師十年后,便可手刃孟依橋,為你慘死的父母報仇。”
元魁的手緩緩攥緊,用力地搖頭。
“你不想?”
“不,他不是我復仇的對象。”元魁瞪著眼,表情像是要撕咬了自己的仇人:“他是受人指使的。”
尹明烏不說話,眼皮下眼珠轉動了幾下,繼續說:“他所殺大部分之人,確實受文承安指使,但他出手傷害你父母,確實是出于他自己的私利。”
“不可能!”
“這是真的。”共工辰道。
“我……我……”元魁有些慌亂,他只是看過幾篇孟非的日記,其記載的時間段在父母遭人殺害之前,無法從中確切的知道孟依橋的動機。
“你的父親元斗,本為無極弟子,與文承安掌門之爭時落敗。文承安驅逐他出仙門。孟依橋立即背著文承安殺了他,元斗成為轉生煞,附身神骸之上,百年后重鑄肉身。孟依橋在市井內發現他的蹤跡,又一次殺了他。這次,元斗魂飛魄散,連同你母親也慘死于他的刀下。”
元魁瞪著尹明烏,低吼道:“不可能!無極門派內的紛爭與我師父何干!”
尹明烏看著元魁的眼睛,以長輩諄諄教導晚輩的口氣說:“怎能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