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娣默默垂首,凝視著樗里貴妃緗色裙擺,隨她的呼吸蕩起微瀾。
茶水微溫,正適入口之時,緗色裙擺于她眼前動蕩起來,裙風掃著她的面頰呼嘯而過,她扭身轉面,膝行而追,在案前停止。
樗里剛剛抬手,她便先行一步,端起秘色花口瓷杯雙手奉上,并恭謹道:“娘娘請用!”
樗里啜飲一口,面色不動,只道:“好茶。”
英娣為樗里續上第二杯,只見樗里并未動,冰肅的面容漾開微笑:“說說吧,你,到底是何人?”
英娣心中驚錯,雖沒有打算長久隱瞞自己的身份,但我絕沒想到在此時暴露,更沒想到身處如此被動之勢。
然而,事已至此,她斷無可能在這個看似波瀾不驚,卻早已洞悉一切的睿智婦人面前繼續匿伏。
她額頭抵手,匍匐在地:“民女身有隱瞞之罪,請貴妃娘娘責罰!”
樗里貴妃正色道:“起來說話。”
她這才敢抬頭直面樗里的面容,通明燭火映襯下,這位高貴婦人愈顯心明眼亮。
樗里氏十五歲以良家子身份被選為恒王逄兗晟的孺人,宮孫氏權盛之時扶植第六子恒王為帝,樗離被立為貴妃。
逄兗晟于偏殿,為臨朝稱制的母親當了七年擺設,在母親得權后,被降為皇嗣。樗里氏亦被降為皇嗣妃。
女皇儲氏病篤后,長子逄兗昆被立為皇帝。這時,樗里氏的宰相父親以女兒“久處禁闈”為由,特乞出內。于是,樗里氏以貴妃身份被恩準出內,獨居昇平坊。
從宮孫氏萌生政治野心到病篤還政逄家,與韜光養晦的夫君斡旋女皇身邊二十五年的樗里氏,歷經易郗、儲氏子侄奪嫡等政治風浪,依然安然無恙。“順下翊上,言遜身全”,是世人對她的評價。
英娣心中拜服,但此時只能顯露謙卑:“回娘娘的話,民女并非相州李氏人,而是隴西李氏次女李英娣。”
又是半晌沉默,樗里微微點頭:“這便是了,凡家之女如何有那般風度!”
英娣不敢出言,只聽樗里又道:“那么,你潛入我樗里宅邸,是為策兒?”
英娣頷首道:“是。”
恒王逄兗晟為帝七年后,讓位于母親宮孫氏,逄兗晟被降為太子。宮孫氏子侄指使太子一戶婢誣告皇嗣妃辛氏、良娣鄭氏以及承徽秦氏同謀,以厭勝巫蠱詛咒女皇宮孫氏。于是,宮孫氏以年后按例朝見為由將三妃召入宮中,秘密殺害。
太子妃辛氏正是逄循生母,良娣鄭氏則是逍遙郡王逄鈞策生母。母妃死時,逄鈞策年方七歲,便由無所出的樗里氏收養。
鈞策仁孝,在京時,常與養母拜候;離京后,頻以書信問安。
聽英娣所言,樗里思忖一晌,又問:“既心中沒有我兒之位,如何篤定我會幫你?”
英娣慌亂掩飾:“不,我心中——”
樗里打斷她:“不必扯謊,如若你心中有我銳兒,直接追隨了他去別駕便可。可是,你來了我這里,便是為自己尋得退路——當你大仇得報之時,必是我兒傷心之日,我說的,可對?”
英娣啞口無言,見樗里起身,她相扶恭送。樗里嘆息一聲,道:“愛恨情仇,這世間哪有絕對之事?你這娘子好生大膽!”
英娣暗暗放下心來,低聲回應:“娘娘教訓的是。”
樗里道:“如今看來,你我要重新謀劃一翻了!”
英娣明白,樗里貴妃能識破她,定是她的家族貴女中,有人認出她的面容。怪她自己,上巳那日,流觴祓禊,她于宮中的風頭太過。
第二日,樗里貴妃便挑撿了三五傭書人出資解散,女眷唯獨英娣一人。
英娣于城中逆旅中小住一日,第二日,又一次懷揣招聘傭書人告示出現在樗里宅,與首次入宅的流程相同,留為傭書人,只不過這次,她的戶籍上改成了蘭州人士楊鶯鶯,面容,她為自己妝化成一個中年婦道人家,眉眼滄桑,命運多舛。
不過半日,信安公主帶人親抵樗里宅拜會。
信安一點客套也無,上門直喊:“嬸母,嬸母,信安來看望您啦!”
樗里貴妃眉目含笑,慈和道:“喲,小信安會有時間來探望我這個老嫗?”
信安笑著攙起樗里胳膊:“瞧您說的,信安忙得很呢,您不要怪罪信安嘛!”
樗里拍拍信安的手臂,笑道:“不怪不怪,哪里舍得怪呢?”
信安嬌嗔道:“嬸母在宮中時,最疼瘋子阿策,信安看著眼氣得很,心里想著,信安竟比不過一個瘋子……現在阿策不在京,總算能讓嬸母另眼相待了吧?”
樗里笑面不改:“我疼阿策是不假,可是女孩子里,嬸母最疼誰,小信安你倒是給我說說?”
信安面露一絲羞赧:“最疼我,最疼我,嬸母當然最疼我!”
樗里道:“就是嘍!”
信安急不可耐,于侍婢手中接過一幅畫相,展開在樗里面前:“嬸母您看!”
樗里望了一眼贊道:“喲,好生標致的姑娘!怎的,又要為你的晏表哥張羅妾室了?”
“嬸母不覺得面熟嗎?”信安盯著樗里的臉問。
樗里皺著眉頭想了一想:“沒有印象。”繼而轉向龍葵道:“你認得嗎?”
龍葵點了點頭,笑道:“婢子自是認得的,前些天,招來的一批傭書人中,有一娘子與這畫上的娘子有些相像。”
信安跳起來道:“果然在這兒!她人在哪?本公主找得她好苦,這回我看她還想跑,非親手剝了她皮不可!我讓她給我裝瘋賣傻……”
樗里按著信安肩膀,焦急道:“哎喲喲,一個女孩子家,怎的把話說的那樣血淋淋,怪嚇人的!”
信安匆忙道:“嬸母,信安不陪您了,現在我就要把那個賤人抓回來!”說罷,也不顧龍葵的阻攔,風風火火的跨出門去,揮手教左右將整個樗里宅搜了個天翻地覆。
末了,信安重新回來,坐在樗里面前唉聲嘆氣。
“怎的了小信安?”樗里不解問道。
信安氣咻咻道:“嬸母,你倒告訴我,將人藏到哪里去了?”
“什么?”樗里一驚,問道:“什么人?”
龍葵上前道:“公主殿下,那娘子于一天前,自請辭職,走了啊!”
信安拍案眥眉:“怎的不早早予我說?”
龍葵唯諾道:“公主您沒等老奴把話說完啊!”
信安罵道:“這個狡猾的賤人,她會去哪里藏身呢?”
龍葵回道:“回公主的話,料想應該是回老家去了吧!”
“回博陵?”信安道:“不可能,我早叫人暗中盤柦在通往定州的必經之路,一旦發現疑似之人,必會捉拿!”
“定州?”驚訝道:“不對不對,這娘子的老家是相州而非定州!”
信安怒道:“怎的出來個相州?她不是隴西李氏的李英娣嗎?”
龍葵端著畫上的人兒道:“回公主的話,不對不對,這位娘子叫李盼兒,是相州人士。不信您問問與她共職的傭書人,他們都識得她。”
信安果真將所有傭書人問了個遍,連同英娣都被她拉出來審問。英娣輕搖著頭告訴她:“回公主的話,民女才來應聘半日,并不知此事。”
信安沒好氣的將英娣推搡了一旁去,連告辭也未向樗里道上一句,拂袖欲走,忽地,她騰地轉過身來,直面樗里,面色陡然一冷,連語氣也變的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