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帳外突然傳來碗落地傳出的巨響。

　　柳樹妖面色一冷，沉聲道：“誰？”

　　但也不等簾外人的回音，他徑直便是一道妖術打了出去。

　　谷桃驚地瞪圓了雙眼：“柳樹伯伯，你怎么……”不分敵我便出手？更何況簾帳外全都是自己人……

　　在谷桃的記憶里，柳樹妖一直待在桃花源里，從未去過人間。他總是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他靜靜地扎根在那一片世外桃源里，無論外界朝代更迭，亦或四季風吹雨淋，他永遠都在守護著那一片土地的平安。

　　在谷桃的記憶里，桃花源向來靜謐而美好，從未沾染過半分血腥。柳樹妖也一直慈眉善目，和藹可親。

　　可眼前的這個妖，沉著眉目，一臉肅重。對簾帳外靠近的人或妖一視同仁。

　　谷桃想問他難道就不怕簾帳外站著的是他幻化出的仆從嗎？

　　但眼下最重要的卻不是爭論這些沒有意義的事情。她掀開簾帳，一眼便看到了昏迷在地的云袖。

　　“云袖姐姐！”谷桃也顧不得簾帳外其他人的反應，飛快地向著倒在地上的云袖跑去。

　　藥碗摔在地上，幾滴湯藥濺上了云袖的裙擺，她僵直地癱倒在地上，眉間緊蹙，似是遇到了什么無解的事一般。

　　谷桃耗費著僅剩不多的妖力，探查了一遍云袖的身體。

　　然而探查的結果卻給了谷桃沉重一擊。

　　云袖體內的生氣幾乎紊亂，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她原本強勁的經脈被暗藏鋒利的妖力寸寸折斷。日后別說是習武，恐怕做一些重活都有很大的風險。

　　谷桃看著昏迷不醒的云袖，心中大痛。這是謝府里與她最親近，照顧她最久的人啊！

　　她轉頭向柳樹妖哀求道：“柳樹伯伯，你救救她。”

　　“我在謝府一直是她在照顧我，她真的對我很好。她不能死，我不想她死。”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云袖的生氣如同流沙一般緩慢地散去，然而她卻無可奈何。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畏懼一個生命的消逝，這也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人族生命的脆弱渺小。

　　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死亡。

　　明明她還是花一般都年紀，明明前幾天她還在悉心照料著她。

　　她哀求地看向柳樹妖，希望著他能放過她這一次。

　　柳樹妖卻是不緊不慢地站在一旁，臉上神色未動，仿佛云袖的這條命，于他而言如同蚍蜉與海一樣，渺小而不可言說。

　　他并沒有依著谷桃的心思立刻救下云袖。與之相反，他在周圍的家仆往這邊靠近時，施了個妖術，頓時這一行所有人都癱倒在了地上。

　　谷桃覺得四肢發冷，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柳樹伯伯是一個這樣殘忍的妖，她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做了什么？”

　　柳樹妖嘆了口氣，并沒有立刻回答谷桃的問題，而是道：“你先前說，謝家的人待你都很好，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你妖的身份。”

　　說著，他淡淡瞟了一眼地下躺的橫七豎八的人，神色淡淡：“現如今他們已經發現了我們妖的身份，最好的解決辦法，自然是殺掉他們。”

　　“殺掉？所有？”谷桃的整顆心幾乎都顫了起來，她不敢相信這是她那個慈善的柳樹伯伯說的話。

　　柳樹妖見她執迷不悟，勸道：“小桃花，你在桃花源太久太久，也許不知人妖兩族的淵源有多么深刻但你總該知道，一旦被人發現你是妖，你會有個什么樣的下場。”

　　柳樹妖的話語如同一道千年的玄冰，傳入谷桃的耳內，將她冰得渾身發寒。

　　“歷來被人族發現身份的妖，大多都喪命于人族的狠厲手段之下，要么被送給修士，要么被處以焚燒之類的極刑。”

　　“你以為他們已經知道了你是妖，還會如從前那般待你嗎？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除掉你，即便是這個什么云袖，也是一樣的。”

　　“人妖有別，你不要陷得太深。”柳樹妖幾近冷漠地說道。

　　人妖有別，你不要陷得太深。

　　人妖有別嗎？

　　谷桃死死地抱著谷桃的身體，她神色青白，咬著嘴唇，不肯輕易地放手。

　　柳樹妖的話對她造成了極大的震撼，她的思想在理智和情感之間來回徘徊，哪一方都不肯退讓。

　　柳樹妖看著她這幅模樣不由嘆了口氣。也許小桃花心里也明白，這些人族不會對她是妖這件事真的心無芥蒂，但她只是掙扎著不愿相信罷了。

　　到底涉世未深。

　　谷桃的確如柳樹妖所想，她明白這件事情的真實后果，不然云袖怎么會在簾帳外驚得連手中都藥碗都失手打翻在地。

　　可是她還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死去，甚至于是死在可以說是一手撫養著自己長大的妖的手上。

　　她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復又抬眼看著柳樹妖，做最后的掙扎：“真的不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嗎？”她的心神都在顫抖。

　　她知道云袖如若不死會給她帶來多大的危險。

　　也許以后她都不能自在地返回人間。

　　至于謝府，她更是回不去。

　　可是她真的最不到看著曾經與自己最親近的人被斬殺于自己眼前。

　　柳樹妖看著執著的谷桃嘆了口氣，到底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他也不想將她逼到從此不愿再認他的地步。

　　他思忖了片刻，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妥協道：“這個云袖，我可以不殺她，但是必須要抹去她的記憶，然后由我將她送到一個沒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去。”

　　谷桃也再找不到其他能保下云袖的方法，她點頭妥協了這個建議。

　　柳樹妖正要上前，谷桃卻叫住了他：“我自己來。”

　　她俯下身抱了抱昏迷著的云袖。

　　用盡自己的最后一絲力量凝實了一瓣桃花，顫抖著手點在她的眉間。

　　桃花很快便在云袖眉間隱去，云袖的神色也漸漸地安穩下來。

　　谷桃一脫力，摔倒在了地上，這是她最后能為云袖做的事情。

　　那枚桃花，只要自己不死，便可以永久封印她的記憶，同時可以保她三次遇到危險時順利脫身。

　　柳樹妖皺著眉看著她的這些動作，他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他揮了揮手，那些躺在地上的奴仆小廝便連尸骨都沒有剩下。

　　做完這一切后，他便準備帶著云袖離開。

　　谷桃不放心地扶著簾帳站了起來：“你要帶她去哪？”

　　柳樹妖心中多少對谷桃有些失望，他略淡漠地承諾道：“我既然答應了你不會殺她，那么便也不會將她放在極危險之地。只是為她找一個謝家人發現不了的地方。”

　　他本沒有想動這些人的心思，畢竟谷桃如此向往著那一片弱小而渾濁的土地。可是如今他們知道了谷桃的身份，為了谷桃的安危，他豈能容他們安然地活在這世間。

　　谷桃聽聞柳樹妖說的話，稍微放下了一點心。她現在除了相信柳樹妖，也已再無其他辦法。

　　她的妖力方才已經徹底耗盡，現在也不過是強打著精神才能靠在簾帳上。

　　待柳樹妖帶著昏迷的云袖飛遠，她方癱軟到了地上。

　　云袖的生命無憂，叫她一時放松了心神，原本強硬堅持著的理智在這一刻徹底潰散。

　　她茫然地看著被湯藥浸濕的地面，回憶起自己在謝府生活過的點點滴滴，想到云袖對自己的殷殷關切，想到謝子淵對自己的悉心呵護，想到了謝府上下每一個人的照顧。

　　她的腦海中又涌現出了一幅畫面，云袖在簾帳外聽到她是妖時的震驚，謝子淵冷漠疏離的面孔，謝府上下的追打。

　　明明從未發生過，然而一幕幕畫面卻如同真實發生過般冰凍著她的心。

　　“為什么？”她不由坐在地上喃喃自語，眼淚一滴接著一滴落下，滴在了被湯藥浸濕的土地上。

　　她原以為有柳樹伯伯的接應自己還可以再回人間，再去謝府。

　　可最終，卻還是這樣一個結果。

　　跟來的謝府家仆全部被殺了，云袖恐怕此生也再難相見。

　　她有何臉面回去，又如何回得去。

　　一道有如天塹一般無形的鴻溝跨在她和謝府之間，插翅難過。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忘記了周圍的環境，竟然連身邊悄然圍上的一群白衣人都未曾注意。

　　“小心！”單青玉震驚、擔憂的聲音倏然傳入了谷桃的耳中。

　　她抬起頭，便見白光一閃，一柄長劍帶著難化的寒氣劈在眼前。

　　谷桃早已沒有了精神與力氣，只能坐在那里，苦笑著閉上了眼。

　　沒想到最終結束自己性命的，不是自身未愈的病，而是這一幫修士的手中。

　　也許就這樣死了也未嘗不可。谷桃的心間有一瞬間這樣想著。

　　至少她的漫漫余生不必再腦海中一幕幕如同拷心的畫面中煎熬度過。

　　以死謝罪，便可以償還對謝府之人的虧欠了吧。

　　她閉上眼，不同于之前知道身有頑疾瀕臨死亡時的恐懼，這一次，反而感到了一絲解脫。

　　多可笑，也不過短短的一個月，她竟然能勇敢地自愿赴死。

　　她突然想起當初卿娘離開時對她說的話：“小桃花，不要對人族抱有任何感情。無論是友情、親情、或愛情，都不可以。”

　　她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原來對人族報以感情竟然會是這樣慘烈的一個局面。

　　雖然她危機慘烈，但卻也相距不遠。

　　可惜一切都已經太晚太晚。

　　一滴淚自眼角落下，谷桃蒼白著臉，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然而一道劍氣擦臉而過，卻終究沒有危及到她的性命。

　　她顫著睫毛睜開了眼，便看見了自己眼前一個被定在那里，死不瞑目的修士。

　　“你這是做什么？為什么不躲開？”待單青玉解決掉其余的修士之后，她強壓著怒火走到谷桃的面前厲聲質問。

　　谷桃久久不曾答話，只是苦笑了一聲。

　　她垂著頭，看不清臉上的神色，沉默良久，方才答非所問地道：“姑姑，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就讓我病死過去吧。”

　　單青玉萬萬沒想到自己看好的小輩口中竟然能說出這幅話。

　　她辛辛苦苦地在人魔兩界穿梭，結果卻突然得到了她不想活下去的消息？

　　她氣極反笑，舉起了右手，手上凝實了一道殺意明顯的妖力，她道：“好啊，你要尋死，我便成全你。”

　　谷桃昂起了頭，面上帶著解脫的笑。

　　單青玉看著她這這幅樣子，幾乎恨鐵不成鋼。

　　但到底是她喜歡的小輩，且如今又是自己的徒弟，她再怒，也下不去這個狠手。

　　谷桃等了許久，卻仍沒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妖術，而等到了一個帶著些涼意的懷抱和一聲無奈地嘆息。

　　一只微涼的手貼在她的背上，為她灌輸著妖力。

　　“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