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昭寧公主又和南涼王吵架了,南涼王一如既往的摔門而去。
阿虞小心翼翼的推門而入,一絲淡淡的酒香自鼻尖飄過,屋內遍地狼藉,公主靜坐在床沿,失神看著手中的木雕,平昔明若星辰的清眸黯淡無光,朱唇也失了顏色,一襲素白羅裙襯得本就憔悴的臉色愈發的白,如春歸欲謝桃花,又如秋后消疏楊柳。
“阿虞。”昭寧公主輕輕喚了她一聲,聲音含著混沌的沙啞。
阿虞移步至她跟前,她面無表情的抬手指了指身旁,示意阿虞坐下。
阿虞領會她的意思,矮身坐在她左邊的床沿上。
她挪了挪身子,靠阿虞更近些,頭倚在阿虞肩上,沉聲問:“阿虞,你想家了嗎?”
阿虞愣了一下,伸出右手環住她,不答反問:“公主是想回大靖嗎?”
夜風自軒榥吹入,涼意漸濃,她用手帕掩唇連連咳了幾聲,止了聲后才道:“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想或不想,我都回不去了,大靖是生養我的地方,南涼才是我命中的歸宿。”
言畢又是一陣猛咳,阿虞抬手為她撫膺順氣,心疼道:“自打先王崩逝,新王便將公主軟禁于此,日日同公主吵架,與其在這里受辱,倒不如歸去罷,公主想離去誰人敢阻攔?”
昭寧公主握住阿虞的手,笑道:“你一向聰慧,偏在這事上犯了糊涂,解蠡并非針對我,他只是向我討一個交代罷了。”
萬事全說因果二字,種何因,便結何果,禍福無門,唯人自召,旁人同情她,憐憫她,但只有她曉得,現時這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她千不該萬不該,錯在不該去招惹解蠡。
三個月前,大雨磅礴不斷,黑云壓城,一場政變席卷了南涼王宮,遼遠親王解蠡逼宮,弒兄奪位。
先王王不留行彌留之際曾問她:“你愛我嗎?”
二人成親以來他不曾說過甜言蜜語,亦不曾問過這般露骨的話,許是南涼人不是說情話的料,在這一點上南涼確是不如她的大靖,王不留行在性命攸關的空當兒問出這么個問題,倒是讓她愣住了,良久才回道:“我喜歡你。”
他抬手撫上她的臉,苦笑道:“昭寧,喜歡不是愛。”他從懷中摸索出一個木雕,雕的是個中原男子,雕工算不上精細,卻能看出執刀人的用心之深,看著怔住的她,他心中涌現幾分酸澀,“你嫁到南涼已有三年,這三年間你時常對著這木雕黯然神傷,你看木雕的目光當得上情深似海四字,昭寧,別讓我帶著遺憾而去,告訴我……他是誰?”
殿外廝殺之聲昏天暗地,她默然失神,目光變得空洞,似在回憶往事,半晌,凝眸看著他,聲音中透出三分木然:“他叫杜衡,是我曾經的貼身侍衛。”
自己的情敵竟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侍衛,這位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的一國之君,難得的,怔住了,一副深受打擊的模樣,同時,他甚是好奇,是怎樣的侍衛能讓堂堂一國金玉對其死心塌地念念不忘?奈何他一個將死之人,不可能曉得這答案了。
他握住她的手,膚若凝脂,中原女子的皮膚比南涼女子要細膩幾多倍,他將木雕放在她手中,忍住涌上喉嚨的腥甜道:“保管好你的心上人,莫要……再弄丟了。”
見他唇角溢出赤色,她面色如紙,淚水盈眶,一重蓋一重,順著眼尾滑落,濕透妝容,她將頭埋在他肩頭,沙啞著聲音囁嚅:“你為何要將木雕覓回來?你曉不曉得木雕是我故意丟棄的?我眼未瞎,心未瞎,這三年來,你對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留在心里,塵寰甚長,沒有什么抵得過時間的消磨,我已經放下杜衡了,你不要死,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王不留行,我不要你死……你若是去了,我便嫁予解蠡做王后。”
感受到肩頭的濡濕,他笑了,她淚流的模樣,用中原的“梨花一枝春帶雨”這句詩來形容最合適不過,他貪念的蹭了蹭她柔軟的青絲,聲音漸漸低啞:“阿蘺,自古紅顏多禍水,你這禍水當得……甚合我心……”
她稍稍一怔,在想他口中的阿蘺是何許人也,后知后覺阿蘺便是她自個兒,昭寧是她的封號,她姓江,單名一個蘺字。
她抬起頭欲言,卻發現懷中人已然闔上了雙眼,她登時像個泥塑木雕,淚凝在臉上連抬手一拭都忘了,解蠡帶兵攻入殿內,她才從他已去的現實中回過神來,瞬間,淚如雨下。
陣陣絞痛自腹中蔓延,昭寧公主死死咬著唇,強忍住惡心咽下涌至喉嚨的腥甜,徐徐道:“阿虞,先王去了之后,我才悟出一個道道,一往情深,往往傷得最深,譬如我于杜衡,亦如先王于我,有了兩個活生生的例子,解蠡向我討要一個交代,這交代我是萬萬不可予他,他恨我也好,怨我也罷,我已負了他兄長,斷然不可再負他。”
阿虞雖對感情這事一向不大開竅,但公主說的道道她約摸著也曉得了一半,她有時覺得公主甚是聰慧,有時又覺得公主傻得讓人心疼,譬如現時,公主能看開甚合她心意,可公主這般苦悶郁結卻并非她所愿,一番話沉甸甸敲在她心頭,甚讓她義憤填膺,她悶聲道:“公主僅會替他人著想,何時也能為自己想想?”
腹中的痛楚愈發強烈,仿佛有千萬只螞蟻在噬咬,公主疼得臉色更加蒼白,額上細汗密布,袖中指甲嵌入掌心渾然不覺,她笑道:“我有為自己想過啊,三年前,封我為和親公主的圣旨剛頒下,當夜我便向杜衡坦明了心意,央他帶我離開,百姓,家國皆與我無關,可是,你曉得他說了什么嗎?”
阿虞迷茫的搖搖頭,公主心悅杜衡她是曉得的,但公主曾央杜衡帶她私奔,這事她委實不知,話說到底,這個事情確實挺勁爆的,她一時忘了憂傷,興趣盎然的等待著公主的下文。
只聽公主的聲音透著幾分往事不堪回首的悲涼:“他說,我是和親公主,我不能放棄自己背負的責任,我不該這么自私。”慘然一笑,烏黑的血順著唇角滑下,落在素色長裙之上,宛如綻放的妖艷牡丹,將手中的木雕遞至阿虞手中,眼睫輕顫,一雙水眸透出歷經滄桑的凄慘,“阿虞,當初是我年少無知,留情根深種,作繭自縛多年,留著個木雕做念想,后唯恨鐘情覓半生卻深情錯付,現時我已放下了一切,杜衡于我不過是一個曾經,這木雕,你代我燒了罷,我曉得你想家,解蠡已經答應我,會派人護送你回大靖。”
說到這里,阿虞終于察覺了她的異樣,扭頭看著她,看見她唇角的烏血,當下心頭狠狠一震,恍若晴空一道霹靂,驚慌之色布于臉上,張口便喚人:“來人!快傳……”御醫二字尚至喉嚨,還來不及說出口,公主的一句話便讓她的心涼了半截。
“不會有人來的。”昭寧公主平靜的看著她,目光漸漸變得渙散,阿虞這才注意到桌上的瓷杯,想起新王離去時一臉的悲戚和她先前聞到的酒香,她恍然大悟。
她抱緊公主,眼淚撲簌簌而落,顫著聲音問:“大王他怎的可以這么做?他怎的可以……”
昭寧公主垂目,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兩片陰影,她好疼,王不留行去的時候是不是也這么疼?她覺得應該是的,他沒表現出來定然因他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好意思喊疼的緣故。
她覺得自己好累好累,說句話都要費九牛二虎之力:“阿虞,愛不是占有,而是成全……解蠡賜我一杯鴆酒,是……是成全我,你回到大靖后,代我轉告杜衡,說……說我……原諒他了……”
她真的累了,雙眼緩緩闔上,就像王不留行那樣,安然祥和,她仿佛墜入了一汪靜湖中,耳邊是嘩嘩的水聲,光亮一點一點消散,她一點一點往下沉,沉向黑暗,沉向解脫……
夢斷塵埃,多少深情,多少遺憾,一筆勾銷。
天啟三十九年七月既望,昭寧公主于南涼病逝,享年十八歲。
一個月后。
看到杜衡風塵仆仆出現在南涼王宮,阿虞并不意外,她曉得他會來的。她沒有聽從公主的安排回大靖,而是選擇留下來為公主守陵,那個木雕她也沒有燒。
她將木雕遞予杜衡,涼聲道:“公主說,她原諒你了。”
杜衡怔怔看著雕做自己模樣的木雕,心中悔恨翻騰,像一塊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公主原諒他了,可他原諒不了自己。
人這一生總會有一個要對不起的人,他不負國,不負百姓,唯獨負了她。
三年的光景,她央自己帶她私奔無果,用哀怨的目光注視著他的那一幕時刻浮現在眼前,他逼著自己放下,逼著自己忘記,然,當他得知她故去的兇信,不顧一切后果趕來南涼,才曉得唯有深情與她最是難忘。
他緊閉著雙眼,沙啞著聲音問阿虞:“公主的陵墓在何處?”
阿虞曉得他要做什么,嘲諷道:“你是在找死。”
他淡然一笑:“我既然來了,便沒有活著歸去的打算,公主定然也想我陪著她。”
阿虞知他去意已決,奈何不得,遂予他指明了去路,至于結果如何,全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開。
杜衡盜走了昭寧公主的骨灰,南涼王震怒,親自領兵追殺。
杜衡身受重傷被逼至一處民房,深知自己難逃一死,抱緊公主的骨灰盒,喃喃自語:“公主……今生屬下已了無牽掛,來世……許你浪跡天涯可好?”
推倒燈燭,火舌蔓延,不多時,吞噬他與懷中的骨灰盒,火光沖天,寂寞宮中,誰人在嘆息這場情深緣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