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德從懷中掏出兩枚火石,又將摩擦出的火星引燃在桃木上。
他和姬發同時抬腳邁進了宮殿,周圍只有腳步聲和他們刻意平復的呼吸。
走了許久,“二哥”受德壓低聲音問,“你那邊有什么異樣嗎?”
身旁一陣沉默。
“二哥……二哥?”受德又喚了一聲,依舊沒人回答。
偌大空間內,回音令人毛骨悚然。
受德伸手一抓卻撲了個空——姬發不見了!
突然,他手中的火焰無風自滅,周圍頓時被黑暗包圍。
受德預感到不妙,他猛地拔腿向來的方向奔跑,可不知什么從黑暗中抓住了他的腳踝。他快速抽開玄冥傘,傘面上的銀針射入黑暗,一聲嗚咽隨之響起。
鬼魂自然發不出如此生動的哀嚎。
受德感到腳腕一松,他忙用火石重新點燃桃木,一張驚恐的人臉出現在他面前。這人身上都充斥著味道刺鼻的尸水。受德心道難怪,被扔到全是惡鬼的地方還能全須全尾,果然靠的是此物。
明顯有人是想折磨他,卻不想讓他死得太快。
受德將他扶了起來,“您是西伯侯?”他試探著問道。
男人尖叫著想甩開受德,但因為中了毒針緣故,他撲騰了兩下便不似人聲的呻吟著摔倒。
受德迅速封住他的穴位防止血液過快流動,同時將一枚丹藥放入他口中。
很快,抽動和呻吟都漸漸平復了下來。
片刻后,男人悠悠的睜開眼,他見受德面目如生,干澀的喉嚨嗚咽著問,“你是?”
“我是姬發的朋友!”受德扶起他,“您是西伯侯?”
“對,我……”姬昌的話還沒說完,周圍突然傳來密密麻麻的爬行聲。
姬昌表情瞬間變得猙獰,他拉著受德要往黑暗更深處跑,“它們來了,快跑!”
姬昌跑得實在太慢,開始是他拉著受德,到后面就成了受德拉著他。
兩人面前道路寬闊且干凈,可越往深處跑,受德越覺得不對勁。
身后的爬行聲雖然還在,但聽著越來越稀疏,周圍的溫度不斷降低,回聲不斷變大,仿佛他們來到了一個更加廣闊的空間內。
若受德沒記錯的話,這座獨立于豐京王宮的宮殿雖然不小,但絕不止于跑了這么多還沒到頭。
“等等!”
受德拉住掙扎的姬昌,眼見他還要往里沖,只得一掌劈在他后頸上,暫時扔到旁邊去。
不小的騷動聲后,周圍又重歸黑暗的寂靜,爬行聲已經消失不見。
受德將桃木折成兩段,將另一段也用火點燃。
兩道火光讓整個空間更亮了些,受德瞄準前方將桃木枝用力拋出去。
火光閃亮前方的路,一雙匍匐在黑暗中的巨目緩緩睜開。
一瞬間火焰熄滅,恐怖的爬行聲再次響起,只是這次,那聲音是從前方傳來。
受德背起姬昌奮力向來時的路跑去。
他終于明白這座鬼靈宮外面陰氣十足,但內部卻毫無鬼意的原因。
他也明白了為何有東西想將他們向深處趕……
誠然,這座王宮中的確有無數鬼魂存在,而且數量多到連桃木都阻擋不住鬼氣外露。照理來說,這種程度的鬼魂別說是地煞,就算邢王本人來了也得忙活一陣。如此強大卻無法離開,甚至收斂鬼氣……想來,只怕它們都懼怕那宮殿深處的怪物。
受德腳下的速度不斷加快。他一手固定背后的姬昌,一手撐開玄冥傘,傘面高速轉動閃爍的光芒擊退了部分擋在他們面前惡鬼。
但好不容易等來這么個活人,他們可不愿就此放過。
無數的鬼魂抓住了受德,像蛆蟲一般纏繞他的身體。他體內的靈力早已用盡,恢復的速度也沒那么快。
幾只惡鬼試圖奪走他手中的玄冥傘,但一觸碰便魂飛魄散。
不僅受德發現了這一點,惡鬼們也同樣發現了。
惡鬼如潮水般從他握著傘的半邊身體褪去,受德趁機揮動傘趕走了其他惡鬼。
“他來了,他來了!”
背上的姬昌不知何時蘇醒,他朝著身后尖叫著……受德玩命似的奔跑,終于,微弱的光自兩人眼前出現,受德奮力一躍的同時,身后巨大的腥氣和咆哮聲近在咫尺。
一瞬之間,他仿佛看到姬子奭迎面而來,在他身后正是手持巨劍刺向怪物的星夜。
天崩地坼般的震動聲震響整座王宮。
姬子奭抱住了他,而方才失蹤的姬發也突然出現,剛好接住他背上的姬昌。
四人閃躲到安全區域的同時,受德終于看清了那怪物的全貌。
雖然只是傳說,但他幾乎能確認那是條通體赤紅的巨龍。
星夜一劍劃過敖燼的頭顱,除了火星四濺外再無其他。他一個翻身飛出數米遠,整個人如同鳥兒般輕巧的落在桃木樹上。
恐怖的爬行聲再次響起,月亮被烏云遮蔽,無數的惡鬼竟相爬出宮殿。
姬子奭拍了拍受德,邪魅一笑,“老實在這兒呆著,我去幫忙!”
“那是條龍啊,你是個人,你怎么幫忙?”
“山人自有妙計!”
子奭割破手掌畫個圈,“不要出去!”
隨即,他也不顧受德的反對,飛身朝著敖燼而來。
“姬子奭,你個賤人!”他將受德的罵聲拋諸腦后,一個翻身順著龍背躍上敖燼的頭顱。
“姚音呢?”
“敖燼動用靈力肉身不保,她必定上報魔君去了。”星夜避開敖燼尖利的牙齒,“他的極怒之力被激發,如今為了完成任務才不會管什么規矩,他會殺了姬昌和姬發,他們二人一死,人族的未來將被徹底改變!”
“我知道!不過他剛剛肉身和元靈合一,現在神志和力量都不足,不過是只傻龍,想辦法把他打跑即可!”子奭匍匐著俯下身,手中利刃插入龍肉,敖燼憤怒的嘶吼出聲。
“談何容易?就算我們趕走了敖燼!別忘了,現在鬧出這么大動靜,整個西岐所有人的記憶也都要我們來抹掉!”星夜上躥下跳的躲避攻擊,“姚音耍詐,她用魔音暫時封住了我的大部分靈力,你現在又是個凡人。若是對付那些鬼魂還好說,但對付這么一條東海龍族,我們勝算渺茫!”
敖燼嘶吼著轉動頭顱,子奭被甩向空中,又被龍角撞飛在桃木上,生生嘔出一口血。
“你可是星夜,你總有辦法對不對?”
星夜手中的動作驟然一滯,他看向子奭的方向,為難的點了點頭。
“極怒之力爆發之時,必有生靈獻祭才能消弭。選一個人去死,我們就有時間帶走姬發和姬昌!”
“那當然是我!”子奭一股腦爬了起來,他狂奔著朝敖燼跑去,“星夜,雖然你的辦法不怎么樣,但的確管用。這次肉體被毀,待我恢復了神明之身,就天宮再見了!”
“對不起!”
驟然從星夜手中飛出的利刃擋住了子奭前進的方向,與此同時,他看到受德撐起玄冥傘,用和他同樣的速度跑向敖燼。而星夜這一刀,剛好讓自己晚了一步。
這個笨蛋,我何時需要他來救?
受德轉動玄冥傘的同時,無數銀針刺向敖燼。
但他的力量如此渺小,那些毒針非但傷不到敖燼,反將他暴露在了敵人面前。
猙獰恐怖的龍爪將受德緊緊攥在其中。
子奭像發了瘋似的奔跑上前,一瞬間,星夜從空中飛下攔住了他。
“你若放手,一切都將結束。”
“讓開!”
“他活著必受百般苦楚,這樣死了后,天族會饒恕玄鳥身為逆天命者的罪過,說不定還能和你一樣位列仙班。”星夜砍斷周圍涌來的惡鬼,“他叫我聲師傅,但念及陛下的任務,我能做的只有這么多!他一死,未來既定,萬事休矣!”
子奭周身被靈光覆蓋,他握緊雙拳,一束強光自他心口直沖云霄。
“偃師或許能放任他死,但姬子奭不行!”
“你使用靈力,肉身必將時日無多!”
“他若死在我之前,要這肉身又如何?”
“偃師,你……果真?”
數以千計的惡鬼一齊涌向星夜,他的聲音被淹沒在凄厲與哭嚎中。
“砰”的爆響,強大的力量撞擊在敖燼身上,赤色巨龍攥緊的利爪松開,奄奄一息的受德只覺身體一輕,原本消散的意識瞬間從生死線上被拉了回來。
一雙足以遮蔽蒼穹的機械巨手將他緩緩捧起,受德想睜開眼去看,卻覺得疼痛和困意如洶涌的潮水般襲來,很快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帝乙十七年
西伯侯世子伯邑考與東夷勾結,囚禁西伯侯與姜氏族人,欲借商王病重之機滋生事端。
三王子受德與西岐貴族姬子奭里應外合救出西伯侯,瓦解了伯邑考的陰謀。
西伯侯姬昌下令囚禁伯邑考及其黨羽,并進獻貢品財富于大商,以表懺悔和感謝之意。
危機看似被化解,蠢蠢欲動的四野蠻夷也不得不暫時收起了窺探之心。
豐京王宮
姜尚手握來自朝歌的細作快馬送來的密函。
“主公,二公子已提前潛回朝歌,商王的人趕到時他正在府中休養,理由是與貴族賽馬傷了腿,具體的證人阿邑已派人買通,確認無虞。”
姬昌經此一事身體已大不如前,他強打精神在姜尚的幫助下安排好所有的事宜,這才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
“三王子那邊如何了?”
“目前還在京中,身邊只有一個守衛護持。”姜尚頓了頓,“姬子奭擊退伯邑考的軍隊受了重傷,如今命已不久矣。三王子一直陪在他身邊,寸步不離。”
姬昌若有所思的頷首,手指隨之有節奏的敲擊著玉案。姜尚跟隨他多年,自然明白此刻他心中的憂慮。
思前想后,姜尚將申公豹的書信遞到了姬昌面前,歉然道,“臣不敢欺瞞主公,三王子受德的貼身暗衛與我師出同門,他猜到我們或許會以三公子為挾換回二公子,所以早準備這封信,讓我轉交給您。”
姬昌詫異的接過信箋,“這是三王子所寫?”
“正是。”
姬昌聞言,急忙展開通讀了一遍。
姜尚觀察著姬昌的表情,凝重的神色也逐漸松弛了下來。半晌,姬昌緩息閉目嘆道:“姜卿,你看看吧。”
姜尚接過信箋,見上面只寫著寥寥數語,“少小無猜,為吾兄長。他日王侯,共平四野。君之所求,亦為吾之所求。”
姜尚讀完后長長的舒了口氣,“陛下所求,西岐之希冀,可成矣……”
無論外面有多紛擾,多少雞飛狗跳,西岐民風多彪悍,吃喝住眠有多不習慣……受德都將它們屏蔽在外。現在在他眼前心里——只有姬子奭一個人。
這個家伙從將自己救下后基本就沒清醒過,醒來的時候也是二話不說的要吃要喝。
受德守了半個月,用盡全身靈力幻術,救不好。
用盡所有錢財換來的靈丹妙藥,救不好。
請來所有能請的杏林圣手,王宮御醫,救不好。
所有人都告訴他,姬子奭回天乏術,時日無多。
受德瘋了兩天兩夜,自那之后他整日頭發披散著,一身紅衣,除了沒事給守門的申公豹送個飯外,再無任何見人的意愿。
許久,街坊四鄰都說,這戶人家里住了個家里有重病丈夫的富家小姐。
而這個小姐,精神不太好……
豹兒將流言講與他聽時,他也沒覺得有什么,倒是難得醒來的姬子奭笑的前仰后合,活像只打鳴的公雞。
“我問你,為什么我不記得那天晚上的事了?”受德將子奭的一撮小辮子攥在手心,“你是不是暗地里對我動了什么手腳?”他自以為飽含威脅的口吻管用,但子奭僅是淡漠的一笑,眼皮一張一合,受德撇了撇嘴。
“好了好了,我不問了,你別這么快又睡!”受德朝守在門口的豹兒使了個眼色,豹兒急忙遞上兩根隔壁藥材鋪郎中的銀針。“公子,成郎中說了,這兩根針一根扎在涌泉穴上,一根扎在頭頂,叫雙管齊下!”
受德眉開眼笑的接過針來,繞著驚恐的姬子奭轉了一圈,“可以啊豹兒,來,你教教我,好讓咱們這位姬大公子多清醒一會兒。”
“行了,嚇都要被你嚇死了,還怎么睡!”子奭擺了擺手,他扶著受德勉強站起身,眼見院外的桂花樹映襯著夕陽西下,傍晚的景色的美好的令人目不暇接。
申公豹非常有眼力價兒的出了院兒。
“既然你這么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
子奭猛地掰過受德肩膀,迫使他和自己四目相對。只可惜他本人實在過于虛弱,反倒要受德撐著胳膊扶住他。
“你說,我豎起耳朵聽著!”
“那你聽好,其實我是天上的神仙,我下凡就是為了拯救你這個愚蠢無知的人類,現在我的使命完成了,很快就要離開人間回到天上去了。至于你不記得的都是不好的記憶,已經被我大發善心抹掉了,懂?”
子奭的眼睛因生病消瘦而變得異常大,他努力將渙散的神采聚集,瞪著受德。
“那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從我腦袋里抹掉呢?”受德語氣平淡,卻極為認真的問他。
子奭一怔,“你,你說什么?”
受德轉而失笑,“神經病,不想說也不要編鬼話。”
“你……”
“你餓了吧?”受德將他扶回席上坐好,又給他加了幾床薄被,“雖然是夏天,但是晚上天氣還是涼。今天家里不開火,我去隔壁李嬸那打打下手,混點吃喝回來。”
受德一股腦的跑到門口,迎著晚霞他回頭看向子奭,大咧咧的一笑,“別睡著了!”
門被嚴嚴實實的關上,受德靠在門上。
申公豹下意識看向他。
“別動,別轉頭!”受德冷聲吩咐道。
受德的話豹兒不敢不聽,他盯著自己腳下的鵝卵石,卻聽見一旁仿佛有大滴大滴的水珠落在鵝卵石上,發出脆響。
子奭還是沒等他忙完又睡了過去……
受德讓申公豹看護好內院,而他自己則追隨著熟悉的力量,來到城外的灃水之畔。
星夜站在岸邊看著波濤歸于平靜,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努力平息的喘息聲。
他沒說話,僅是嘆了口氣。
那場大戰結束后,受德莫名其妙什么都不記得。只是聽說星夜和姬子奭擊退了敵軍,結果星夜戰死,那家伙重傷不治……
“我就知道你沒死!”受德看著星夜,“師傅,你能救救姬子奭嗎?”
“我救不了,我啊,只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如今假死,不過是為了不再卷入你們這些貴族的權力斗爭中。受德啊,有些人注定留不住,不如放手,也不失為一種成全!”
“那你教我的那些幻術呢,還有我體內的靈力!”
星夜一怔,不由得看向受德。
“我體內的力量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你呢?所以師傅你告訴我,你為什么不能救他,難道真的像他所說的,他是神仙,完成了任務就要離開?”
一艘小船不知何時停靠在岸邊,船上沒有撐船的纖夫,星夜一腳踏上去,無風自動。
“那你就當他說的是真的吧!”星夜目光落在受德身上,他看著這個孩子長大,一步步走到今天。
若不出意外,未來那個結局于他而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星夜千古不變的心不知何時竟像多了道缺口似的,種種難以名狀的情緒潤物無聲的蔓延在他的心里。他收回目光,聲音飄忽飄遠,“受德,逝者終須去,過客過往留不得。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今日見你最后一面,師徒緣盡于此,以后紅塵輪回里,有緣再會!”
“星夜,你果真是個招搖撞騙的江湖人渣!讓人信任你依靠你之后,又讓人對你失望!”受德對著星夜逐漸消失的背影怒罵許久,直到他嗓子啞了,他還在猶自罵著:“騙子,騙子……”
許久,他挺直脊梁,雙腿并攏跪在岸邊,朝著星夜離開的地方重重磕了個響頭。
而他行的,正是當年的拜師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