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德驅動靈力,護送著姜辛和姜邑回到女媧廟中。按照他事先的規劃,五輛馬車會同時出發,分別從五條路向西岐的方向駛去。當然,這五條路實際上都是用來掩人耳目。王庭或暗衛發現馬車并實施追捕時,真正藏有姜氏姐妹的馬車將由申公豹駕車,以靈力隱秘于黑夜中。
姜辛堅持要留在朝歌,受德無奈下先向她曉以利害,再連哄帶騙讓她相信——自己有朝一日會接她回朝歌。姜邑希望讓受德為她和姬發的孩子取名,她說,這是姬發的請求。被趕鴨子上架的受德認真思索了許久,“姬誦”二字新鮮出爐。
在受德派申公豹護送姜氏姐妹和小姬誦前往西岐的同時,姬發也率領著大商馳援西岐的軍隊,在紅袖招盛會的熱鬧喧囂掩護下,自朝歌城而出,朝西岐的方向飛奔而去。
彼時,受德望著遠去的軍隊,打開了姬發托仲衍交給他的竹簡。
“受德,若無回音,便是我平安!”
姬發留給他的信只有短短幾個字,仲衍站在受德身旁,不自覺想偷瞄兩眼。受德見他好奇的很,索性將信遞給了他,“喏,那么大的人了,怎么還跟個孩子似的什么都好奇!”
仲衍雖然五大三粗,但內心天真臉皮薄,被自己親弟弟直截了當的調侃,不覺有些不好意思。
“看什么看!這叫把柄,留不得!”他奪過竹簡,取過隨從手中的火把,一把火給點了。
“他走就走了,別管你用什么辦法,至少愿望達成了。哎呀!若西岐和大商真能因你二人從此長治久安,那我在這中間也算做了件好事!”
受德斜睨了他一眼,“你做什么了?你好像什么都是后知后覺吧?”他拍了拍仲衍的肩膀,“但不管怎么樣,謝謝你二哥!”
“兄弟之間不用客氣,對了,大哥他……他就那性格,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你也別跟他一般見識!”受德輕嗤道,“跟他一般見識,得了吧,惹不起我躲得起?!?p> 仲衍看了看城中涌動游走的暗衛,“此刻怕是整個王庭的人都等著把你抓回去,我這就當沒看見你,快回到那個人身旁吧!”“好!”受德自然承了仲衍的情,他飛身落下城墻,隱匿著身形飛奔回了王府。
大概是因為人去樓空,除了守在府苑外四周的王庭護衛外,大概便只剩呆在房頂上,零星的幾名暗衛老熟人了……受德府上有道無人知曉的暗門,說來這門如何建成又如何藏匿不讓他人發現,全都拜當年兩杯酒下肚就化身建筑大師的姬子奭所賜。
受德穿過暗門一直來到內院的墻旁。推墻而入,閣中一切如舊,除了少一個姬子奭。熟悉的紅衣和面具被整齊的疊放在榻上,竹簡上歪歪扭扭寫著:摘星樓上見。
瘋子!瘋子!瘋子!飛過王都夜空的烏鴉反復啼叫著。
受德換好紅衣帶上面具,這才運起體內為數不多的靈力,再次隱身飛向摘星廣場。
此刻的摘星樓——人聲鼎沸,群情激昂,原來是紅武之爭已經進行到了最后一關。殺出重圍的兩名白衣武士即將在此決出勝負。受德不知該如何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姬子奭的身影,無力感將他一層又一層包裹著,直到身旁的看客突然發出一聲驚呼。
“那個人到底是什么身份,竟能操縱摘星樓四個廣場同時停下來?”
“快看哪!不是吧,竟然有三個白衣武士?”
“他從哪兒冒出來的?”
“等下別吵,他動手了!”
第三名白衣武士躍上了摘星樓第五層,正當所有人好奇他是何方神圣的時候。只見他手中多了個模樣奇特的魔方,在魔方轉動的同時,四座連接摘星樓的廣場先是同時停止運動,進而又同時運轉了起來。
緊接著,這位不速之客又接連趕走了臺上的另外兩名白衣武士,速度之快。力量之強……令所有人都不禁呆住了。
受德的手被他自己攥成了拳,他看著端然如天神般的姬子奭,儼然也在人群中尋找著他。他以最快的速度攀著離他最近的廣場來到摘星臺上,他怕晚了一步,那個賤人就會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姬子奭看著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受德,嘴角咧開了一個大大的微笑,“我還怕自己等不到你了……”
“你發什么瘋?跟我走!”受德上前要拉他,反被他給躲了開。
“那么多人看著呢,不害臊!”姬子奭當真是不分時間地點的惹人討厭。
“你也知道別人都在看我們?一會兒抓我的暗衛就會發現你我!你想和我一起吃牢飯?”姬子奭并不理會受德的話,“你記得四年前的今天嗎?”四年前的今天——是受德的身份泄露,被東夷細作刺殺的時候。若無那件事,也無今日的紅袖招。
子奭朝他做了一個護住,翻身,出腳的連環動作。在他病歪歪的身體操控下看起來頗為滑稽的動作,竟讓受德徹底的呆立在原地。模糊封存的記憶一瞬間定格在了四年前……
他一直以為救自己的人是姬發,而姬子奭大概也知道了他的心中猜測。
他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四年前本就是姬發派我去救的你,你這么想也沒什么不對。其實我本來不想說的,但……”
姬子奭摘下面具,露出讓受德恨得牙癢癢的臉,“但……”
但,但是什么?
受德沒等到下文,姬子奭如醉酒的謫仙般倒在了摘星臺上。
所有人都被眼前短暫的變化震驚的鴉雀無聲。
很快他們發現,那身著紅衣的少年也摘下了面具,露出的臉幾乎無人不識。
“是……”
“三王子?”
“傳言是真的?”
受德將所有聲音排除在外,他習慣性的摟住姬子奭“別說了,我抱你回去!”
“來不及了”子奭捏了捏受德的手掌心,“答應我一件事行嗎?”
受德無奈,“非要在這說嘛?”
姬子奭點了點頭。
“說吧……”
“受德,你信不信,我真的是神仙?”
“我信!好了,該我問你了——姬子奭,如果你真的是神仙,那你會回來嗎?”受德雙眸如他身后的星空一樣璀璨,在無邊黑暗中熠熠生輝。
姬子奭沉默了一瞬,他剛想說話,言語卻被突如其來的吻堵了回去,再也說不出口。
一瞬間,刺骨的疼痛和無盡的暈眩猛然襲來,他知道,是時候了……
受德離子奭只有一寸遠,他喃喃道,“你歸來那日我會身著紅衣,打開城門,披頭散發的迎接你?!?p> “為……要……披……?”
“因為我喜歡。”受德感覺到姬子奭的身體開始僵硬,發冷。
他緊緊地抱住懷中的男人,將嘴湊到他的耳畔,一字一句,將嘴唇咬出了血也在所不惜,“我這等你回來!你一定要記得!我在等你!”
子奭眼中的光像劃過的流星,璀璨后又終將消逝,“忘了我……”
受德用力搖了搖頭,“我會一直記得你,直到忘記為止!”
摘星樓本就是墮仙樓投射在人間的虛影,姬子奭的肉身死在那兒,偃師也可靠著這條通道回到天宮。連接墮仙樓的四座廣場同時停止運動,最高處的墮仙臺上逐漸顯現出偃師落寞的身影。
東方祥云飛至,待光影散去,天帝玉綸和星夜緩步朝他走來。
偃師單膝跪地,“臣參見陛下?!?p> 玉綸拂手撥開漂浮在墮仙樓周圍的云霧,人間的景象如此清晰,仿佛離開的人還未走遠一般。偃師不禁回頭望向腳下的人間,他抬起眼簾的剎那,正好和受德看向天空的目光相遇。云層重新聚攏,玉綸緩步走到了他面前。
“偃師,你這次做得很好,阻止了魔族的禍亂,讓不應生出變數的軌跡歸位。只是……”玉綸道,“你的使命本該是輔佐武王姬發統一四野,治理大周百年。而如今提前離開,讓朕的計劃不得不再次生出變數!”
“臣知道!”傀命將頭埋得更低了,“臣愿領罪!”
“有功當賞,有錯當罰?!庇窬]將手覆蓋在他的額頭上,無數金文旋轉于二人周身,不“朕命你閉關三十載,其后保留神籍,許你六界自由之身。你可有異議?”
傀命虔誠的跪在玉綸面前,仰頭看著他,“陛下!臣愿遵從陛下旨意,只是臣想問陛下,待人間萬事休矣,他將歸于何處?”
玉綸悠悠道,“順應天命,便不再是逆天的命格。朕可放玄鳥自由。”
傀命雙眼明亮如光,“臣愿受罰,但請陛下準許——大商被滅之時,讓臣親自去接玄鳥!”
“準你所愿?!?p> 受德猜到了姬子奭的用意,他知道自己缺個很好的背鍋理由,于是選了個大庭廣眾的地方替他找了一個。被詭計多端的西岐人利用后幡然醒悟,將逃走的罪魁禍首擊殺于眾目睽睽下。
嗯,的確是個很好的理由。
受德眼睜睜的看著他死在自己的懷中,父親和大哥沒給他機會安葬姬子奭。但他知道,祖母和蘇婆婆會幫助他。他要被囚禁在王庭監獄長達五年的時間。
審判之日,大哥和朝中大部分貴族皆上表言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應剝奪受德身為皇子和貴族的身份,逐出王城。然紅袖招五日后,姬發率領的軍隊在上將軍魯雄的協助下重挫昆夷軍隊,進一步瓦解東夷四國的陰謀。
而此大勝凱旋之機,與受德從中斡旋分不開關系。在此之后,在太王后和臣民的堅持下,商王帝乙最終保留了受德的尊位,并將囚禁他的年限降至三年。
春去秋來,三年之期。
受德離開監獄時已二十歲整,朝中格局瞬息萬變。本已經該是入朝議政的年紀。但現在的他,還能搬回宮外的王府就已經算不錯了。只可惜,原來恢弘寬闊的府邸不適合戴罪之身的受德居住,商王草草指了處近郊的荒院賜給他,后又因兩位兄長御賜封號爵位在前,不得已之下,拿了個所謂“壽王”來搪塞受德。
于是乎,沒有奴仆,兩匹瘦馬,加上一個被發配到罪人營剛剛刑滿釋放的申公豹,成了受德如今的全部資產。又是一年紅袖招,受德鮮衣怒馬,拿著蘇婆婆給他的竹簡尋到了靈山下最后一片楓林。且看林間樹木郁郁蔥蔥,紅色楓葉將整個天空都快遮蔽住了。一座無主孤墳靜臥在側,它夾在兩棵彼此相接的樹間,不仔細看根本瞧不出來。
受德如久別重逢般的坐在楓葉堆上,他取出兩壇好酒,他先飲其一壇,轉而又將另一壇半倚在墳前,將傾未傾。
“賤人,讓你想喝喝不到,你來咬我??!”
受德模仿著姬子奭的口吻和聲線說著,楓林中回響的都是他說的話。漸漸地,就好像姬子奭坐在他身旁,拿起了那壇酒,無奈的痛飲起來。
“王子!”
申公豹騎著獵豹由遠及近,他緩步走到受德面前單膝跪下,“王庭出事了!”
受德將最后一滴酒飲盡,“豹兒,把氣喘勻了再說話,我們時間還有很多!”
“是!”申公豹深吸一口氣道,“蘇太宰命人將消息傳了出來,大王病重,至今昏迷不醒,大王子或有繼位之可能!”
受德將兩個酒壇靠在一起,“繼位?”他胡茬尚在,蒼白憔悴的嘴角微微勾起,“好啊,既然大哥要繼位,做弟弟的怎么能不親自恭賀一番呢?”
楓林間無端刮起陣風,受德怔怔外向某個角落良久,方才起了身。
“回宮!”
一馬一豹馳騁在王京大道之上。
“西岐有何動靜?”
“二公子正式繼任西岐世子。”
“三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還說什么?”
“哦……他有一份禮物送給您?!?p> “禮物?”受德目視前方眉頭一皺,“什么禮物,在哪?”
“我也不知道,說是能助您心想事成的禮物。按照信中所說,今天便該到了!”
“心想事成?”受德淡薄的一笑,眼見宮門將近,熟悉的十二暗衛侍立在宮門正中央,為首的月知橫刀向前,顯而易見是沖著受德而來。
“二哥又怎知我心里真正先要的是什么?他知道的,只是我立下的誓言?!笔艿露溉患涌焖俣葲_向宮門,申公豹也緊隨其后。
而面對不斷逼近的兩人,十二暗衛目光如凝血,手中武器一齊對準受德。
而面對不斷逼近的兩人,十二暗衛目光如凝血,手中武器一齊對準受德。
月知大喝,“大王子有命,若三王子執意闖宮,視為造反,就地拘捕關押!”
“我看誰敢!”蒼老嘶啞的聲音沉穩又輕慢,卻讓所有手持利器的殺手都不禁轉頭看向身后。
受德聞聲看去,不由露出笑意。
月知臉上神色微變,但依舊鎮定自若,她暫時收起兵刃,揚聲道,“蘇太宰,這不是你該管的事!”
蘇己灰衣褐袍款款而出,他背后跟著的乃是太王后宮最精銳的護衛團。
“大王說過,三王子不可參加朝堂議政,但似乎并沒說過他不能進宮,探望自己病重的父親吧?”
“大王也曾明言,大王子代王監國,可下令調動百官,軍隊!”月知凌厲不減分毫,她目光逡巡在蘇己和受德之間,“大王子有命,三王子不可入宮,否則拘捕關押?!?p> “大王的確給了大王子監國之權,但他并沒允準大王子決定自己的親弟弟前往何處,去向何方?!痹轮勓晕站o手中利刃,蘇己將竹簡交給月知身旁的暗衛侍從,“我奉太王后旨意前來,帶三王子入宮拜見大王,這是公事,以竹簡詔書為證。至于私下里……說句公道話,你我二人都在宮中任職,雖各侍其主,但也不必對大王的話反復爭辯浪費時間。只有按規矩辦事,才能相安無事?!?p> 蘇己說罷,再不顧月知是什么反應,她朝受德點了點頭,身后的太王宮護衛團驟然分散又聚集,他們目光沉靜,步伐整齊,手中青銅锏和十二暗衛手中的刀刃彼此對立,互不相讓。
受德勒滿韁繩,身下的馬兒漸漸放緩步伐,跟隨他主人的驅策,步履相接的進入王庭中。
月知冷眼瞧著,忙吩咐身邊侍從道:“去高陽殿稟告大王子,快!”
高陽殿正中,子啟坐鎮監國帶領群臣議事,而病重的帝乙則被安置在王后的寢宮顯陽殿中休養。
“三王子殿下,太王后和老身只能幫您到這兒了?!碧K己示意護衛團跟隨受德,又道:“太王后知您的心意,她說,要走到那個位置,只能靠你自己?!?p> 受德頷首,“豹兒,護送蘇太宰回太王后宮,沒我的命令,不許離開一步!”
“可殿下您……”申公豹遲疑的話被受德打斷,“這是命令!”
顯陽殿被以重兵把守,受德下馬疾步如風,護衛團和迎面而來的禁軍守衛彼此對峙,黑與白兩種顏色中,唯有受德一襲紅衣不可阻攔。
待他推開殿門之時,王后,他的親生母親卻喝令一排護衛張弓搭箭,將烏黑尖銳的箭矢對準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無詔帶兵入內,你是想造反嗎?”
王后聲色俱厲,不僅顯然有些用力過猛,還有些色厲內荏的意味在里面。
受德不免失笑,他這個金尊玉貴的母親啊,從來都只知道依附夫君和大哥。唯一的那么一點兒兇狠,倒是都給了她這個不受待見的小兒子。
“我身后的都是祖母宮中護衛,母親難道認不出來嗎?”受德向前邁一步,弓箭手和王后就向后退一步。受德看著自己母親眼神里望向自己的忌憚和疏遠,他不禁恍惚。
自己難道不是她的孩子?她寵愛大哥,雖對二哥稍顯關心不足,卻在他外出游歷時格外牽掛思念。可為什么對自己會到了已生死相逼的地步?
三年前高陽殿審判上,她冷眼旁觀,淡漠的冷笑仿佛已經給受德認罪定讞。
那是他就很想問自己的母親,如今他說出的話?
“為母者,何以偏私至此?”
受德一腳踏入顯陽殿高高的臺階,王后被驚恐萬狀的侍女們護衛在最中間,她的表情早就難看到了極點。聽了受德的話,她仿佛污言穢語過耳般面色猙獰的瞪著他。
“你不是我兒子,你是妖孽,是注定要來毀滅大商的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