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本要隨著風息潛入內院,哪知身上驟然一道力撕扯著將他從露珠的形態變回了人身。
他自己被嚇了一跳不說,也把風息嚇了個好歹。
“你……長生,你怎么在這兒?”
還好兩人身上有靈力加持,尋常的肉眼凡胎根本看不到他們。長生正搜腸刮肚想著用什么方式解釋給風息聽時,桃木劍中無名的聲音傳入了他耳中。
說到和無名“成了鄰居”這數月以來,長生基本摸清了這位劍魂前輩的生活習性,打坐,沒日沒夜的打坐。這么刻苦修煉的存在,難怪每次長生遇到危險的時候都能從他那借來如此多的靈力。總之每日,無名會像個活菩薩一樣定時定點留給長生一個時辰讓他“還愿”只要是力所能及且不過分的要求,無名都會不過問緣由的予以滿足。
當然,這次也不例外。
可誰能想到,臨到關鍵時刻,菩薩成了債主。
“我當你跟我要這隱匿身形變換形態的咒術干嘛,原來是為了下凡……”無名的聲音聽起來許是剛打坐完,慵懶還有些沙啞。
“長生,你若是不說清為何跟著我下凡,我可要上報天宮咯!”
“別,別,別!”
長生苦笑著三連擺手,“我……”他眼睛滴溜溜一轉,“不過是好奇……這賜福究竟是怎么個賜法罷了!”
風息微露無奈神色,“別扯,你是為了有悔和弱風仙倌才偷跑下來的?對吧?”
“哦,這樣……”無名顯然也聽到了風息的話,略帶玩味的在長生耳邊沉聲說。
長生頓覺自己有種被左右圍攻他錯愕,風息指著他,“你現在!”他手中驟然現出一枚如同燈盞般的法器,“馬上給我回天宮去!”說著,他以咒術企圖點燃燈盞發送消息給九重天。
可不知為何,他怎么嘗試都無法將法器點亮。
“連接的靈力被陌生外力切斷了!”無名的話再次在長生耳畔響起,“你們這一行,恐怕不會太平。”
長生來不及多問,無名又沒了生息。他心中暗暗驚醒,表面上卻沒露出半分端倪,他一把奪過風息手中的法器。
“哎!你!”
“行了,風息你想過沒有,你要是將我送回去,言尺那家伙一定又要罰我抄書,我可受不了!”說著他故意諂媚的笑道,“放心,我一定安安分分待在你身邊,絕不給你添一丁點的麻煩。”風息被長生這般抓腮賣乖的模樣弄了個大紅臉,他糾結了片刻,勉強點了點頭,“那行吧,但我告訴你,你不許想著亂跑去找有悔和弱風。那不是你能管的事,明白嗎?”
長生頭如搗蒜,風息猶嫌不足,猶自捏了個咒術將長生困在他身邊。
等折騰完這一遭,他們才將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正事上。
“沒想到啊,賜個福竟然遇到了人命官司!”風息又用鼻子嗅了嗅,“難怪言尺天君給了我們三天時間!”
長生調笑的看了眼他,“你這鼻子趕得上哮天犬了。”
風息聞言不屑,“它是狗我是龍,能一樣嗎?”
他見長生笑而不語,猛的反應過來。
“好啊,你拿狗和我比?”
長生不耐煩的拍了風息頭一下,“別廢話了,走。”
兩人潛入內院之中的東廂房,還未等他們探入房中,哭聲夾著怒罵聲就此傳了來。
“事已至此,報官吧!”
一個老邁的聲音響起,正是風息要找的老員外。
長生和風息彼此對視一眼,心下有些微涼。
如此看來,他第一個任務,還沒開始,就已經失敗了一半。
話說太上老君究竟改了員外什么命格?
還要說到老員外的嫡孫!
這老員外的嫡孫,從一開始便有了個南朝首富的命格,而員外一族本就是靠著商賈之道發跡,多年經營,成為武陵郡的首富,又憑借金銀捐了個員外郎做了做。老員外中年得子,兒子養成后好武,又憑借天生經商的頭腦,很快成立了貫通南朝北魏的鏢局生意。本來按照這種運勢下去,到了孫子輩,家產便可躋身于南朝之首,富可敵國。但太上老君偏偏改了這員外郎的一個選擇,正是這個選擇,才造成了眼前的局面。
按照原本的命格,老員外本有意讓嫡孫繼承衣缽,而那孫兒也著實爭氣,于而立之年就將祖父的產業管理的井井有條,年逾不惑時又將父親產業與家族合流,一舉成為宋國首富。而被太上老君擅自篡改的命格下,老員外始終想讓家族后代入仕,誰知兒子品行不濟后,便又打起了孫子的主意。
父親常年在外,孫兒自然是在祖父的管教下長大。奈何這孫子天生不是讀書的料,卻又拗不過祖父,只能插科打諢,佯裝“知書懂禮,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少年郎。”
實際上,這孩子早些年就憑借著與生俱來的商賈頭腦生生賺了個小金庫,致學,應試,考評……均靠他自外尋些寒苦無出仕機遇的學生來助他完成。可誰知,他竟用此方法在鄉舉評級中得了六品中下,有了入仕濁官的機會。
雖說濁官遠不如清官好處多,但對于他們這等鄉紳階層來說,也是難得的榮耀。老員外見孫子如此出息,恨不得把天都捅個窟窿,讓上面那些神仙真人都來給自己孫子送福送壽。
誠然,的確是來了,只可惜晚了一步。
老員外十里八鄉的召喚來,放炮竹,開大宴……沒能把正主長生和無名招來,倒是將自己孫子花錢雇來貧寒子弟招了來。子弟找到孫子,說他之所以能入仕獲官,實則都是自己的功勞,官位也應該是他的!但萬事休矣,他也不愿將事情鬧大,希望能在他家掛個名,也去參加鄉舉評級,得個一官半職。
孫子聽了這話,直覺心涼了半截……要知道,以上這些事,全都是他瞞著祖父所為,若是被老人家知道了此事,雖能解決眼前的麻煩,卻絕對會讓直上九重天的老員外一屁股摔倒泥堆里。
結果是什么?
當然是拒絕,并且奉上全部金銀,只為換取守口如瓶。
只可惜那名子弟是打定了主意前來,錢也要,利也要,打發不走了。小少爺心里念著自己是個做大事的人,怎么就能輕易被人如此脅迫,于是拿出了殺手锏。
武力鎮壓……
誰知鎮壓過猛,給鎮死了……
“爹,趁著現在沒人發現,就……處置了吧……”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響起,長生猜測,應該是孫子的娘。
說來,這么員外,孫子的叫著也著實奇怪。長生推了推旁邊正聚精會神豎著耳朵的風息,道:“報上名來!”
“風息”風息呆呆的說道。
長生怒而再拍向他的頭,“沒說你!”
風息不滿的哼了一聲,不知從何處拿出分冊子,對照著念道:“王員外,王有財。他的孫子叫王入仕,方才說話的是他母親王陳氏。”
長生愣了愣,心想這名字中寄托的殷切希冀真是再明顯不過。
知道了名字好認人,長生和風息毫無猶豫的穿過墻壁進入內里,他們繞過屏風,看見床上躺著個衣著寒酸的少年,床榻邊站著個中等身材的富家老爺,一旁香幾上扶著個正哭天抹淚的婦人。
“那個畜生在哪?”鶴發垂顏的王員外擲地有聲,卻像用盡所有力氣,說完便要昏厥。婦人見此情景,急忙起身扶老人坐下,壓抑著哭聲緩緩道,“那孽障被嚇壞了,現下已經回了里屋休息,爹……”婦人心中驚懼,不由得壓低聲音問:“爹,此時若送官究辦。仕兒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啊,就連咱們王家,還有相公怕也……”
王員外聞言愈加氣憤,手先是顫抖著指向兒媳,隨后又捂住胸口,臉色由紅轉白,登時暈了過去。王夫人大驚失色,本就狹窄的東廂房更是人仰馬翻,抬走王員外的小廝和攙扶著王夫人的侍女差點沒將房門擊破。風息和長生雖說隱去了身影,但還是占著一畝三分地,見此情形急忙閃身免得被踩踏殃及。待雞飛狗跳歸于平靜后,他們又回到廂房中。
死去少年的身體漸漸僵硬,臉色蒼白眼下烏青,如同被抽出了所有的生氣。正常死人的外表的確如此,但……這尸體周圍未免也太過安靜了。想罷,長生飄到床榻間,將手放在死去書生的頭頂元靈處,閉目探入其中。不出片刻,長生猛地睜開雙眼,心微微懸了起來。
“出什么事了?”風息問。
長生搖了搖頭,“他的三魂七魄,一個都不在了……怪不得這么安靜”
不在的乃是這窮酸書生的靈魂,尋常人類即便是死后,三魂七魄會先后離體,待七日后重聚于尸身上,得悟前往羅生死界的路。而此刻,這人的元靈中干干凈凈,一絲魂魄都尋不到……像是被直接抽離出身體一般。
“難不成此人已死多時,魂魄都走散了?”
長生示意風息摸了摸書生身上的余溫,風息臉色隨即一變。正在這時,他下意識探向書生的后頸,取出半張黃表紙符咒。
符咒上的文字猶如鬼畫符,長生接過風息手中的符咒橫看豎看,也沒能看出個所以然。倒是風息端詳一番,“勾?好像是個勾字。”
“你怎么認出來的?”長生狐疑道。
“這是魔族文字……”風息脫口說道。
長生更為疑惑了,“這你都知道?”
風息也覺得納悶的很,他明明未曾學過,但這識辨能力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他正欲開口子,長生卻擺了擺手,“想來也是你那邢王姑姑教的。”風息見他這么說,索性將話又憋了回去。
再說回王家的烏糟事,因王老員外暈倒被暫時擱置。王夫人心疼兒子不愿報官,只能梳洗換裝,惴惴不安的回到前廳熱鬧的席面上,稱家中老員外因喜反生病,孫兒在榻邊侍奉湯藥,怕怠慢了客人,這才自己前來打點。眾人又是擔憂又是感懷新官人的孝心感天,卻沒人能想到,有這么一個原本活生生的少年正躺在內院廂房的床上,三魂七魄詭異的消失干凈,身上還莫名其妙出現半張寫有魔族文字的符咒。
長生和風息無奈的飄出廂房,見院中無人,隨即顯現出了身形。
風息望著四方的院外幾近陰霾,秀麗的南國山水,已經覆上了山雨欲來之勢,“好好賜個福,怎么就遇上了這糟心事!”
“你以為賜福就是你高高興興送,人家高高興興收嗎?”長生嘆了口氣,“人間不是有句話嗎!萬事開頭難。”說罷,他表情難得放緩,“不過這王老員外病的還真是時候,只要他短時間內好不起來,咱們這個福說不定還能賜的成。”
風息聞言拿起符紙,面色嚴峻道,“不知這半張符紙和那書生跑光的靈魂有什么關系,說不定內里有文章……”
“有沒有文章,還得看另一個人!”長生眼睛滴溜溜的轉了兩圈,登時心下便生了一計。
王家的大席從晌午一直開到了夜幕降臨方才停歇。待人散盡后,員外府門庭緊閉,內院也都靜悄悄的。風息施了點法術,讓王老員外昏迷時間變長的同時,也保證書生的尸首不會腐爛的太快。長生深覺隱身不方便辦事,便大方的顯出身形,混進了王入仕所在的內院。
他本想打扮成小廝的模樣趁機接近,結果遍尋不到小廝衣服,倒是無意間拾到了條侍女所穿的青碧色羅裙。
時間緊迫,他不得已換上了輕紗曼裙,對著鏡子左右瞧了瞧,又覺得缺了點什么……便變出個粥食托盤,學著路上看到的一家名為“春香樓”的客棧里女人家的做派,左右裊娜著踏進了王入仕的房中。
王入仕此刻正蜷縮在被子中瑟瑟發抖。
他心中又怒又怕,不停的痛罵……
想著想著,他仿佛又聽到書生在他耳邊的痛訴……門吱拉一聲被人推開,王入仕惶恐的尖叫,抱著被子埋頭在帷帳間。卻聽婉轉動人的少女輕音響起,
“公子,您餓了一天,該用些飯了……”
“出去!”王入仕色厲內荏。
“哈哈”又是一聲輕笑,王入仕聽著毛骨悚然,牙齒打顫的問道,“你是誰?”
卻聽少女繼續道:“我是能來為公子解燃眉之急的!”
王入仕文言不由一驚,下意識將被子露出一角。他看到了眼前之人——挽著精巧的發髻,上面只綴了零星的珠花翠鈿,面龐如新剝出來的荔枝般晶瑩剔透,鳳目微佻看著凌厲,卻非要裝出柔情似水的模樣來,看來是想做作一番卻失敗了……
王入仕顯然被這種未曾見過的“美”所震撼,一時竟怔怔無言。
長生以為他被自己這幅女人打扮嚇了一跳,不由暗自擔憂……
“難道不像女人嘛?他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正想著,只聽王入仕聲音顫抖的呼喚道:“姑娘,你是神仙嗎?”
“啊?”長生驚訝的叫出聲來,“這你都知道?”
王入仕的臉色紅了紅,惙惙道,“深夜而來,恍若神仙仙子……”
長生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忙正色道:“公子,被您所殺的書生如今還躺在內院中,您可有什么辦法解此燃眉之急?”
少年茫然的搖了搖頭,“祖父已然病倒,我,我實在沒辦法了。”說著他不禁潸然淚下,“看來只能報官進大牢了,我是無論如何都不能連累祖父和王家的。”
少女微微一笑,輕聲道,“既然公子沒有辦法,那我就替公子來解決此麻煩,如何?”王入仕聞言驚訝的看向長生,長生笑意更甚,“來,喝了粥,我再與公子詳細說來。”
不多時,長生不耐煩的捂住耳朵,可尖叫聲還是無孔不入。他終于忍無可忍,將大白兔從劍鞘中抽出,抵在離王入仕喉嚨不到一寸的地方。“別叫了,再叫我劈了你!”
尖叫聲戛然而止,長生滿意的收回劍。王入仕抽抽搭搭的看著床上像陷入沉睡的自己,又看看立在長生對面,若隱若現的自己。
“姑娘……我這是怎么了?”王入仕沒想到,吃了少女遞上來的粥后,便陷入了昏睡,在昏昏沉沉中,他先是覺得靈魂不斷下落,緊接著越變越輕,像是一路飄上了天一般……緊接著,一雙手扯住了他的腿,他睜開雙眼時便看到了如今的景象。
“你的一魂兩魄已經被我自體內取了出來,現在感覺怎么樣?”
“沒什么感覺,就是冷……”王入仕繼續茫然道。
“冷就對了”長生滿意的走近王入仕的靈魂,趁他不注意,用力地在他虛晃的腦殼上敲了三下,王入仕的靈魂慢慢消散……與此同時,躺在榻上的王入仕忽而睜開眼,對著長生嘿嘿的笑了起來,口水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長生見狀不耐煩的轉過身,見風息正倚在門口,手中提著拼命掙扎,卻被封住聲音的窮酸少年——正是那個死去多時的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