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佛將修為低下的鬼修壓得魂飛魄散,變成個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老和尚怔怔的看著不遠處痛哭的少年,沉默良久,搖頭嘆道:可惜。
郭郁白善于察言觀色,他見老和尚眼中似有悔意,以為老和尚動了惻隱之心,要將這魔頭放掉,笑著說道:此女乃陰煞鬼修,取人生氣修煉,今天伏誅于大師十丈金身之下,是罪有應得,非人之過。
無界道:阿彌陀佛。
郭郁白笑著說道:佛門有句話叫做除惡務盡,大師今日若動慈悲之心,他日天圣人含恨報復,只怕整個修煉界都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并非老衲不想除了這孽障。”無界說道:若非他一心求死,魔根就永存不滅,現在殺了他,只不過是殺了一具皮囊,過不了幾年,天圣人又會卷土從來。
郭郁白咬牙道:若非這女人壞了大事,天圣人已經伏誅,魂飛魄散真是便宜了她。
無界雙手合十:我佛慈悲。
“無界大師要怎樣處置他?”
“先帶回梵音寺。”
郭郁白忽然道:大師若就這樣把天圣人帶回山門,只怕仙門百家會有非議,而且,徐典原是玉衡派門人,聽聞熊鈺真人最愛這個徒弟,消息若傳出,他必親自下山,力保愛徒骨血。更何況,徐典是輪回教創立者之一,追隨者眾多,這些魔頭知主子落難,必上山援救,到時候群魔亂舞,蒼生又要遭劫。
“阿彌陀佛。”無界說道:施主有話不妨直說。
郭郁白道:由梵音寺做主,邀請仙門百家參加除魔盛會。
老和尚瞥了他一眼,說道:“施主所言有理。”
郭郁白笑了,像是只狡詐的狐貍。
老和尚微微一笑,佛光普照,春風十里。
那紅衣少年不知何時盯著他們,譏諷道:“你們不要白費心機了,我爹落難這么多年,暗中捅刀者多不勝數,想幫他一把的人卻一個沒有。”
郭郁白一句話就點明關鍵。
“沒人救你爹,只因為他不是天圣人。說到底這也是利益問題,你對那些充滿野心的邪魔外道而言,誘惑力太大。據我所知,妖族為了放你出來,一下子出動了五大妖圣以及數萬妖兵。”
少年沉默。
老和尚不停的念著“阿彌陀佛。”
郭郁白道:梵音寺原是西域孔雀國佛門分支,天寧十九年,慧禪祖師攜帶三個小沙彌從孔雀國出發,到東土傳教,慧禪帶著弟子一路傳教,行遍大魏九州,到達仙林時,信徒已超萬數。當時皇帝聽聞慧禪到了皇城,擺國宴相迎,就在國宴上,修道六十年的老皇帝受慧禪祖師點撥,一日悟道,成為劍仙,佛門奧義也從此在中土傳播開來。
“之后幾十年,佛道相爭,佛們之首自是慧禪祖師三大弟子,而道門之首正是玉衡派熊鈺和易潛龍。”
無界將他打斷:前塵往事已成過眼云煙,老衲已經忘了。
郭郁白自顧笑著說道:佛道兩門相爭,各有損傷,天承五十九年,慧禪三大弟子邀熊易二人上兩忘峰論道,其間曲折不為外界所知,三個月后,兩忘峰草木盡枯,無因大師忽然坐化,梵音寺宣布避世十年。如今十年之期已過,無界大師此番生擒易潛龍徒孫,為修煉界除去一大害,若梵音寺能帶領仙門百家除去輪回教這個毒瘤,到時候再無人能阻止佛門奧義在中土傳播。
他幾次故意提易潛龍,是故意激起無界心中仇恨。
哪知道?老和尚做枯禪幾十年,早已到物我兩忘的境界。
老和尚雙手合十感嘆:熊施主和易施主皆是不世之才,老衲輸得心服口服。
郭郁白跟著笑道:大師心面相照,是為真佛陀。
無界又念阿彌陀佛。
郭郁白帶著縹緲云宗那可憐的女弟子很快就消失在黑夜里。
鳥鳴聲起。
天就要亮了。
老和尚將手中念珠拋出,念珠化作繩索,將韓笑捆了起來。
家破人亡的少年只是死死的盯著他:“老和尚,你最好現在就殺了我,若我逃過這一劫,必讓你身死道消。”
“若死老衲一人,能換得眾生相安,老衲甘愿下地獄。”老和尚雙手合十,一副慈悲模樣。
韓笑一口帶血唾沫對著他臉上吐過去。
老和尚直面唾沫,面色如常。
“小施主心里可好受些?”
韓笑惡狠狠的瞪著他。
像是匹憤怒的小狼。
老和尚淡淡一笑,春風自來。
……
韓笑就這樣被老和尚帶去梵音寺。
雖換了個地方。
但生活似乎沒變過。
老和尚將他關在禪房里,少年每天翹著腿躺在房梁上,他盼星星,盼月亮,天黑了又亮,月落又升起,耳朵被老和尚念的經文磨出老繭,但郭郁白說的那個“除魔大會”就是遲遲不到,以至于少年吃飯之余,對著小和尚長嘆,“想痛快的死怎么就這么難呢?”
小和尚聽后,嚇得臉色狂變,扯著嗓子就大喊。
“韓笑要自殺了。”
這期間韓笑日子過得平淡無味,梵音寺的和尚就是另外一番滋味。自韓笑一上山,總有些毛賊偷偷寺里跑,羅漢堂弟子晚上抓賊一夜沒合眼,第二天又有幾個不長眼的上門挑戰。年紀小卻輩分極高的小和尚看著日漸消瘦的徒子徒孫,不止一次對老和尚提議要將禍害趕下山門。
老和尚自不會同意。
又過了兩個月,三個牛鼻子老道上上山挑戰。
這些牛鼻子著實厲害,一路從山下打到山上,連破金剛陣,羅漢陣、伏魔陣,小和尚眼見牛鼻子要打上兩忘峰,帶著“空字”輩首徒下山迎戰,哪防走到半路,卻見一小姑娘趁機溜入山門,那小姑娘一身星月白袍,杏眼瓊鼻,臉蛋白嫩,模樣十分可人,教人看上一眼,眼睛就這也離不開了。
對小和尚而言,小姑娘長成這樣已可稱為絕世魔頭,更何況她身后還跟著個半人高的漂亮仙鶴,手中法器更是嚇人,竟然是慧禪祖師親手種下的彼岸花。
小和尚一顆心砰砰亂跳起來,心里大叫糟糕。
幾個老和尚不止一次告誡他,女人這種生物比老虎還要兇殘,吃人不吐骨頭,半信半疑的小和尚曾躲在佛像后面偷看過女香客,并不覺得如兩個師兄說得那么可怕,今天見這姑娘,方知女人猛于虎,古人誠不欺。
“小師傅,兩忘峰怎么走?”小姑娘見小和尚攔住去路,對他展顏一笑,雙眸如月,半露皓齒。
小和尚臉紅了起來,拔腿就跑。
他一口氣爬上兩忘峰,坐在斷崖上喘息一陣,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往山下一瞧。
樹是那樹,山還是那山。
白衣少女卻不在路上了。
小和尚又一口氣跑下山,山下哪還有她的影子。
后來小和尚在斷崖上坐了一夜。
后來他就病了。
再后來,他開始懷疑師兄的話,懷疑佛經奧義。他不念經,也不坐禪,每天就踩著兩千八百道石梯游蕩,旁人問他做什么,小和尚道:找曼珠沙華的種子。
三個老道上山挑戰之后,他們似乎和老和尚達成了某種協議。
老和尚不再限制韓笑自由。
但這種自由是相對的,韓笑能在梵音寺活動,但六年后才能下山,且這六年必須遵守梵音寺清規戒律,不可飲酒,不可殺生……
在偷襲老和尚三十次都以失敗告終之后,少年離開禪房,加入踩石梯的隊伍。
小和尚用個比他還高的竹簍從山下把泥土背上兩忘峰,他遇見少年就停下來問。
“第幾次了?”
“三十。”少年咬牙道:總有一天,老禿驢會死在我手里。
小和尚道:志向遠大。
少年道:你每天往山上背泥土干什么?
小和尚傻傻的笑著道:當然是種花啊。
這小和尚就是梵音寺除了無疆和無界之外輩分最高的弟子,疑為佛教禪子轉世,韓笑雖才十二三歲,但也一眼就能看出小和尚骨骼精奇,天賦異稟,他本想偷偷將小和尚宰了,讓老和尚嘗嘗心疼的滋味,但總是下不去手。梵音寺和尚大多對他心懷殺機,唯有小和尚會認真的問他“女人可不可怕”這種傻逼的問題。
“我記得你以前不種花的。”
“那是以前。”小和尚道:人總是要改變的嘛。
“你種什么花?”
“曼珠沙華。”
“花好看。”韓笑看著臉上堆滿笑意的小和尚補了一句,“但花葉兩不相見,不是祥瑞之花。”
小和尚還是笑著說道:花本無花。
“無花,你種什么?”
小和尚雙目忽然看向蒼穹,“我種的是一個答案。“
“如果種不出來呢?”
“種不出來我就下山。”
從此后,韓笑就有了新的目標,把小和尚拐下山去,在他看來,老和尚無界在小和尚身上花了無數心血,報復他最好的方法莫過于毀了他的心血,從這個苗頭來看,小和尚似乎已在修成舍利子的路上越走越遠。可小和尚種的答案是什么呢?
斷崖上已經開滿曼珠沙華。
韓笑還是不知道小和尚種的答案是什么。
也許小和尚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