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如水。
后山密林風聲大作,鳥獸驚鳴,梵音寺三百和尚展開了地毯式搜索。
無果從金蓮池返回羅漢堂。
他先去僧房見了師兄無疆,把剛發生得事情一一稟報。
然后去丹房拿了枚丹藥。
小和尚還不滿十五歲,體格消瘦,長相清秀,月光照在他青色的僧袍上,仿佛泛著種神圣的光輝。無果再次從灶房出來的時候,又拿了兩個饅頭,他一路走向大雄寶殿,將門關好,小聲說道:韓笑,我給你帶了丹藥和饅頭。
佛祖背后伸出個腦袋。
韓笑竟然真的躲在后面。
“就知道你舍不得我。”韓笑大方將丹藥取來服下,又啃了個饅頭,才抽出時間看著小和尚道:你怎知我在大雄寶殿?
無果笑道:我雖是和尚,卻也知越是危險的地方就越安全。
韓笑感嘆,“你若不是和尚,可能會是大魔頭。”
無果道:你先在佛像后面躲一晚上,明早無疆師兄會在大雄寶殿誦經,到時候你向他稟明冤屈,師兄定會還你公道。
少年將信將疑道:“萬一我一露面他就把我殺了?”
“不會。”無果道:無疆師兄不會濫殺無辜。
韓笑看著這傻愣愣的小和尚,他覺得自己瘋了。
如此危急的時刻,他竟然愿意把生命交給這連“通靈境”都修不到的小和尚。
無果走了。
大雄寶殿又變得黑漆漆的。
伸手不見五指。
韓笑服了丹藥,打坐調息兩個時辰,內傷好得七七八八。這晚,他躺在佛像后面徹夜難眠。整件事情從胡蘿卜詭異失蹤開始,連續發生的事越來越詭異,寒潭的女人,鮮血都可用幻境解釋。“他心通”能引出別人心魔,讓他陷入幻境,似乎能解釋得通。
但仔細一想,里面卻有一個問題。
他心通一對一作用最大。要想同時將多人心智迷惑,至少得將他心通修煉到大成。
據韓笑所知,整個梵音寺能修煉他心通的不超過十個,能修煉到大成的估計只有無疆和無界。
兩個老和尚自然不會禍害自己徒孫。
按空寺的邏輯和頭腦,懷疑他這個外人倒也解釋得通。
“妖孽倒底是誰?”
盜胡蘿卜。
吃米。
偷大還丹。
鬧藏經閣。
來無影,去無蹤……
韓笑越想,越發覺得這妖孽邪門,他能躲在無疆無界兩位高僧眼皮下鬧事,道行可想而知。
如今想要洗刷冤屈,就只能將妖孽找出來。
韓笑想著這些問題,漸漸睡了過去。
天還沒亮。
果然有腳步聲往大雄寶殿走來。
韓笑被驚醒。
無疆充分發揮苦行僧吃苦耐勞的美德,天一亮就開始誦經,他將蠟燭和燈油點燃,然后焚香,韓笑忽然發現,今天的無疆似乎有些異常,但這種異常出現在哪兒,韓笑一時間卻想不出來。
無疆將香插進香爐后,就坐在佛像下面,雙手并攏。
這時候,韓笑終于發現無疆異常了。
以往無疆自點燈開始,就開始拜佛誦經,但今天直到坐在佛祖前面,動作面面俱到,卻一個字沒說。
韓笑越發覺得奇怪,就小聲道:無疆大師……
他話音才落,忽然就看到驚悚的一幕,無疆拿著刀,用力插進了自己心臟。
佛門高僧死后,坐而不倒,地上很快就流了一灘血。
韓笑被這變故嚇得脊梁骨上冒著白毛汗,他大著膽子過去一看,發現無疆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就這時候,門忽然打開,一股涼颼颼的陰風吹了進來,蠟燭熄了一大半。
無疆一死。
冤屈不能洗刷不說,若被人看到,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韓笑慌忙逃走。
才出了大雄寶殿,只見僧人都醒了,四方都有僧人趕去大雄寶殿誦經。
鐘聲響遍梵音寺。
八百和尚從大雄寶殿一直排到羅漢堂,他們雙手合十,念大悲咒,頌觀音經,這種規模的誦經還要追溯到幾十年前無因大師坐化的時候,那時候害死無因大師的,是玉衡派易潛龍,而今天害死無疆的這個人,和易潛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空中彌漫著悲傷。
還有殺氣。
空寺頌完經,第一個站起。空字輩和尚齊刷刷站了起來,上百道目光將跪在無疆尸體前的小和尚無果籠罩。
“韓笑藏在哪兒?”
空寺幾乎是咬著牙將這幾個自吐出,韓笑兩個字頓時將眾僧人怒火點燃。
氣氛壓抑到極點。
小和尚蒼白著臉道:這其中肯定有誤會,無疆師兄不是韓笑殺的。
“到現在你還替那個孽障說話。”空寺幾乎是怒喝道:很多人剛才都看到韓笑從大雄寶殿逃走,如果不是他害死無疆師叔,還能有誰?
小和尚解釋不清。
心里干著急。
只能祈求韓笑不要被逮住。
空聞陰沉著臉道:無疆師叔將你一手帶大,雖說是代師收徒,但對你的關愛和父親別無二至,你現在還維護殺人兇手,對得起這個將你養大的人嗎?
“你住口。”小和尚忽然站了起來,“正因為無疆師兄對無果有養育教導之恩,所以我才不想看到你們懷著私恨找一個不相干的人抵罪。”
小和尚直面數百僧眾,大義凌然。
“無疆師兄遇難,無界師兄又不在,現在梵音寺我輩分最大,由我調查此事,大家沒異議吧?”無果見眾僧不冷聲,將目光看向空字輩僧人,吩咐道:“空聞帶領羅漢堂弟子守住山門,空寺和空見繼續盤查后山密林。”
他話才說完,空見陰陽怪氣道:無疆師叔才坐化,小師叔就急著把我們調去外面,就這么想獨攬大權啊。
他這話提醒了空寺。
整個梵音寺的人都知道,無果是無疆和無界一手培養的未來主持,梵音寺早晚會交代給無果。
本來這時候由他發號施令并無不妥,可無果卻和最大的嫌疑人有著非同一般的關系。
“主持下山時將梵音寺大小事務交給空寺管理,現在全交由小師叔,卻怕小師叔沒經驗,毀了梵音寺百年基業。”空寺將目光看向“空”字輩聲望第二大的空塵,說道:就由空塵師弟先帶小師叔熟悉梵音寺賬務,日后也好接管梵音寺。
賬務是件大事。
但卻沒大權。
空寺大步走出大雄寶殿,留下若有所思的小和尚。
梵音寺被圍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心里都積壓著一股怒氣。
無心念經,更無心修禪。
九月二十,午后。
山門外來了個笑瞇瞇的和尚。這和尚穿著身斬嶄新的杏黃色僧袍,面闊臉肥,耳朵出奇的大,走路的時候,兩個肥肥的耳垂竟隨之晃動。
他兩個眼睛很小,見人時,臉未笑,眼睛已經瞇成一條細縫,當梵音寺僧人把目光看向他的時候,胖和尚的笑容綻放開來,滿面春風,佛法自來。
“小僧是孔雀國云游僧人,聽聞貴寶剎無疆無界兩神僧佛法精妙,特來拜會。”胖和尚客氣道。
這胖和尚外表親和有禮,但在表面的謙恭下,卻藏著若有若無的邪氣。
梵音寺建立以來,每年都有苦行僧不遠萬里前來拜會。
僧人遠來拜會,就是挑戰的意思。
空聞一眼看出他的來意,淡淡說道:兩位師叔不在寺內。
“還真是好巧。”胖和尚笑容越發燦爛,“小僧聽聞無疆大師早在十年前已不問世事,一心苦修舍利子,因何離山去了?莫非是想躲著小僧?”
空聞怒道:“哪里來的野和尚,休要胡言亂語。”
胖和尚哈哈大笑,往山門撲來。
空聞提著禪杖就打。
禪杖確實打在胖和尚身上,但他很快就驚恐的發現,他打中的只是一個影子。
影子消散。
胖和尚已經踏上通山石梯。
洪亮的鐘聲再一次響遍梵音寺。
“抓住韓笑了?”空寺臉上不由的露出絲笑容,他才走出禪房,忽然一個小沙彌慌張跑來。
“不好了,有人硬闖山門。”
“誰有這么膽子?”空寺殺氣外露,“難道是輪回教的人找上來了?”
小沙彌道:是個和尚。
這時候,另外一個年輕和尚道:不好了,妖僧破伏魔陣,已經打上伏魔臺。
“妖僧破了羅漢陣,往兩忘峰來了。”
“妖僧打退金剛菩薩……”
這一連串的敗訊傳回,空寺的臉已經黑得像是口千年不洗的大鐵鍋,早上師叔才被人害死,才過幾個時辰,就有人打上山門來。梵音寺建寺百年,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
空寺提著禪杖沖向羅漢堂,就見一個胖和尚橫沖直撞的往大雄寶殿去了。
“無疆……”
胖和尚大吼,金色聲波滾滾飛出,震耳欲聾。
修為低的弟子聽見這聲大吼,頓時氣血翻滾,血脈倒流,一下子倒在地上。
即便是空寺,也覺得一口氣被壓著,吐不出來,說不出的難受。
看這氣勢,這胖和尚只怕是到了“仙境”。
空寺高高飛起,禪杖化作道烏光從胖和尚頭頂砸下。眼見要將對方腦袋打成爛西瓜,忽然之間,胖和尚僧袍脹了起來,像是一個鼓著的大口袋,以他為中心,竟然卷起巨大的飆風來,落葉匯攏,幾個呼吸時間就將他和空寺裹成個巨大的枯葉蠶繭。
兩人在枯葉蠶繭里僵持住了。
周圍和尚見這情景,頓時沒了主意。
這一戰若空寺勝了一切都好。
可萬一落敗……
空聞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心里不停念著:“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