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之下，太后和帝王的儀仗緩緩進發，跨越了充滿玉殿金臺的北宮，到達了面向外朝的南皇城。在道路的側邊，不僅有屬于皇家的左右內藏，還有部分負責在宮禁執勤部門，其中最顯眼壯麗的自然是門下省。該部門始置于晉朝，成員都是侍從皇帝左右的親信，雖然大部分沒有專職，但都是近臣要臣充當，地位超然。

　　光從名字、地址就能看得出，門下省是和皇帝聯系緊密的關鍵機構，而它也確實是培養青年才俊，尤其是未來宰相的地方。兩晉以來，劉寔、張軌、傅玄、顧榮等人，都曾擔任過散騎常侍的職務，后來都位極人臣。至于潘安在《秋興賦》中的牢騷話，什么此乃無所事事的閑散職務，那純粹就是怨天尤人了。

　　縱然有這些長處在，可在每日每夜從此經過的人看來，這只是個尋常的辦事機構而已。胡太后端坐在車中，和情郎元懌依偎著談情說愛，只是偶爾無聊得挑起簾幕，呼吸外頭的新鮮空氣。她匆匆瞥了眼門下省，卻見到大門正敞開著，幾個看似連夜輪值的官吏，正端坐在門邊手捧書卷，桌前的蠟燭燒干了不少。

　　“宣仁，你可認識這門下省中，昨夜是何人當值？我已經年歲老啦，隔遠瞧不太清楚模樣。”眼見此景，胡太后不禁微笑著點點頭，對那幾個連夜苦讀的官員好感陡增。客觀地說，她也是個能夠量才錄用的賢君。

　　“不用瞧也知道，必定是那新任通直散騎侍郎的徐紇。此子雖然出身寒微，可是文詞俊雅才行出眾，當年是孝文帝親自提拔為主書的。之前他因罪被牽連徙往邊塞，我因為他的才氣卓絕實在可惜，兩個月前才把他給喚回來。太后難道未曾聽聞過？”元懌稍微瞄了眼，就一臉平靜得回復道。

　　“略有所聞。”胡太后點點頭，心中牢牢記下了這個名字。

　　“通宵夜讀，豈有現在還能精神振作，聽見車馬過側而不抬頭張望的？似此之輩，故作偽裝以顯于朝野，故意買名聲于天下，實在可惡至極。”在第二輛車中，坐著的則是小皇帝元詡和武城公元子攸，這兩位少年貴胄。前者尚且茫然不顧，后者卻是帶著不屑掃視幾眼，嗤之以鼻得給出了相反的結論。

　　“君言是矣！”元詡小腦袋點得飛快，下意識地表示贊同。

　　在各自的感慨聲中，太后和皇帝的馬車紛紛掠過門前，準備要朝著前方繼續前行。正當此時，里頭的兩名官員卻有了動靜，他們忽然得起身快步奔出房外，并迅速整齊收拾好了冠帶。在帝后等人的短暫疑惑之間，卻見這倆人卻是同時得躬身作禮，朝著經行的車馬致意，原來是來陛見的。

　　“太后鑾駕出宮，臣等恭送！”左側的短須白面人躬身笑道。

　　“惹人虛驚！”陽禎等羽林護衛很是不滿，松弛下剛剛警覺的神經。

　　“停車，停車！”面對那個熟悉的面孔，胡太后連忙呵斥住，引得長串的隊列一陣急剎車。今早她心態頗好，掀起窗簾探出頭，堆滿笑容詢問道：“諸位執勤勞苦，實在是憂國忘家、夙夜在公的典范，可還是得愛惜好身體，國家今后還得仰仗汝等賢才呢！對了，你是滎陽人，鄭儼鄭季然嗎？”

　　“太后日理萬機，竟然閑暇之余還能記得小人，我真是倍感榮幸！下臣當年為你的父親，司徒胡國珍擔任參軍幕僚，曾經有機會見過太后幾面。近日得聞胡氏佳訊，能夠與清河王結為親誼，連我也是感到俱與榮焉。”鄭儼抬起面龐，心臟怦然跳動。出身名門大族的他，如今正值年近不惑的壯年，豐唇白面風度翩翩。

　　“季然之才，我從未忘卻。”停頓片刻，胡太后嫣然一笑。

　　察覺到氣氛有些詭異，元懌有點疑惑得打量二人，卻看不出哪里不對。

　　其實何止是鄭儼很有感觸，迎面的胡太后心中也是一陣悸動，他們已經許久不曾謀面，過去和現在的身份卻是天壤之別。當初鄭儼在她父親的帳下，擔任的是常入帷幄的參軍，是個英姿勃發的青年才俊，無論是行止還是談吐都十分引人矚目。而她則是官宦家的深閨少女，也引得過無數同齡人的追求，是胡家的掌上之寶。

　　如此的條件，這般的經歷，讓青年時的胡太后和鄭儼，演繹出韓壽和賈氏的曖昧故事來，只是最終沒有機會走到一起。經過數十年的人世間浮沉，前者轉眼成了母儀天下的太后，后者則在宦海中渾渾度日，之間的聯系也早已中斷。再度于此時此地相逢，心中自是生出別樣的感觸。

　　“舊日如昨，不意還能尋常相逢。”憋了好半天，胡太后也只是淡然得給出這句話，貌似風輕云淡得揭過去。少女時代的綺夢情懷，她自然埋藏在心底不會忘卻，可是眼下名位和身份有別，她也不想惹得情郎元懌懷疑。

　　“詩云：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只君子，福履綏之。胡氏與清河王的聯姻，乃是門當戶對的大喜事，福澤一定會如藤蔓之綿長，子孫必然會是瓜瓞之眾多。我輩小臣雖然位淺，可也由衷地表示恭賀，以祈兩家的繁盛！”瞧見對方表面上的冷淡，鄭儼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再度俯身恭祝道。

　　“鄭郎啊鄭郎，難道你是怨恨我的未嫁，而這般陰陽怪氣嘲弄么？”這段話聽入耳中，引得胡太后默默感慨著。得不到的美好，她自然也記在心中不曾變質，如若不是身旁還有人的話，她甚至都愿意回一句“寧得共載否”，以重溫少女舊夢。然而木已成舟，她現在不僅有兒子還有情郎，實在不能有失體面。

　　“臣等由衷恭賀！”在鄭儼身側的徐紇，也連忙賠笑道。

　　“此二人都是當世人才，皆因為趙脩之案受到牽連，坐貶涼州遠域。我創辦新政，原本為的就是國家的強盛，豈能眼睜睜看著此二人在邊地埋沒，以致于明珠蒙塵呢？所以我特意命人傳訊赦免，召他們擔任散騎侍郎，備位宮中以便量才任用。”胡太后沒有來得及反應，元懌卻是笑呵呵得開了口，替對方解釋道。

　　“是啊，還得多謝清河王保薦！”半入春夢的鄭儼，這才恢復了八九分意識，和同伴不停稱謝道。

　　“應當赦免，理應赦免！”胡太后不住點頭，語氣十分柔和。

　　“正巧相遇，胡家又是你們的故人，不如就一同去東平郡公府吧？爾等意下如何？”歷來折節下士的元懌，此刻自然是熱情地邀請起來。尤其是當他看見太后欣賞的目光，更決意要好好重用這兩位中原才子。

　　“臣等正欲登門道賀。”鄭儼應聲答道。

　　“可惜乘輦已經無多。來人，去尋兩匹馬來！”對該提議，胡太后也非常滿意，她隨即朝著左右扈從呼喊道。

　　“是！”滿腹牢騷的陽禎，只能答應下來。

　　“不必如此！小臣有幸能陪伴御駕，已經是非常光榮的事情，不需要什么車馬。如若允許的話，我等自愿為二圣登車駕馬。”鄭儼搖了搖頭，拒絕了太后的好意，說罷他徑直躍上馬車，從駕車人手中拿過馬韁。別人看來自降身份的舉動，混跡官場多年的他卻很是清楚，這是與貴人親近的最佳方式。

　　“季然！”瞧見那寬厚的背影，胡太后悄悄呢喃著喚了句。

　　“那就有勞鄭卿！”元懌大為詫異，對此人更是刮目相看。

　　“馬屁精！”不光是陽禎，大部分羽林都在心中暗罵道。

　　“太后、清河王坐穩，咱們這就出發了。”鄭儼回頭笑了笑，很是恭敬的模樣。而他的伙伴徐紇也沒有遲疑，也擼起了袖子雄赳赳氣昂昂，準備去親自替天子的車駕御馬。他們都是受過貶官之苦的人，今日辛辛苦苦得貪黑爬起來裝作讀書，為的不就是能夠在帝后面前加深印象，從而贏得光明的前程嘛。

　　“咴咴！”也許是鄭儼的催動太過急切，也許是牲畜不習慣陌生人驅趕，太后車駕前的四匹駿馬，忽然都高高揚起了前蹄，各自亂蹬亂踏一氣。馬車突遭劇烈顛簸，元懌趕忙貼身扶穩了胡太后，毫不顧忌得一把將其攬入懷中，用身體遮蔽保護得嚴嚴實實。

　　“太后！”周圍的扈從們大驚失色，趕忙聚攏過來幫忙，有的連忙牽住了馬匹的轡頭，有的扶住了車駕以防搖動。幸賴這是訓練有素的御馬，沒過多久就恢復了馴服的姿態，一場虛驚這才穩住。

　　“太后無恙否？”心思紛亂的鄭儼，頓時被嚇得腦子一片空白，連忙回過身來試圖請罪。可當他看到二人抱在一起，哪怕是早已從市井傳言中知曉此事，親眼見到也忍不住陣陣惆悵。于是他短暫得愣住了神，什么也沒有多說。

　　“無妨。”胡太后也若有察覺，趕忙推開元懌假裝整理起頭飾。

　　自覺失態，鄭儼尷尬得扭過頭去，但剛剛駕車就碰上意外，他一時也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行程。其他人也大抵如此，包括以開明自我標榜的元懌，都是身處于這個時代的人，或多或少都會有迷信心理。像這種車馬受驚的事情，實在不是什么出行的好兆頭，這讓他們都心生猶豫和不悅，短時間內竟無人再度作聲。

　　“元胡之喜，在洽之陽，在渭之涘，是天作之合！正值我大魏盛世煌煌，如赫日炎光居于高天之上，于是招致祥瑞紛來。天馬有聲，百獸率舞，這是帝王修德、時代清平的吉兆，臣等為此恭賀太后和陛下！”萬籟俱寂之中，沒想到是徐紇率先反應過來，臉上帶著莫名其妙的喜色，匍匐在地陳說道。

　　“不錯，不錯！”鄭儼連忙應聲附和，對這番話佩服得五體投地。

　　“恭賀太后和陛下！”頭腦清醒的陽禎等人，自然信不過這種鬼話，鄙夷之心油然而生。可是那人的大話已出口，在如此場面下為了讓帝后滿意，他們這些人也只能隨之配合，營造出皆大歡喜的氛圍來。

　　“陛下，你聽聽看看，這是咱們母子的福澤呢！”胡太后聽得十分開懷舒心，忍不住掀起窗簾回過頭，對著側后方的小皇帝喊道。

　　“是！”元詡的心中不以為然，卻也只能貌似歡喜得答道。

　　“樂安徐武伯，真秉筆機辯之才也！”元懌捋著長須，由衷贊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