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五十,梁傳玉從側面預留的小通道走了進來,站在了講臺上。
他臉色仍有些憔悴,顯得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手上拿著一篇講稿,站在臺上,看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
“中州,我來過三次。上一次來,還是二十三年前,我跟著師父在幾個大學做講演。我當時去的是華經大,講的題目是修真的力量測試和價值選擇。”
梁傳玉無視臺下一片喧鬧,自顧自地講了起來。話筒的聲音并不高,但是他的聲音仿佛有一種穿透力,穿透了臺下的人群,穿透了吵鬧的聲響,穿透到某個未知的地方。于是所有噪音自行安靜下來,人們開始聆聽這位年已五十的學者的講話。
“二十三年來,我始終一個人研究。雖然我是曾師的弟子,但是我的研究方向與曾師實際上大相徑庭。我所研究的,也是今天我想給中州諸位講的,是關于行力的風險與限制。”
“我接觸過各種各樣的修真者——在座的諸位都聽說過,這是事實,我的初心是想研究不同層次的修真能力給人帶來的影響,細到行為方式、情緒特征,大到價值觀念、倫理道德等等,我想觀測一下修真給人帶來的邊際影響會不會達成某種質變,以及這個過程可不可以通過某些方式和規則來控制。”
下面逐漸產生了細碎的低語聲。
林軒站在舞臺背后,盯著臺下的舉動,稍有些緊張。實際上他并沒有太專注于梁傳玉講了什么,他盯死了場間那些站起身來和走動的人,防止他們突然暴起沖上臺來。梁傳玉的聲音稍有些虛弱,他恐怕禁不起第二次意外事件,否則估計就真的要住院了。
“行力,廣義上亦是學術定義上權力的一種,因為本質上它也是可以調取和使用的資源。因此行力給人的影響,多少可以參照權力對于人的影響,尤其是,暴力的權力對人與人關系造成的影響。參照一些西洋國家,對于武器禁止的限度較寬,所形成的社會氛圍,和相對采取的某些限制和措施,比較樂觀的學者認為影響可控而且有限。因此朝廷設置了修真委員會,負責相關方面的事宜,我認為是非常有必要的。修真需要規范。但是同時,在研究的同時我還發現了一個新問題,那就是行力的泄露問題…”
林軒被陳爽拍了一下肩膀,轉過身去,只見陳爽皺著眉頭:“你聽到梁傳玉講的內容了嗎?”
“沒有。我在盯著臺下的人。”林軒回答道。
“他在宣揚修真危險論。”陳爽低聲說,“這個人的研究方向和他師父曾家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委員會怎么會請他來?”
“修真危險論?我想不至于吧…有利有弊是肯定的,這個應該是公認的。”林軒說道。
“當然。但是現在不是說什么有利有弊的時候。”陳爽說道,“屁股決定腦袋,現在是看屁股朝向的時候。就連以限制修真為任務的委員會,在這種時候也得堅定地站在正面這邊,他以一人之力宣揚反面,怕不是被誰當了槍?”
臺下的議論聲越來越大,這情況超出了委員會的預料,所有人都開始緊張起來。但是已經沒有人能讓這個局面停下來了。
隨著梁傳玉的講演,開始有抱怨聲出現,然后出現了罵聲,還有隨之而來的哄笑。
“但是據我所了解,他的研究內容確實就是這個。講一些客觀的結論也是不合理的事情嗎?在這種盲目的躍進情緒下,難道不需要一點冷靜的聲音嗎?”林軒反問道。
陳爽做了一個停的手勢,說道:“你說的非常有道理,包括臺上那位,我相信他的研究非常客觀,非常正確。但是,你不能將這些東西公之于眾。因為不符合‘勢’。”
“‘勢’者,人力不可違也。”陳爽說。
臺上的梁傳玉還在進行著講演,他對行力泄露的研究雖然還沒有完全完成,但是有些初步的結論,毫不吝嗇地公之于眾。有幾個可以肯定的結論,第一,行力泄露不可避免,人為修煉或者是施法而造成的行力集中都會造成行力泄露,只是程度的問題。普通的修真者的行力泄露很微小,幾乎難以察覺;但是隨著修真總人數的增加,總量會變得很大。第二,行力的泄露會導致事物本來性質的變化,這個變化體現在很多方面,可以體現在它的外觀表象上,也可以體現在它的深層性質上。第三,行力的泄露也遵循守恒原則。這點看似無關緊要,實際上很關鍵,因為它說明了:首先,不會因為這個過程無中生有,產生多余的行力;其次,不會因為泄露而造出未有之物,因為它并沒有超出元素組合;最后,行力泄露的程度,只要修真總量可控,它也就可控。
在梁傳玉準備接下來稍微講一下目前正在開展的研究的時候,臺下突然傳來了一個大聲提問的聲音:“梁教授,你的意思是讓我們不要修煉嗎?”
舞臺上下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在看著梁傳玉,梁傳玉也停下了講話。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認為,一些在先天性格上不符合正統社會性的人,確實不適合修真。”梁傳玉說道。
此言一出,臺下一片嘩然!
罵聲,笑聲,鬧聲,匯聚成一片,到處都是不滿和蔑視的情緒,開始有人往臺上扔一些瓜果皮之類的雜物。有人又喊道:“你自己修煉上去了,就不讓我們煉,是不是?!”
也有人喊:“什么教授,我看就是江湖騙子!”
梁傳玉眼看下面已經成了一鍋粥,只是面色不改地回應道:“我只是在闡述我的研究事實,并沒有任何引導性的輿論宣傳。”
但是臺下有哪有人理會這樣的言辭?
有人喊道:“他自己憑借研究的名義知道了修煉的秘訣,怕其他人也知道,就說修真有害!他就是見不得別人好!這種人該打!”
“該打!”臺下一片響應,紛紛將手邊可以扔的東西朝臺上扔去;有些什么都沒有的,干脆拾起路邊的石子,朝臺上扔去。沒片刻,扔石子的人就越來越多了起來。
林軒站在臺后,目瞪口呆。然后不知道誰吼了一句:“保護梁先生!”這才反應過來,猛地沖上臺去,甫一上臺,就是一個香蕉皮砸在臉上,糊了一臉,還沒來得及拿開,又不知道從哪里扔來的石子飛濺到手腳,一時皮膚上被劃破,火辣辣的。
“保護梁先生!符印!”
林軒扔開香蕉皮,聽到有人提醒才反應過來,顧不得狼狽,又慌忙下臺去拿符印。周圍陸續有委員會的人沖過來紛紛擋在臺前,雙手掩面,擋著從臺下不斷扔過來的各種物件;之前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場景,偏偏還只是人群抗議,并沒有到可以使用武力的程度——也就是說,沒有還手的可能性,一時被雜物亂丟,竟然不知道怎么辦好。聰明的反應快一點的,已經用行力展開了防護,但是防護又不是萬能的,只能夠消除傷害,那些什么湯湯水水——還有人往臺上扔沒喝完的奶茶的——還有些難堪的東西,一時間令臺上眾人狼狽的恨不得鉆到地底的心都有了。
臺下群情激昂,越來越亢奮,如同打了雞血一般,有人蠢蠢欲動,想往臺上沖,卻因為臺上有委員會眾人而還在猶豫。這個時候不知道誰喊了一句:“交出秘籍!”沒過片刻,有好多人紛紛吶喊起來:“交出秘籍!交出秘籍!”
有人紅了眼,一邊喊著就往臺上擠。委員會的人一開始只是嘗試阻攔,但是很快,上臺的人越來越多,人推著人,往前涌的勢頭根本攔不住,前排的人被后面的人擠了,情緒變得狂躁憤怒,也拼命地往前沖。
一場毫無征兆的暴亂,就這樣開始了。
當林軒慌忙拿著一沓符紙再次上舞臺的時候,看到的是委員會幾個人死死地頂著另一邊涌上來的人潮——前排的白燕楨、周棟等人怒吼著,不時被擠得往后退,雙目發紅,幾乎面臨失控;中間宋清、李思敏被前排的男人和后面的桌子擠得面容扭曲,頭發散亂,卻又絲毫無可奈何。站在最后面的梁傳玉站在桌子背后,雙手撐著桌子,整個人都在顫抖,他的眼神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那不是害怕,那是難以置信、失落以至于絕望,他盯著想要沖上來的人群,卻仿佛失神。
林軒感覺到時間在變慢,這一刻仿佛逐漸變成靜止。很多人的臉,很多人扭曲的臉那么清晰,又那么暴戾,他們張著嘴,吶喊著,咒罵著,嚎叫著,情緒仿佛從身體里溢出來,變成空氣中流動的某種實體,張牙舞爪地想要吞沒一切。這座臨時搭建的舞臺如同是一個暴風雨中的孤島,隨時都會被無情地吞沒。
林軒不明白,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子。難以理解,為什么一棟大樓能在頃刻之間變成一地的廢墟,為什么一個兢兢業業一絲不茍的學者會在半個小時之間變成人人得而誅之的走狗騙子。
難以理解。
難以置信。
但是他還是義無反顧地扔出了手中的符紙,并且抬頭看著那張脆弱而削薄的符紙一點點在空中燃出火花。
那符紙燃起的一縷青煙螺旋般升起,飛向天空。
下一刻,天空仿佛有了回應,水滴落下。
一滴,兩滴。無人察覺。
眨眼的功夫,瞬間暴雨傾盆。
臺上臺下的所有人愣住了,有人喊:“下大雨了!”
這場暴動被這突如其來的暴雨打斷了片刻。
而就在這片刻,有人抓住了這個機會,有一個人沖上了臺,聲音如同洪鐘一般,在暴雨中顯得格外清晰:“九州修真委員會在此!誰想暴動不成?!抓住匪首,嚴懲不貸!!”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行動司的副司長,莫晉康。
此時一道閃電從天邊劃過,震耳欲聾的雷聲響徹天際,就如同是上天之怒一樣。
那近在咫尺的閃電將人群映的慘白。他們猶豫了,猶豫之后便是稍微的清醒,之后便是試探性的退卻。
林軒站在側面,手里握著剩下的符紙,大步向前,怒喊道:“全部后退!”
委員會前排的人冷眼相對,殺機已現。過了大腦充血最失去理智的時刻,最前排的人便開始后退;但是后排的人不明所以,大多數還在因為突然的暴雨而叫罵,少部分人還在往前擠,前后對擠,有人跌倒,有人受傷,有人哀嚎,有人咒罵;而在觀眾位置的方向還有零星的雜物向臺上飛來…
梁傳玉站在臺上一動不動,渾身已被暴雨打濕,失魂落魄。
二十三年前的一場講演,讓他以曾家弟子的身份小有名氣,被學界諸人認可,開始了他漫長的研究生涯;二十三年后的一場講演,同樣是以曾家弟子的身份,被上千人侮辱咒罵,竟然只能唾面自干。
這是何等的諷刺。
為了天下蒼生而進行數十年不懈研究的人,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攔路行兇,懷璧之罪,何其兇險。到最后,竟成為了萬民眼中的罪人。
這又是何等的悲哀。
暴雨傾盆,把一切噪音都籠罩在鋪天蓋地的雨聲中,城市傾倒,搖搖欲墜。
人潮在散去,就像大海退潮一般,一時間竟有種不真實感。
林軒默默走到梁傳玉旁邊,大雨中,他撐在臺上的雙手還在顫抖。
“梁先生…那本秘籍,其實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對吧?為什么不直接和民眾說呢?說這樣的東西,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那本實驗數據…黑色的,你曾經見過。”梁傳玉有些顫抖地開口,聲音近乎沙啞變形,“我記載了二十五年。林林總總二百多人。他們說的,部分是真。唯有一條,對于如何修煉,沒有半個字的記載。”
“它是我畢生的心血,亦是我一路堅持的理想。等我故去之后,我還打算將之公之于眾。說是最寶貴的東西都不為過吧。”梁傳玉轉頭來,看著林軒,“人最寶貴的東西,最重要的東西,最珍視的東西,要我怎樣才能為了個人安危去信誓旦旦地否認它,說根本沒有這樣的東西;或者費勁力氣去解釋,說它其實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它根本就不是一本什么秘籍,而只是一本單純的實驗數據記載而已呢?”
“你知道尾生的故事嗎?林小兄弟。”
林軒沉重地點了點頭。
當然知道,怎么會不知道呢?
“總有一天,當你找到了你畢生的信念和理想的時候,你就會明白的。”
大雨連綿。莫司在臺上指揮著眾人忙碌不已,梁傳玉在下臺的時候驟然昏厥,被緊急送往醫院救治。臺上一片狼藉,在最激烈的沖撞中,有兩名工作人員因擁擠而受傷,因為人潮擠上臺造成了舞臺下面支架的斷裂,在另一工作人員下臺的時候一下子塌了,又摔傷一人;臺下亦因踩踏有數人受傷,家屬匆匆前來,指著莫司的鼻子罵“狗仗人勢草菅人命”,莫晉康沉默著一句話都沒說。其中一女人甚至想沖上去扇莫司一巴掌,被白燕楨攔住,一把推開,順勢倒在地上哭天搶地賴死賴活。
林軒、劉義進和宋溫倩三人帶著疲憊和傷痕在場地周邊收拾著符紙、裝備和遺留的物品,面無表情地塞到公車上。
當一切都終于結束的時候,林軒站在仁河邊,看了一眼時間,是下午五點二十九分。還有一分鐘,最后的下課鈴也會響起,順著仁河向西十六七里的地方,從此和自己再也沒有關系了。六月十五日,一個混亂的日子,一切——都結束了。
林軒抬頭看著烏云密布的天,雨水打在臉上,順著臉頰滑下,像冰冷的眼淚。
一切,都結束了。
很多年后,林軒再回憶起這讓人難以忘記的一天的時候,恍惚地覺得,這是一個荒唐的終點,亦是另一個荒唐的起點。
當時間過去,這諸多過程細節都變成如同印象派畫作一般彩色而昏暗的油畫畫面深藏在內心深處之后,只有一段文字印在腦海中,好像是對于某一階段人生的一段巨大的注釋,始終揮之不去,每每想起來,如在耳畔,如在眼前。
《莊子盜跖》云: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本卷完。